第1章 两军对峙
“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兼爱非攻,是为大道。”
残阳如血,低垂天边。在低沉的鼓声中,墨翟艰难地挺直了胸膛,注视着面前堆积如山的薪柴与死尸,神色哀伤。
“给将士们送行!”年老的将官大喝一声,声音浑厚而苍凉。城头一群乌鸦被呼喊声惊扰,忽地飞掠而过。墨翟看着它们在斜阳下远去的身影,心里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悲凉。
上千名战死的滕国将士的尸体被集中起来焚烧,此外还有之前在追击战中被鲁军抛下的上千尸体,分作另外数堆,一会也将用同样的方式处理。
盛夏临近,气候逐渐变得酷热。任由死尸遍布城外,很快便会散发瘟疫,届时方圆百里都将深受其害。唯有趁着战事间隙将尸体焚烧,再将骨灰送给他们在后方的亲人——尽管那时已无人可以分辨谁是谁。
随着老将官一声令下,守在薪柴堆旁的士卒们纷纷以手中的火把燃起了大火。熊熊火光中,墨翟已经认不出宁吾身处何处,但他却隐隐看见少年爽朗的笑脸在残阳与火光之中一闪而过。
墨翟在心中与宁吾做了最后道别,强打起精神,收敛了情绪。战争尚未结束,三城的墨家子弟和滕国将士们还在等他的下一步指令,他没有时间沉浸在缅怀与悲伤中。
待到焚烧尸体的工作结束时,夜色已深。三城将官连同公尚过一同齐聚墨翟处,对当前的战局进行了一番紧锣密鼓的复盘与部署工作。
“我军向北追击鲁军溃兵十余里,基本可以确认,围困三城的上万鲁军已然溃散,十天之内大概难以重整。”老将官神色轻松地说道。
实际上他的估计过于保守。之前的夜战中,鲁军孤注一掷地调集了上千名战场经验丰富的老兵做战略预备队,这支部队一度将滕军的偷袭击退,但宁吾牺牲性命发起的全力冲击打乱了这支部队的部署,这支鲁军最终被蜂拥而至的滕军尽数歼灭。类似的情况在整个夜战中依次发生:滕军在夜袭中的斩首总数虽然不到两千人,但基本都是鲁军中能在溃散之际勇于反击的敢战之师。滕军歼灭了这千余人,相当于敲掉了鲁军的主心骨。而鲁军本次大动员本就调集了大量从未上过战场的新兵,在老兵死伤惨重的情况下,余下的溃兵一时之间只怕越加难以收拢,老将官给出十天的预计已经是做了最悲观的猜测了。
“况且,即使收拢了,这支败军也不足为惧。”一旁的公尚过流露出不以为意的神色,“敌兵攻城部队的粮草已经尽数为我军所缴获,鲁国纵使有通天的本事,总不能凭空变出这许多粮草来。换言之,鲁军溃兵眼下应该只有坚守城池的本事,短时间内不会再有野战进攻的能力。”
“这样说起来,现在似乎应该换我们去围攻他们的城池。”墨翟思索道。
“墨子明鉴,我军正有此意。”老将官咧嘴一笑。
他们口中所说的主动攻击城池,自然不是越过国境去攻打鲁国的城池,这无异于自杀行为。鲁国境内的守军攻城不足,但防守还是绰绰有余的。但南征鲁军眼下正四处散出无数小股兵力去控制泗水以北的滕国城池,强迫未能及时撤退到南岸的滕国子民为做军中苦力。幸而滕国国力衰微,泗水以北的诸城池皆城矮墙薄,一旦面对围攻几乎不存在坚守的可能,并且堪堪小城也无法容纳大量守军。早在三城鲁军退兵的第二天,老将官便向四面八方派出数批斥候探查敌情,根据探马的反馈,眼下泗水以北诸城池中,驻防的鲁军兵力多不过三五百,少则仅有百余人,完全可以调集一支奇兵将这些城池一一扫荡,进一步破坏前线鲁军主力的后勤供给。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鲁军主力回援。”墨翟眉头紧皱,“说到底,我们手中也不过数千疲惫之师,倘若鲁军主力再调集一支生力军回来夺取粮道,一切又将回到起点。”
“眼下我们也只能寄希望于狐叔介将军了,听闻他已经在南岸组织渡河反击了。”老将官沉吟道。
泗水南岸的战斗无疑是整场战役的中心,也牵动着所有人的目光。早先预计中的最坏情况并未发生,狐叔介所率领的两万余兵马在与鲁军的遭遇战中并未伤及元气。根据探马的回报分析看来,两军更像是稍作接触之后便迅速分开,起先所谓滕军大败的消息无疑是鲁军刻意释放出来扰乱滕国军心的传闻。
而在南撤了大批北岸子民之后,滕军无疑又收获了一大批补充兵员。现在泗水南岸的滕军总数大约在三万以上,此刻正牢牢把守着南岸各渡口。一旦对岸鲁军有渡河的企图,狐叔介自然不会坐视战机丢失。泗水无疑是国都最大的屏障,滕国连三五岁的孩童都会念叨“半渡而击”的战法。而倘若战事继续拖延,待到入夏雨季来临,泗水水位高涨,鲁军的渡河行动必然越发艰难。
而在两军对峙的过程中,墨家也在不遗余力地发挥作用。留守墨城的工程队已经暂时被收编入滕军序列中,一部分为国都修筑城防工事,一部分则为滕军主力修筑浮桥。根据墨翟留下的图纸,墨城现如今已经可以生产简易且可折叠的浮桥,所使用的木材极为轻便,同时又便于隐蔽。美中不足的是此类浮桥可提供的运力非常有限,一次大约仅能渡过数十人,这一批浮桥眼下正囤积在墨城仓库中,随时等待大军反击时启用。
不过此时并不是大规模渡河反击的好时机,狐叔介眼下一口气派出数十支袭扰小队通过小舟渡河踏上北岸,伺机破坏鲁军的粮草储备。而耕柱子一手训练的墨家斥候也随同袭扰小队一同出战,后方的情报就是这样源源不断传递到边境三城的。
“狐叔介将军部署得当,泗水防线想必安如泰山。”公尚过在听过了斥候的军情汇报后表达了乐观的态度,“在虎视眈眈的敌军面前分兵本就是大忌,何况我军将士眼下正跃跃欲试要反击,我想鲁军不会犯这种糊涂,在正面的敌军还未击破时又分兵来攻打我们。”
“我赞同公尚过的意见,本将认为眼下正是主动出击的绝佳时机。”老将官重重一拳砸在地图上,“受了这么久的窝囊气,也该轮到我们扬眉吐气一回了。”
“军略大事,自然还是全凭将军处置。”墨翟点点头,“不过,若是要率军出击,在下可以为将军代劳。”
“墨子要出战?”老将官诧异地扬扬眉毛,“恕本将冒昧,我见你一副文弱模样,不知可否通晓骑射、刀剑之术?”一旁的公尚过也好奇地看过来。
墨翟闹了个脸红。自从接手曲阜帮以来,他便一直以调度者和管理者的身份出现在众人眼前,有时连石祁和高石子都会在私下感叹:“真看不出我们的墨子是怀有一身武艺的模样。”
“在下虽不才,但也粗通刀马骑射之术,斩将夺旗不敢言,但自保总归是没有问题的。”墨翟高声道。
他自然有自己的考量。自己隐匿在幕后的时间太久,常常处在无数人的簇拥和保护之下,离真正刀口舔血、尸山血海的生活差了太远。而一旦真正的危险到来时,墨翟担心自己会失去了应有的敏感和判断。墨翟心中隐隐感知到,那一天也许会在很远很远的未来,但也可能就在明天,宁吾的惨死对他而言无疑也是一大刺激。
“好吧,本将允了。不过,刀剑无眼,墨子可要多多保重,滕国的子民都需要你呢。”老将官神色肃穆。多日来的并肩作战,让这位戎马一生的将军对面前这个年轻的少年产生了某种敬佩之情。
“在下铭记在心。”墨翟郑重地点点头。
出兵的计划很快被确定下来。考虑到围困城池的鲁军如今已然溃散,滕军也无需再维持三座城池的防御。老将官随即下令,全军转移至城防状况最为完好的左城,减少防守压力的同时也能抽调出更多的机动兵力来执行反击任务。最终老将官亲自挑选了上千名精锐士兵,交由右城将官统率,墨翟、公尚过及部分墨家子弟随同出征。
天边刚刚放出微光之际,披坚执锐的千余滕国甲士大踏步走出城门,开始了对鲁国侵略之师的反击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