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最好的传承是新生
钱家沟的绣娘魏颖,现在专门绣官补。这个是高端刺绣,对刺绣技术的要求更高,挣的钱自然也多。2020年9月,魏颖坐在盛京满绣总部的刺绣车间里,在一针一线地绣着一幅龙补。
补子,是明清时期一种用于服饰的特殊图案标识,它通常用在皇族和文武百官的服饰上,用以区分地位、品级高低。补子分圆补和方补,圆补用于皇族,用在左右肩上及前胸和后背;方补用于文武百官。圆补为皇亲贵族使用,方补为文武官员使用,文官飞禽,武官走兽。文官一品到九品补子为:仙鹤、锦鸡、孔雀、云雁、白鹇、鹭鸶、鸂鶒、黄鹂、鹌鹑。武官依次为:麒麟、狮、豹、虎、熊、彪、犀牛、海马。清朝早期的补子,构图简明;清朝中期的补子,富丽堂皇,严谨精细,制作精到,一丝不苟;清朝晚期的补子,风格更格式化。
当魏颖第一次走进满绣坊,面对各式各样的刺绣作品,她非常惊讶,这个非比寻常的艺术世界,早已超越了她对绣花的认知。
没有人能够随随便便成功。从一个小时候被迫学习刺绣的小姑娘到刺绣艺术大师,杨晓桐走过的路,写满了艰辛。她学习刺绣的过程,也让魏颖对掌握更高的刺绣技艺有了动力。
18岁的杨晓桐来到了歌声里的沈阳。大学毕业后,看见北京渤海铝业招工,年仅22岁的杨晓桐来到北京,在这里供职。
1991年的某一天,财务负责人拿来一张香港报纸,杨晓桐在上面看到一则新闻:著名油画家陈逸飞先生的作品《浔阳遗韵》在香港拍出137万港币的天价。除了文字消息,图片上是竞拍者的摩肩接踵。
这个惊人的数字,让杨晓桐十分不解。那时,她一个月的工资是700块钱,加上奖金、补助,就是900元。这在90年代初期,绝对是高工资,要知道,普通工人的月工资也就100多元。但是杨晓桐用脑子算了一下,就是不吃不喝,拿着这样的高工资,工作一百年也买不起这幅画。
凭啥这么贵?杨晓桐陷到这137万的财富黑洞里,对同事说:“我也去学画画吧。”
同事望着她迷离的眼睛,忍不住笑道:“画画还有吃不上饭的呢。”一语惊醒梦中人,杨晓桐在心里盘算着:“我不会画,也没有能力拥有这幅画,但我会绣,我要把它绣下来。”
这个几近疯狂的念头,似乎并不容易实现。因为,到这个时候,除了贵,她甚至连这幅画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从来不会在虚幻的梦想中盘桓太久的杨晓桐,已经把这个念头埋在心里,启程去弥补自己的教育短板。
在她供职的外企,同事们不是研究生就是高级会计师,而她只有本科学历,她又不可能辞职求学。在同事的指点下,她边工作边求学,开始考取注册会计师。除了心系一处的专业学习,累了,杨晓桐就会在图书馆翻阅各种闲书。
就这样,杨晓桐和《浔阳遗韵》在图书馆不期而遇。
打开美术杂志,还没有看到标题说明,她一眼就认定这就是让她心心念念的《浔阳遗韵》。
深深的黑色背景中,三个古装女子吹箫拨琴,衣饰华丽,仪态娴雅,心远地偏。转轴拨弦之间,遥远的古乐,悠扬而至。
把《浔阳遗韵》用满绣摹制出来的疯狂念头,再经点燃,就再也不能熄灭了。
杨晓桐把书从图书馆借出,到照相馆放大洗出来,到中央美院找了一个油画系的老师,付他30块钱,让他临摹一幅越大越好的油画。她又四处托人,从上海买到了颜色足够丰富的绣花线。
万事俱备,只等着端坐绣架前飞针走线。她甚至隐约看见好久不曾梦见的姥姥在夸她:你终于又拿起绣针了,绣得真像样儿。
油画画好了,杨晓桐却傻了眼,油漆面太硬,根本进不了针。她太生气了,找到那个画油画的老师一顿抱怨:“我要的油画是刺绣用的,你给我糊这么多油漆干啥?”
“你要的是油画,我就给你画的油画啊。”
“对,我要的是油画,但你给我糊这么多油漆干啥?我想刺绣用,现在针都插不进去,你这不是骗人嘛!”
吵了半天,这个无辜的油画老师才搞清楚杨晓桐要这幅油画的目的。他给她介绍了一个工笔画老师,才平息了这场“失信”风波。杨晓桐又花了50元钱,找人画了一幅工笔的《浔阳遗韵》,才算有了她要的绣面。
这个在12岁之前习得满绣童子功的绣娘,开始了姥姥从没有教过她的人像绣制。这和传统的满绣,有着很大的不同。
没有姥姥的指导,又长时间没有捏针,为保险起见,杨晓桐从下往上绣。绣出裙裾华丽,绣出执琴吹箫,一切似乎都很顺利。最关键处:人脸,却开歪了,眼睛也成了死鱼眼。
这个绣面作废了,几个月的功夫也白费了。
巨大的沮丧感,让杨晓桐从狂热中冷静下来。她重新拿起的绣针,又放下了。
她又想起了姥姥说的话,快不如慢。她需要再下一番功夫,继续学习满绣,而不是急于赶路。
从此,杨晓桐的休息日,就变成了提升满绣技艺的学习日。
90年代初期,实行的还是周日单休制。每个周日,她都会从北京坐火车来到承德,跟一个会绣人像的满绣师傅学习刺绣。这次没有姥姥逼她吃苦,但她却不敢有一丝懈怠。她早上早早去,晚上晚晚回,一学一天,火车上的时间,变成了她温课的好时光。火车车轮在转动,杨晓桐在心里温习着满绣师傅教给她的技法,发丝怎么绣,人脸怎么有层次,眼睛怎么出神,背景怎么用乱针绣。她常常能想起姥姥,就像小时候,在姥姥身边学刺绣的样子。
半年之后,她才重新坐到了绣架前面。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这回,杨晓桐从人的面部开始绣制。针锋上直入,线缝里跳出,盛京满绣从此进入新的阶段。
杨晓桐以针作笔,构思属于她的《浔阳遗韵》。每周难得的一天休息时间,别的女孩子在享受爱情的温言款语,享受大自然的姹紫嫣红,同是妙龄的杨晓桐,却一个人坐在绣架前,一针一线,穿透时光的静寂。有时,她光盯着版样小图琢磨构图和针法,就能一动不动地看一天。这绝非简单的原样重现,而必须是绣者在充分理解原画作意蕴基础上的再创作。
杨晓桐要看透彻的,是满绣的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屏障,是传统图案和“这一个”之间的关联。她将家族传承的满绣技艺、自己后天的艺术积累、无止息的创作激情,以及对姥姥绵亘不绝的思念,都倾注在这幅作品里。
她用黑色乱针绣来铺它的整个油画质感背景,衣服部分用满绣的粗犷来体现,人物的面部则用了劈丝的绣法,让皮肤更细腻,表情更灵动,与衣服形成比油画本身还突出的反差美。
乱针绣,是近现代的刺绣名家——江苏杨守玉发明的。看似长短交叉杂乱无章,却通过层层加色来完成绣品,“以新意,运新法”,一改传统的排比其线、密接其针的方法。
她一绣一整夜,白天正常上班。
历时九个月,满绣作品《浔阳遗韵》于1992年完成,杨晓桐终于拥有了中国最贵油画的绣品。
整个绣品在光照下熠熠生辉,在渐变绣法的衬托下,人物的脸尤显层次感和立体感,气韵生动,呼之欲出。把绣品和油画的照片反复比照着,杨晓桐好像拥有了这幅油画本身。
当时的杨晓桐并没想到,这幅绣画会成为她后来上千幅作品里的代表作,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幅作品在盛京满绣历史上具有的里程碑意义——自此,一直流连逡巡盘踞在衣襟袖口、生活用品上的满绣,成为登堂入室的艺术品。
杨晓桐不仅捡起了姥姥的绣花针,完成了对传统满绣的传承,更和现代艺术“合力”,把满绣推到一个崭新的境地,让满绣从生活的点缀、配角成为艺术的主角。
最好的传承是新生,对于盛京满绣,第四代传承人杨晓桐做到了。
在满绣的传承发展上,除了技艺创新,杨晓桐很注重满绣内容上的探索。她把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一百多个绣工组织起来,共同绣制了大量高品质的满绣艺术作品,如《清明上河图》《百鸟朝凤》等,这些满绣作品,恢宏大气,不仅艺术价值高,而且具有很高的社会价值与历史价值。
她的作品《九龙壁》《盘金龙》《满女采红果》及《青花瓷瓶》系列、《官补》系列等,则分别在市、省、国内乃至国际上获奖。
而打动诗人林雪的,除了适合农村妇女的特点,正是这个项目里深厚的文化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