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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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传承百年的满绣绣娘

2017年3月,春水微澜,阳光渐暖。

绣春秋满绣工作坊,在沈阳浑南新区一座互联网大厦里成立了。此时,绣娘杨晓桐已因严重的腰椎疾病而依赖轮椅。好好活着,是薛先生对妻子唯一的要求。如果说,妻子是一只受伤的青花瓷瓶,从今以后,他不能再让她受一点点磕碰。但是他说服不了妻子,只好一退再退,把这个工作室放在自己办公室的对面,便于照顾。

在丈夫疼惜而又无奈的目光里,她任性而麻利地关上了工作室的门。这扇门,把她刚刚经历的四年零二十七天的至暗时刻挡在了门外,也把她曾经在互联网界的高光时间挡在了门外。这回,杨晓桐执意做回一个手艺人。

这里,与她纵横捭阖的互联网界,是一个平行的世界。

墙上,挂着她从1992年以来所有重要的刺绣作品,是她一针一线创造的世界。这个世界,小而安静,有着不为人知的温暖,有着联通今昔的力量。这是她疗伤的地方,更是她还愿的地方,经过半个世纪,她和外祖母的生命轨迹终于重叠。

只是这个时候的杨晓桐,并没有想到,她的个人情感和国家行动,就这样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因为一根小小的绣花针和七彩的绣花线,而交织在一起。

当辽宁省就业和人才服务中心失业保险部副部长刘胜伟找上门来,请求杨晓桐把满绣和农村的扶贫结合起来的时候,只想做好文化传承的杨晓桐,在懵懂之间,断然拒绝了刘胜伟的请求。

此时,杨晓桐更愿意大家叫回她的满族名字,巴彦殊兰。

她还是那个美丽娇憨的满族小格格,而她的姥姥,就在她的身边,严厉而温和,永远都不离开。

在她的生命里,爸爸妈妈都是模糊的,只有外祖母清晰而温暖。记忆中的外祖母干净利整,斜襟的衣服上,绣着枝蔓相连的花,抹着发油的头发从来一丝不乱。

外祖母挂在嘴边的话是,男人外面走,带着女人一双手。女孩子的针线活比啥都重要。一个女孩子,可以不认字,可不能不会针线。

满族女性,从七八岁开始就得学习刺绣,直至七八十岁绣不动了为止。这些旧式女子大多不通文墨,不能用文字表达的情感,就全部贯注于满绣的一根根丝线上。从深闺少女到出阁为媳,刺绣是满族女子必备的女红课程。结婚的前几日,新嫁娘的绣品还要先拿到婆家去,供婆家人和邻里品评。

刺绣,不仅成为民间对满族女子“修为与才情”的验证标准之一,甚至决定新媳妇在未来婆家的地位。毫无疑问,刺绣是满族女人尊严的一部分,巴彦殊兰家的女性长辈更是以此见长。

巴彦殊兰的曾外祖母叫乌尔古察氏,生于1892年,是满族正黄旗,从小恪守满族大家闺秀的教育,精通满绣。外祖母哈尔哈觉罗氏,生长在官宦人家,满族正白旗,精通盘金绣。巴彦殊兰的母亲是舒穆禄氏,满族正黄旗,创造了堆绫、打籽、铺绒等技艺,还在满绣中融入了手工编织技术。巴彦殊兰没有见过曾外祖母,和自己母亲相处的时间也不长。

在家族满绣技艺的百年传承里,外祖母哈尔哈觉罗氏是和巴彦殊兰最亲密的人。姥姥陪着年幼的巴彦殊兰长大,还把满绣的精髓204式口诀,教给了她。作为皇上直接统辖的八旗上三旗的人,哈尔哈觉罗氏凭着高超的满绣技艺,在12岁时就被选进四格格府绣制喜服。

四格格,就是末代皇后婉容的母亲,爱新觉罗氏,定郡王溥煦的孙女。按照清朝旧俗,满族女孩都要自己绣嫁妆,但四格格在女儿婉容4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没有人教导婉容刺绣,只能从嫡系的八旗女子里遴选一些刺绣高手来帮助婉容绣制嫁衣、喜服。

选做绣娘时,哈尔哈觉罗氏只有12岁,是绣娘里唯一没有出阁的小姑娘,她专门负责绣制婉容结婚喜服中的内衣。

能为皇后做绣师,是让外祖母荣耀了一辈子的事。有时和巴彦殊兰聊天,外祖母都忍不住会开心地说:“我可是有福的人。开始绣喜服的时候,婉容可不是皇后,是后来才选上的。喜服绣得好,才能嫁得好,我家的喜服绣得好。”

这时,年幼的巴彦殊兰就会天真地问:“我也是有福的人吗?”“是呢。”外祖母的回答总是不容置疑。

没有人能想到,有福的巴彦殊兰却在12岁的时候,永远地失去了姥姥。在此之前,爸爸妈妈的先后离去,并没有让她惶恐不安,只有姥姥的离去,让她明白,这个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只有靠自己了。

巴彦殊兰,原名杨璐华,生于1969年8月。杨璐华,这个名字是父亲起的,意即路边的小花,纤弱,柔美,又无人遮挡风雨。在“文革”中自身难保的父亲,似乎已看到了女儿命运中太多的不确定性和自己的无能为力。

1968年,巴彦殊兰身为军人的父母双双以莫须有的“特务嫌疑”罪名,被下放到黑龙江的巴彦县。巴彦,是蒙古语,富饶的意思。那时,42岁的妈妈正怀着她。早产后,小病猫一样的巴彦殊兰,只能由父亲的警卫员抱回老家呼兰县(今哈尔滨市呼兰区)。

呼兰,就是著名女作家萧红笔下的呼兰。那个一到冬天,连大地都会被冻裂的呼兰,那个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的呼兰。

满族有以出生地为孩子命名的习俗,杨晓桐的满文名字巴彦殊兰即由此而来。

1971年,姥爷去世后,姥姥才得以来呼兰看她。

只见才3岁的外孙女儿,正踩着凳子从大水缸里颤巍巍地舀水洗碗,手扒着缸沿,小脚都悬了空。饭后,没有人支使,小巴彦殊兰会主动洗碗,拿出门后头没了毛的扫帚头,一下一下,认认真真把地扫干净。姥姥无声地看着,红了眼圈儿。尽管自己也没有工作没有固定收入,姥姥却下定决心,把她带走。

姥姥背着小巴彦殊兰,一下午,又一宿,走了三十里地,直到走不动了。小巴彦殊兰在姥姥的背上,呼呼地睡去,又悠悠地醒来,在懵懵懂懂之间,来到了属于她和姥姥的家。

哈尔滨道外区二道街的一个大杂院,姥姥就在这里租了一处房子。

姥姥花两毛钱买了半袋子玉米面,换了点煎饼,吃了祖孙相依为命的第一餐饭。

自己都勉强生活,怎么把外孙女养活大?

“我还有手艺!”对于别人的疑惑、同情,抑或轻视,姥姥总是淡然地回复。

半个世纪后,“我还有手艺!”也成了杨晓桐抵抗这个世界的恶意,或者与这个世界和解最有底气的盾牌。

拉车的,掌鞋的,卖驴打滚儿的,锔瓷儿的,挤住在这个大杂院里。骂猫的声,男人打女人的声,孩子上房揭瓦弄哭了自己的声,间歇中的炒菜油爆的声,都传到了大街上。姥姥带着她,住在其中的一小间里,靠每天给街道糊纸盒剪糖纸过生活。有点闲暇,姥姥就会给别人绣花,她绣过结婚用的桌布、枕套、门帘、花被面,换来一点儿零用钱、棉花票、布票、半瓢黄豆,抑或是一大海碗糯米面。

日子当然清苦,但是,见过世事繁华的杨晓桐,对姥姥精致严谨、一丝不苟的生活态度仍念念不忘。“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每天早七点之前,家里必须收拾停当。玻璃杯上,不允许有水印子,吃饭都要用找人特别制作的木碗、木勺儿。每年,姥姥都会带着小巴彦殊兰给窗框刷上蓝色的油漆,姥姥不能容忍窗框上的油漆被晒暴了皮儿。火炕上,先糊报纸,再糊牛皮纸,平平整整,最后再刷上亮油。

姥姥还会换来黄豆,炒熟擀碎,用箩筛细,卷在黏米面里,做成驴打滚儿。

驴打滚儿那醇香的味道,至今仍飘在杨晓桐的记忆里,也成为她的扶贫项目里,很重要的一个绣品。

小巴彦殊兰唯一不太乐意的是,姥姥总是很严厉地逼她学习刺绣。

拿不住针的时候,就纫针、缠线、背口诀。拿得住针的时候,就要开始刺绣,继续背口诀。小伙伴在院子里疯玩疯跑,笑语喧哗,小小的巴彦殊兰却要在绣架前,静心屏气,绣出枝蔓相连,花开如意。她不耐烦,她讨厌一个人绣花,她要和别的小朋友在一起玩儿。姥姥却一点儿也不心软。绣不好,竹尺子就打下来。口诀背不会,就不让上学。眼睛再往窗外瞟,就要挨拧、罚站。

贴着墙根站立的小巴彦殊兰,用大大的眼睛望着姥姥,心里是大大的不服:连老师都说,绣花鞋、绣花衣服是地主婆才穿的,你还逼我绣这个!你要不是我姥姥,我早就给你告老师了。

小巴彦殊兰绣花的时候,姥姥也不闲着,随时训诫:“心手合一,是想到啥得绣成啥,手指不能像鸭子巴掌似的不分瓣儿。”说着说着,巴彦殊兰的小胖手可能就要挨一巴掌,姥姥可是一点儿不含糊。

姥姥也可能一边监督,一边做针线。小巴彦殊兰的个子长得快,她的衣服总是显短。姥姥不会随便找块布接上,而是要绣一条长绦子,花花朵朵的,再接上,有很强的装饰味道。一件旧衣服或旧裤子,就焕然一新了。同学见了,都羡慕地喊:“又穿新衣裳了,又穿新衣裳了!”

在爸爸妈妈生死未卜的日子,小巴彦殊兰就是这样被没有固定收入的姥姥“富养”大的闺女。

冰雪聪明的小巴彦殊兰,一方面在做一个孩子的无谓抵抗,一方面也在姥姥的严格管教下,贪婪地吸吮着满绣的精华。

清朝文武官员都分为九品,七八品共用一个补子,文、武官员的补子不一样,再加上龙补一个,在品阶的共计17个。清共计十二朝,在品阶的共计204个补子纹样,便有了满绣的204式口诀。

从4岁到11岁,小巴彦殊兰已将204式满绣口诀烂熟于心。直到今天,杨晓桐对满绣口诀,仍然是张口就来:平水、立水、鹤鹿同春、八吉祥、四如意、五彩祥云、行龙飞天……

绣花,是一个慢功夫,最考验一个人的静气。涵养静气,也是姥姥藏在一针一线里的苦心。

姥姥教的独门绝技里有一项叫“缂丝”,这其实是织的技术。宋、元、明、清一千来年,缂丝一直是皇家御用织物所采用的工艺,常用来织造帝后服饰、御真(御容像)和摹缂名人书画。古人形容缂丝的绣品正反面如一,“承空观之如雕镂之像”。因织造过程极其细致,而存世精品又极为稀少,故而有“一寸缂丝一寸金”和“织中之圣”的盛名。缂丝用极细的蚕丝线,采用通经断纬的织法,缠线的过程比刺绣还难。

姥姥让她缠线,她嫌费劲不爱缠,在同学家看到煤炉子鼓风用的电机,善于观察生活的她,眼珠一转就想出一个主意:她找来一个废旧油漆桶装上水,变成一个沉实的底座,让同学哥哥帮忙弄来一个小电机,安到油漆桶底座上。她找来往鸟笼里吹鸟食的小管,剪断,放在电机的钻头上,这样,缂丝线随着电机的转动就开始自动在细管上缠线了,虽然没有手工缠得均匀,但非常出活儿……

若干年后,当杨晓桐进入姥姥当年的角色,开始发掘和拯救濒危的缂丝技艺时,才真正领悟到姥姥当年的坚持是对的——快不如慢。慢工出细活,功到自然成。

小巴彦殊兰果然没有让姥姥失望,7岁上小学前,她已是一个绣花能手。她绣的枕巾特别漂亮,让人爱不释手。

连姥姥都忍不住夸她的针线活儿像样儿。这是一句很高的评价。姥姥对她的要求就是,干啥都得像样儿。这成为杨晓桐做事情的准则,绝不糊弄,力求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