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冷雨与墨宝
太和八年十月,山南西道,开州。
乌云压顶,暴雨如注,骇人的雷声响彻天际。
泥泞的路上,一辆马车陷在了泥坑里,浑身湿透的车夫不停地挥舞着马鞭,拉车的红马被打得惨叫连连,四蹄刨地,却依然无法前行,因为路面太滑,马腿站不稳,稍微一用力便会摔倒。红马倒下又站起,不断重复,车厢也跟着上下起伏,晃动不止。
沈元白在车里坐着,每次晃动都令他捏一把汗,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掀开窗帘,对那名车夫喊道:“王宣,怎么回事?”
车夫走过来,哭丧着脸说:“姐夫,不行啊,车子太沉了。即便有两个人在后边推,还是纹丝不动,要不你也下来吧!”
沈元白撑开一把油纸伞,从车上下来,四处看了看,官道上空荡无人,暴雨阻隔视线,除了远处已成残影的群山,什么都看不见。他扫了一眼车下的泥坑,阴沉着脸说:“笨死你算了,这么硬拉怎么行?你去找些石头树枝什么的,扔到坑里垫一下。”
王宣对车后那两名纸坊伙计喊道:“你们两个,去找些石头和木头过来。”
“你也一起去。”沈元白阴恻恻地说。
王宣逃也似的跑开了。
很快,王宣抱着几块石头回来,“扑通”一声全扔进了泥坑里,由于他的动作太过粗暴,溅出了不少水花,沈元白就在旁边站着,被溅了一身泥水。他摇了摇头,懒得再数落王宣,向后退了几步,远离马车。
那两名伙计也回来了,又往泥坑里扔了一些东西。
王宽继续挥鞭抽打那匹红马,这次他的力度更大,速度也更频繁,红马的身上肉眼可见地出现了伤口。
“你轻点……”沈元白的话还未说完,那匹马发出一声嘶鸣,前蹄扬起,猛地向前冲去。由于轮子下边垫得凹凸不平,马又使出了最大力气,车厢几乎是被弹起来的,然后就翻进了路边的沟里。那匹马被车辕卡住,无法站起。车里的三个红木箱子全被甩了出来,其中一个的盖子被摔掉了,灌进去大量雨水。另一个更惨,不止盖子开了,还倒扣着泡在了水里。只剩一个完好无损,却也沾了不少湿泥。
所有人都愣住了,一动不动,犹如时间静止了一般。
沈元白快步冲过去,望着倾倒的马车和那三个木箱,面如死灰,举着纸伞的手放了下来,衣服瞬间被雨水淋透,垂发贴在脸上,看起来极其狼狈。
“姐夫,对不起!”王宣哭了起来。
沈元白用力揉了揉脸,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说:“王宣啊,我们长途跋涉,干什么来了?”
“送纸。”王宣的声音在颤抖。
沈元白盯着他,表情阴沉得仿佛要吃人:“纸呢?”
“毁了。”王宣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姐夫,你打我一顿吧!”
“打你有个屁用?”沈元白深深吸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别嚎了,去把车扶起来,检查下损失情况。找个旅店先住下,等雨晴了再走。”
王宣抽泣着,对在呆立在身侧的那两个不敢说话的伙计道:“去把车扶起来,检查下损失……”
“你也去!”沈元白怒吼道。
王宣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
“无可救药!”沈元白叹息道,“真不知道王师文看中你什么,居然收你为义子!”
王宣的原名叫王二力,原是宣州泾县“静心堂”纸坊的伙计,比沈元白小两岁,长得五大三粗,呆头呆脑,因为有把子力气,在纸坊里干的都是粗重的活儿。沈元白的岳父叫吴渊,乃是“静心堂”真正的主人,他有一个妻弟叫王师文,满腹诗文,听说在长安为官的时候受过翰林书诏柳公权的指点,书法水平相当高,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回到了泾县,吴渊便让他掌管账目。王师文教了沈元白不少学问,受他点拨,诗文书法突飞猛进,所以二人的感情非常好。
半年前的一天,王师文突然宣布,收王二力为义子,还给他改了个名叫王宣。对于收下王二力,沈元白没有意见,毕竟只要王师文愿意,收谁当儿子都与他无关。但是,改名王宣有些过分了,因为沈元白是泾县造纸行业的不世奇才,在他的改良下,泾县的纸声名远播天下皆知,带动了整个宣州纸业,这种质地精良的优美白纸被士林和文墨大家称作“宣纸”。王二力粗人一个,而且只是“静心堂”的杂活伙计,对造纸技术一窍不通,如何能配得上一个“宣”字?不过,王宣对沈元白非常佩服,可谓鞍前马后,言听计从,时间一长他便也适应了这个人。由于王宣是王师文的义子,从亲属关系上算是沈元白夫人的表弟,虽然不是亲的,但叫他姐夫并无不妥。
这时,王宣和两名伙计已经将马车扶正,走过来说:“只剩一箱好的,油纸也没坏。”
“总比没有强,走吧!”沈元白无力地说,“我不上车了,就这样慢慢往前走,遇到旅店便停下。你对那匹马温柔一些,它跟着我们从万州一路过来,也不容易。”
“好的。”王宣茫然地点了点头。
从宣州到开州走水路最快,沿着长江一路向西。沈元白担心宣纸在船上被浪水浸湿,或者被潮气侵袭,所以从泾县出发的时候,他让伞铺的林姑娘制作了一些油纸,包在宣纸外边用以防水。雨水虽然也在考虑范围内,却并未特别重视。现在看来,此乃重大疏忽,如果多包几层油纸,可能三箱都不会有事。
长江水路到不了开州,只能到与之毗邻的万州,继续蜿蜒向南便会流向忠州,然后在涪州与涪江交汇,最终从渝州巴县分成无数支流。而开州在万州以北,山脉居多,水路无法通行,沈元白他们只得改走陆路,在万州的州治南浦县买了这辆马车。
艰难行进了大约三里的路程,前方总算出现了旅店。
沈元白等人走入院中,一个杂役模样的小伙子打着伞出来迎接,满脸笑容地问:“客官,这么大的雨,你们从哪儿来啊?”
“你猜猜?”沈元白举着一把破伞,衣服和脸上都在滴水,却面带微笑地说,“猜出来,赏你二十钱。”
“这我上哪儿猜去。”杂役知道的地方不多,便挑最大的说,“长安?”
“答对了。”沈元白掏出二十个铜钱塞给他,“我这车辕坏掉了,回头你帮着修理一下。还有那匹马,身上有几道伤痕,你看……”
“明白,交给我吧!”杂役拿到了钱,非常高兴,欢欣雀跃地去帮纸坊伙计卸车了。
王宣凑过来说:“姐夫,其实不用给他钱,只需跟旅店店主说一声,这些杂活自会有人去做。即便收费,也不该把钱给杂役。”
“是吗?”沈元白瞪了他一眼,“如果你去做,是不是更合理一些?”
“我?”王宣僵硬地笑着,“我这浑身湿透的,还是先进去暖和暖和吧!”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沈元白淡淡地说,“这么大的雨,谁愿意在外面?”他的话点到为止,径直向屋内走去。
王宣似懂非懂,却也不敢再问了,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这是一栋二层楼的建筑,一楼只有少许客房,且在后院,进门之后是一个大厅,摆放了一些方形桌子和长条凳子,应该是供旅客吃饭的地方,侧方有个实木楼梯,通往二楼客房,正前方则是柜台,里面站着一个发须斑白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丝绸质地的斜领衣衫,正在翻阅账本,应该是这家旅店的主人。
沈元白走到柜台前,询问道:“此处距离州城还有多远?”
“还有十五里路。”店主抬起头,和善地说,“由门前官道一路向北,途经三个堠子便可望见州城南门。开州署和开江县署这两个衙门同在一城,因此既是开州城又是开江县城,也可以称其为州治开江县。”
沈元白又问:“这雨,每年都这样吗?什么时候会晴?”
“现在是雨季,每年都一样,再下个五六天应该差不多了。”
“五六天的话……”沈元白估算着日子,“道路若是不难走,十五里路小半天便到了,应该来得及。行,先住着,给我三间客房。”
这时,那两名伙计和那个杂役进来,一人抱着一个木箱,其中一个伙计询问道:“公子,这些东西放在哪里?”
“先放这儿吧,稍后搬进客房。”沈元白又对店主说,“我需要一些炭盆,大约五六个的样子,里面的碳火越热越好,能弄来吗?”
“没问题,但要加钱。”店主坦然地说。
沈元白点头道:“可以,走的时候一并结算。”
店主瞥了一眼那些木箱,惊讶地问:“客官是从宣州来的?”
“何以见得?”沈元白颇为好奇。
“我认得木箱上的雕花。”店主从柜台里出来,像看到宝物一样跑向那些木箱,轻轻抚摸着封口处写有“静心堂”三个字的纸条,“封条的用纸乃是特制,遇水而不湿,无论何时字迹皆清晰可见。果然如此,箱中必然是宣纸。”他深吸口气,回身对沈元白道,“客官携带‘静心堂’的宣纸从宣州而来,不知是否认得泾县的那位造纸奇才?”
“店主也是喜好文墨之人?”沈元白答非所问。
“是啊!”店主叹了口气,“我这店里便收藏了一副卫夫人的真迹,可惜在下天赋欠佳,不论如何苦练,也只是徒有其型,无法写出那种意境。”
“卫夫人师承楷书鼻祖钟繇,又是王羲之的老师,其字必然是有难度的,你能写的像已是很好了,不用太苛责自己。”沈元白的安慰略显无力。其实这会儿他已经不想再聊了,只想快些进到客房里,将这身湿漉漉的衣裳脱下。
“我认为是纸的原因。”店主摇头道,“若是给我好纸,或许能有突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是否认识沈元白?”
“我就是……”沈元白没等说完,猛地打了个喷嚏,“冒雨而来,身体稍有不适,有什么话,还是等我安顿下来再说吧!”
店主先是惊住,回过神来马上一脸惭愧:“抱歉,是在下疏忽了!”而后对杂役说,“那个谁,快带贵客上楼,给最好的客房,再去库房找几个炭盆过来,宣纸贵重,不能受潮!”
“不是从长安来的吗?”杂役困惑地挠了挠头,终究没有多问,领着沈元白上楼去了。
店主在楼梯下喊道:“沈公子,有事尽管吩咐。”
傍晚时分,天色浓黑如墨,屋檐上的流水哗啦啦地往下淌。
沈元白站在二楼客房的窗边,透过迷蒙的雨帘向外望去,不远处有一座馆驿,昏黄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摆,浑身湿透的驿卒骑马从泥泞的道路狂奔而来,在门口滚鞍下马,火急火燎地冲了进去,从其狼狈的样子来看,这一路应该吃了不少苦。
沈元白曾路过那个馆驿,但他没有资格入住,因为那是朝廷传递物品或信件的中转站,只有信使和来往官员方能在此留宿,寻常百姓严禁入内。为了填补这个空缺,在馆驿附近都会开设民营的旅店。
“姐夫,是不是可以吃了?”王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屋子的正中心放着一张方形桌案,其上摆着六菜一汤和三坛酒,都是些常见的鸡羊鱼肉和竹笋蘑菇之类的菜肴,比不得山珍海味,但也绝对丰盛。
沈元白转过身,在王宣对面坐下:“人还没齐,着什么急?”
“我去看看。”王宣话音刚落,敲门声响了起来,他急忙过去开门,看到门外是那两个伙计,不禁长出口气,“你们要是再不来,我可就饿死了。”
“杂役在修理马车,我们去帮忙了。”伙计解释道。
“辛苦了,过来吃饭。”沈元白招呼道。
落座以后,王宣殷勤地为沈元白倒酒,自己也倒了一碗,而后对那两个伙计说:“你们自己来。”
伙计面面相觑,不太敢动。
沈元白叹了口气,拿起酒壶给他们满上,笑着说:“虽然‘静心堂’有规矩,伙计外出不得饮酒,一路以来我也没有破掉这个规矩,但今天是个例外,我们都在雨中淋了一天,秋雨寒凉,喝些热酒去去寒,不要紧的!”
伙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相对无言。
沈元白端起酒碗:“来,别拘束,喝醉了好好睡一觉。幸亏这家旅店邻近州城,若是偏远一些,有钱也未必吃得到这些酒肉。”
听到他这样说,伙计便也不客气了,跟他碰了下酒碗,一饮而尽,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沈元白扯下一只鸡腿,递给王宣:“顶着大雨赶车,你也辛苦了。”
“应该的。”王宣接过来,一口咬下去小半块。
沈元白笑了起来,笑得有些无奈:“你义父王师文满腹才学,言谈举止文质彬彬,你身为义子,何以反差如此之大?”
“我又不每天跟着他。”王宣不以为然地说,“老人说跟什么人学什么人,文人不也常说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所以我不可能像义父,反而像你。”
“像我?”沈元白茫然道,“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你们说,我跟他像不像?”王宣问向两个伙计。
这两个人已经有些微醺,其中一人醉眼朦胧地说:“厚颜无耻的样子确实很像沈公子。”
另一人反驳道:“像什么啊?公子那是虚有其表。”
“应该是被褐怀玉。”沈元白发出一声无可奈何地叹息,“你们若想学文人说话,平日要多读书,否则会让人笑话的。”
“怀玉?”王宣似是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掏出半块雕花白玉,递给沈元白,“姐夫,你看看这个。”
沈元白接过来,疑惑地问:“哪儿来的?”
“祖传的。”王宣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义父给我的,他说跟我那个从来没见过的亲爹曾是故交,替他保管了这半块玉,收我为义子也是因为这层关系。”
“原来如此。”沈元白恍然大悟,难怪会看上他。
“你见多识广,替我看看,这玉值钱不?”王宣问。
“既是祖传,其价值不在本身。”沈元白将玉牌还给他,“你还是好好收藏吧!”
“看来不值钱。”王宣撇了撇嘴,兴致索然地揣了起来。
沈元白不置可否,闷头喝酒。
夜色渐浓,外边的雨似乎小了些。
伙计吃完饭便回房睡觉了,王宣却依然坐着。
“你什么意思?”沈元白皱眉道,“打算在我房里坐一夜吗?”
“我又没地方睡。”王宣委屈地说,“我那房间摆了六个炭盆,满地都是宣纸,闷热倒还可以忍受,但那碳气承受不了啊!店主特别叮嘱,这房间如果住人,必须将窗户全部打开,否则会死人。”
“那你打开便是。”沈元白道。
“外面狂风暴雨,打开窗户必然有雨水进来,炭盆岂不没用了?”
“有道理,看来是我疏忽了。”
王宣不满地说:“若是只为那箱没淋雨的宣纸驱除潮气,两个炭盆足矣,可你现在放了六个,只为烘烤那两箱湿纸,有必要吗?”
“一张张筛出来的,扔掉太可惜了。”沈元白语气低沉,“即便不能卖,也可以送给一些需要之人,比如这家旅店的店主。”
王宣撇嘴道:“他又不缺钱,为何白送?不如卖给他。”
“不行!”沈元白沉下脸,厉声道,“‘静心堂’的纸不能有瑕疵,卖出的每一张都要完好无损,此事关乎信誉和名声,无法妥协。宣纸可以承受短暂的浸水,烘干以后一样可以使用,却不再是‘静心堂’的货品,因此只能白送,不能售卖。明白吗?”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别生气。”王宣瞬间服软,下意识地转移了话题,“我现在担心,开州司马第要的是六百张宣纸,现在只剩下了二百张,到时候如何交代?”
“有什么不能交代的?”沈元白冷声道,“我的纸天下闻名,长安权贵尚且供不应求,何况开州司马?而且我向来厌恶官府中人,若非罗通在开州闹事,以及……”他欲言又止,似是隐去了什么,“……我才不会亲自过来。现在没了四百张,倒也好,免得以后我为殷勤送纸这事儿自责。”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沈公子,睡了没?”是店主的声音。
沈元白小声对王宣道:“去开门。”
王宣拉开了门,店主抱着一副卷轴进来,满脸笑意:“本不想今夜来打扰,但心中放不下实在无法入睡,还望沈公子切勿见怪。”
“无妨。”沈元白客气地说,“不知找我何事?”
“给你看看这幅字。”店主说着,将那幅卷轴在桌案摊开,“素闻沈公子书法造诣颇高,不知是否可以指点一二。”
“是卫夫人的字!”沈元白来了兴趣,弯着腰仔细观赏,时不时用手轻轻在纸上抚摸,“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墬石,撇如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果然是好字。说来惭愧,在下幼年曾学过钟繇之字,却也是徒有其型,卫夫人青出于蓝,较之更为清秀平和,娴雅婉丽,非是我能企及的高度。”
店主并不意外,继而道:“沈公子所言极是,我临此帖已经十年,从大相径庭到相差无几,似是有些进益,却也受困以此,始终无法突破。我只是一个商人,会写字便可,无需这般执着,可是生而为人,如果不能给后世留下些什么,总觉得白来这人间走一遭。这种对碌碌人生心有不甘之情,我想沈公子应该能理解。”
“当然理解。”沈元白平静地说,“但我帮不了你。”
“你可以。”店主道,“只要你卖我一些宣纸,便是帮了大忙。我知道宣纸贵重,你来开州是为了送纸,数量必然有限,却还是希望你能分一些给我,我愿出三倍价钱购买。”
“不是钱的问题。”沈元白叹了口气,“宣纸由泾县特有的青檀树皮制成,工序繁杂,旷日持久,虽然青檀树很多,但若要造出优良的纸,只能用五年以上的枝条部分,还需融合一种特殊的植物汁液作为溶胶,增强纸浆的粘度,所以即便宣州有无数纸坊,真正能造出宣纸的并不多,其产量可想而知。‘静心堂’又是其中翘楚,至今供不应求,大多是提前一年预定,几乎没有存货。在商言商,岂能因为加钱便将预定货物转卖,信誉何在?”
“这……”店主无言以对,沉默过后便是一声长叹,神情沮丧地说,“沈公子如此坦诚,我也不好再强求了。夜深了,你早些休息吧!告辞。”他将那幅字收了起来,落寞地往外走。
沈元白在他身后道:“我可以送你一些。”
店主被定在原地,愣愣地问:“你说什么?送我?”
“跟我来。”沈元白领着他去了隔壁的客房。
一开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
“稍等片刻。”沈元白退后一步,“屋内碳气过多,先通通风。”
“你真的会送我宣纸?”店主依然难以置信。
“真的。”沈元白点头道,“你也不要太高兴,这些纸来时被雨淋湿了,正在用碳火烘烤,用来写字绰绰有余,但与新纸相比还是有区别的。”
“无妨,只要是宣纸便可。”店主总算露出了笑容,“碳气弥漫不可住人,我再送你一间客房。你住店的这几天,除了饮食以外,其余费用一概全免。”
“这不好。”沈元白摇头道,“你送的客房我可以不给钱,但你经营旅店也是为了养家糊口,我岂能白住?”
“你不白住,我也不能白要你的纸。”店主也是实在人,“这样吧,客房的钱只收一半。”似是怕沈元白继续推让,他转身走进了房中。
正如王宣先前所说,这屋满地是纸。
“这么多?”店主惊住了。
“四百张。”沈元白笑道,“足够你写几个月了。”
“几年都够了。”店主喃喃地说。
“还未干透,继续烤着吧!”沈元白道,“这屋太热了,还是去我房间,我有一些疑问,还望你能坦言相告。”
“问我?”店主很是困惑,“你放心,只要我知道,一定毫无保留。”
二人回到了沈元白的房间。
落座以后,沈元白问道:“今天入住之时,你说认得木箱上的雕花,可是据我所知,‘静心堂’在山南西道只送过三次纸,开州只有我这一个,我刚到,你又怎会见过?还有,方才你说知道我来开州是为了送纸,但我好像并未对你提及此事,你是从何得知?要知道,我可不是纸坊伙计,即便带着宣纸来开州,也未必是送纸,可能还有其他用途。”
“那不对啊!”店主诧异地说,“上个月有一伙车队从门前路过,当时还未下雨,他们的车上便是这种红木箱子,说是宣州‘静心堂’的人,我还出去拦截了,请他们来旅店喝杯酒水歇歇脚,可惜人家没领情。”
“然后呢?”沈元白并未惊讶,“那些人说没说送往何处?”
“没说。”店主道,“不过我打听出来了,是运往盛山长宁寺。”
“抄经大会。”沈元白的脸色逐渐阴沉。
“不错,正是抄经大会。”店主说完便愣住了,“怎么,你们不是去长宁寺吗?”
“当然不是。”王宣在一旁打着哈欠,“我们是给开州司马第送纸。”
“这太奇怪了。”店主不禁站了起来,在屋内来回踱步,站定之后怀疑地望着沈元白,“你真的是沈元白?”
“你觉得呢?”沈元白冷眼望着他。
“肯定不会有假。”店主惭愧地笑了笑,“刚才你点评卫夫人的字,这份才学不是随便可以冒充的。可是……”他实在难以理解目前的状况,皱着眉头说,“我听说今年十月初八长宁寺举办声势浩大的抄经大会,用以祈福消灾,找了不少擅长小楷的经生,用的便是宣州‘静心堂’的纸。开州署对此大力支持,不仅在新浦、万岁、开江三县发出告示,让礼佛的百姓前往进香,还请了山南、剑南的造纸商人前去观摩,据说是跟‘静心堂’西南纸业盟会有关。怎么,不是你们办的吗?”
“盟会确有其事。”沈元白相对比较冷静,“但抄经大会与我们无关,有人从中作梗,想要毁掉‘静心堂’的声誉,阻止我们向西南扩张。”
“是谁?”店主好奇地问。
“不方便说。”沈元白深吸口气,“我去开州正是为了处理此事,目前不宜透露太多,待我返回的时候,定将此事告知与你。”
“我能理解。”店主点了点头,而后一惊,“不对,今天初二,六天之后便是抄经大会,你若等雨停再去,恐怕来不及啊!”
沈元白苦笑道:“老天不帮忙,我又有何办法?如果来不及,只能想办法事后弥补了。”
“不尽然。”店主思索着说,“我知道一条近路,沈公子若是不怕辛苦,可以跟伙计步行过去。虽然同样会淋雨,但用时不长,大约两个时辰便到州城。”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不想遭罪。”沈元白拒绝道,“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顺其自然便好,只要我没事,‘静心堂’便不会有事。”
“沈公子坦然自若,不急不躁,确实非同一般。”店主笑道,“既如此,我也只能祝你好运。还是那句话,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你休息吧,我走了!”
沈元白目送他离开。
店主走到门口,突然止步:“对了,二楼尽头那间房送给你们。”
“多谢。”沈元白轻声回应。
店主离开了客房。
而后,王宣凑了过来:“姐夫,他那幅字是不是很值钱?”
“假的。”沈元白倒了杯水,疲惫地说,“晋代的纸虽然比东汉蔡伦刚造出的时候强不少,但依然是粗麻纸,他那幅相对而言还是太精致了。抛开用纸不谈,卫夫人的墨宝只有少量写在纸上,留存下来的更多是绢本和碑刻,那幅若是真迹,便是无价之宝,他这里人来人往,肯定留不住,早被达官显贵侵吞了。这种事在泾县发生过,伞铺林姑娘的家里有一幅祖传的王献之真迹《洛神赋》,宣州刺史得知以后,用尽各种卑鄙手段掠夺,林鸢兄妹被折磨得苦不堪言,最终只能拱手相让。”
“既然是假的,你为何不告诉他?”
“没必要。”沈元白轻轻揉着眉心,“虽然是假的,用的却是双钩法,仿制之人的功底不错,字形与真迹没什么区别,他是为了练字,又不是炫耀,何必拆穿呢?我们学习魏晋书法,能看到的帖子多数为碑刻拓本,你说碑刻是真迹吗?”
“抄经大会是怎么回事?与我们有关系吗?”王宣转移了话题,显然对书法不感兴趣。
“我不想再说了!”沈元白忍无可忍了,起身将王宣推了出去,隔着门说,“刚才你也听到了,二楼尽头那间客房是你的,快去睡觉。”
王宣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沈元白回到窗边,眺望着细雨中的夜空。
良久,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狠厉,沉声道:“罗通,你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