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死关头
夕阳余晖笼罩大地,校园楼房上的黑色石棉瓦,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和夫一行人,踏着长长的影子走出图书馆的圆形拱门。
前方的川上突然停下脚步,从裤袋里掏出一罐药膏。
“这是从国外寄回来的消炎止痒药,洗澡后涂上,效果还不错。”川上向和夫说道。和夫手臂上的红斑两个月前痊愈后,三天前脖子又冒出红疹,川上在美国的姑姑去年寄来的药品中,就属这种药膏止痒消肿的效果最好。
尚未走远的文男听到川上的叮咛,转头戏谑道:“对啊!再加上石川进妹妹的纸鹤加持,好得更是快。”
“文男!”和夫不禁面红耳赤,上个月石川进的妹妹又送来一罐千纸鹤,祝福他重考能顺利考上第一中学,消息很快被传开。
文男灵活地躲开和夫的追击,一溜烟就跑得不知去向。
川上走向和夫,用力地朝他的手臂拍了下,轻笑道:“就这样,记得别忘了呀!”说完便扶着前阵子不小心被车轮轧伤脚的石川进,跟着义雄往反方向离去。
和夫目送着伙伴们离去的身影,抬起头望着天边的彩霞,深深地吸了口空气。
真是凉爽啊!
踏着轻快的步伐回到家中,还没拉开拉门就听到沉闷的咳嗽声。和夫不由自主地望向半个月前才返回日本的兼一叔叔的房间。
“回来啦,和夫!”伊美的声音从厨房传出。
“快将矮桌搬出来摆好,待会儿准备吃饭了。”伊美的声音和着煮菜爆香的嗞嗞声,诱人味蕾的馨香蔓延开来。
“好的。”和夫大声回答。
怎么今天提早一小时开饭?
虽然满腹疑虑,和夫还是将身上的背包、书本放回房间后,立刻将矮桌摆放好,并利落地摆上十一副餐具。
“只要摆上十副就好了!待会儿兼一叔叔不会跟我们一道用餐。”伊美在厨房大声道。
嗒、嗒、嗒……屋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印刷厂内的闷热再加上劳累的工作,稻盛畩市不一会儿额头又布满汗水,他脸上堆着笑,一边拿脖子上的毛巾拭汗。
稻盛畩市比平常还要早进到屋内,他转头对着身后的印刷厂员工及临时帮忙的邻居们欠身道:“真是抱歉啊!又拖到这么晚。”
和夫看到父亲及其他叔叔、阿姨进到屋内,像往常一般深深行礼。
“您好,辛苦了!”和夫中规中矩地说道。
伊美和在厨房帮忙的山口阿姨也刚刚将晚餐摆放好。
乌龙面、烤竹荚鱼、清淡的豆腐、野菜、裹上面包屑的炸猪排……看得人直流口水。
“爸爸回来啦!”从洗手间走出来的净子,听到父亲浑厚的嗓音立刻冲了出来。
稻盛畩市立刻蹲下身,一把将净子抱个满怀。
“净子最乖了。”稻盛畩市原本紧绷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
“叔叔好,阿姨好!待会儿记得先洗手再吃饭哦。”赖在父亲怀里撒娇的净子,不忘跟一旁的长辈们打招呼,童真的模样让人不禁莞尔。
“叔叔阿姨好!”随后走出的绫子也跟着向长辈行礼问安。
“和夫,快来帮忙端饭菜到叔叔房间。”伊美在厨房里呼唤道。
“好的。”和夫听到母亲的呼唤,立刻走进厨房,将餐盘端进叔叔的房间。
和夫拿着餐盘,小心翼翼地推开原本和叔叔共居的房间的拉门,一股浓浊的空气混着刺鼻的药水味扑面而来,他呼吸不禁一窒。
“叔叔请用餐!”和夫将餐盘放在被褥旁的小餐台上说道。
原本壮硕的兼一叔叔好像瘦了点儿。躺在被窝里的他吃力地翻身坐起。
“和夫哇!咳咳……真是麻烦你了……咳咳咳……”叔叔边咳嗽边困难地说道,“你赶快去吃饭吧!接下来叔叔会自己处理……咳咳……”叔叔抬头看着一脸不知所措的和夫。
“叔叔,屋里有点闷,需要帮您推开窗户吗?”和夫起身后问道。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兼一叔叔说不出话,他捂着嘴点头。
和夫将窗户推开,清凉新鲜的空气吹了进来,让他原本有点混沌的脑袋清醒不少。不知为何,今天总觉得有点闷热,和夫不禁又抓了抓发痒的脖子。
走出叔叔的房间,和夫看到父亲和员工及附近来帮忙的邻居们已经在用餐了。
“和夫,你的脸怎么有点红?瞧瞧这脖子……一点一点的……是疹子吗?”正要跪坐下来吃饭的山口阿姨惊呼道。
山口知子重新站起身,走向和夫并摸了摸他微微发烫的额头。
“哎哟……身体不舒服就不要硬撑!”山口知子皱着眉头说。
和夫抓了抓手臂上的红疹道:“阿姨,我平常体温就比较高,除了被跳蚤咬得痒之外,其他什么感觉也没有。谢谢山口阿姨的关心,我会注意的,请先用餐吧!”和夫微微欠身。
“和夫,快来用餐,炸猪排要趁热吃。”正从厨房走出的伊美,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哥哥,快来吃饭啦!不然你最爱的烤竹荚鱼要被我吃掉啦!”手拿着汤匙、头几乎埋在碗里的净子含糊地说道。
大家专注在用餐,山口阿姨声音又细弱,所以谁也没听到山口知子与和夫在说些什么。
“知子,你待会儿还要去听谷口老师上课吗?”伊美边帮绫子夹菜边问。
“是呀。上了两次课就不知不觉地着迷了,谷口老师的理论相当有深度哇!”山口知子回道。
“是什么内容竟然可以让知子这么勤劳,一堂课都缺不得?”一旁好奇的女员工问道。
山口知子放下筷子,正经地说道:“幸福人生!”
大伙儿听了都笑了起来,连幼小的净子也跟着大人们咯咯地笑。
“哈哈哈,真的是好有深度。”女员工笑着说,筷子上的青菜差点掉落。
稻盛畩市也不自觉地轻扯嘴角。
山口知子轻轻地耸耸肩,若无其事地继续将碗里的面吃完。
晚餐就在愉快的气氛下用完,由于山口阿姨要赶去上课,和夫就留下来帮母亲收拾碗筷。
今天的和夫似乎精神不太好,帮忙整理完厨房后,没有陪妹妹们玩,就直接准备梳洗睡觉。
啪、啪、啪……玄关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正要进房间休息的和夫,匆匆地跑去开门。
推开大门,一股冷风袭来,和夫不禁缩了缩脖子。
“大哥,你回来啦!辛苦了,今天小叔叔在医院还好吗?”和夫看着利则大哥如往常般地问道。
“饭有比以前多吃一点吗?”和夫盯着利则大哥手上的餐盒。
利则摇了摇头,反手关上大门,室内温暖的气息些微冲淡了他的疲惫。
“哥,你这样太累了!明天开始换我去帮小叔叔送餐好了!”
正要回答和夫问题的利则,眼神突然停留在他的脖子上。
“这是跳蚤咬的吗?”利则探出手,摸了摸和夫布满红点的颈项。
“没关系的,哥,这个药膏擦一擦,睡个一晚应该隔天就好了。”和夫忍着痒,接过利则手上的餐盒。
“爸妈都睡了吗?”利则问道。
“没,一样在等你回来,哥,我今天要先去睡了,不知道为什么,头有点昏昏沉沉,可能是在学校太累了。”
春天的入学考试是和夫心中的痛,看着昔日的同伴一个个穿上神气的第一中学制服,自己却只能进入寻常高等小学就读,仿佛矮人一截,抬不起头;明年春天的入学考试一定要好好把握。自从“重考必胜团”成立后,和夫天天往图书馆跑,除了准备考试,也去了解结核病的患病原因,和……
想到这儿,一年多前过世的市助叔叔那张暗黑干瘪的脸突然浮现在脑海。加南婶婶也躺在病榻上,兼雄叔叔在医院也住了大半年……
突然一阵酸楚涌上……不、不,要坚强,结核病不过就是疾病的一种,找到抵抗及预防的方法就行了。
和夫告诉自己,一定要勇敢起来。
“和夫,怎么啦?你脸色不太对劲……”利则对和夫突如其来的沉默皱了皱眉,大步地绕到和夫面前,盯了弟弟半晌,“累了就快去睡吧!东西我来整理就行。”
当和夫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利则一把拿走餐盒。和夫有点吃惊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抬头时利则大哥早已进到厨房,丁零当啷地清洗着铁制餐盒。
和夫将大门严密地上锁,顺手又将大灯关上,便昏昏沉沉地摇晃着走进自己的房间,拉起被子,钻进母亲刚铺好的被窝,迷迷糊糊地睡去。
◇ ◇ ◇
入冬之后,温度一天比一天低,清晨上学的学生一个个都穿起长袖,披上外套。
“早哇!义雄。”站在校门前的文男,向低头疾步走来的义雄打招呼。
不一会儿,石川进也脚步微跛地慢慢走近。两个月前被轧伤脚的他,拆线之后,脚伤好得很快,已无须再使用拐杖支撑,这几天心情特别轻松。
“嘿!大伙儿早哇!”石川进看见熟悉的同伴,愉快地打着招呼。
“咦?义雄,和夫怎么没跟你一道上学?”石川进转头望着义雄,狐疑地问道。
义雄很快看了石川进一眼,双手紧拽着书包,低着头继续行走。
“我说义雄,你——”
“和夫母亲要我先去学校。”义雄很快地打断石川进的话,说完便快步进入寻常高等小学的校园。
文男和石川进面面相觑,没想到平常最沉稳的义雄也有慌乱不安的时候。
两个人也没多想什么,匆匆地去往鹿儿岛第一中学的方向。
第一堂下课,隔壁班的川上来找和夫却意外扑了空,他看见坐在座位上发呆的义雄,二话不说便将义雄拉出教室。
低垂的乌云让入冬的天气变得更加阴沉,连呼吸都感觉到一阵阵的寒意。
川上扯下自己的围巾,抓起义雄的手臂,一把塞到他的手上,并说道:“喏,围上才不会冷。”
川上快速地拉高身上绒布背心的拉链,将脖子严密地包住。
“你今天等不到和夫就自己一个人来学校?”川上沉声问道。
义雄两眼无神地点点头,两手机械似的把围巾套在脖子上。
“和夫妈妈要我先去上学……”义雄语气平和地说。
义雄突然身体向前,用力地抱住川上,川上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倒退一步。
“他也咳嗽得很严重,如果、如果是结核病……和夫的叔叔因为结核病死了,他婶婶也在今天早上死了……你知道……你知道,和夫他从来没请过假,今天却……”义雄压抑着带有浓浊鼻音的哭声,断断续续地将心里害怕的事,一字一句颤抖地说出。
川上垂着手,静静地听着。
走廊两旁堆积的枯叶,被一阵风卷起又吹落。
川上还没等义雄说完,便用力拉开他,紧握着他的肩道:“放学后,我们先去探望和夫。”
义雄也觉得自己身为鹿儿岛的男子汉,怎会如此轻易掉泪,尴尬一笑后,点点头。
“太田义雄——”川上后方传来爽朗浑厚的声音。
川上立刻转过身,与义雄并肩站在一起,鞠躬道:“土井老师您好!”
义雄低身时,快速将眼角的泪痕擦掉。
“这次中学入学考的模拟测验,你们两个都拿到相当不错的成绩,想必很快就可以看到你们穿上第一中学的制服啦!第一次没考上没关系,只要够努力,明年上榜一定没问题。对了,听说和夫今天在家休养,你们记得上课笔记抄仔细点,放学后再带去给和夫。”土井老师说话时,嘴角的笑纹更深了。
“是!”两人一同回道。
土井老师正要开口交代两人一些事情,却突然瞧见身材魁梧的岛津老师从走廊转角处走来。
他叮咛几句注意身体健康的话,随即快步走向岛津老师。
“听说学期结束后,土井老师跟岛津老师就要一起被调到私立鹿儿岛中学。”目送土井老师离开后,川上幽幽说道。
义雄有点吃惊地看着川上。
“你说土井老师也要被调离这里,不是只有岛津老师要被调离吗?”义雄睁大眼说道。
土井老师是他们共同的专任老师,刚升上寻常高等小学时,常常受到土井老师的照顾,无论发生什么难解的事,找土井老师就对了!
冬天萧瑟的风微微刺肤,灰蒙蒙的天空更增添了些许寒意。
离第二堂上课还有一段时间,义雄和川上索性坐在走廊尽头的台阶上。
两个人默默地看着操场上相互追赶、嬉戏的同学。
操场中央站着一个人,由于距离有点远,只看见他两只手似乎在比画指挥左右两群人,玩着敌我两方的竞技游戏……平日与和夫游戏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川上收回视线,盯着脚边的阶梯,不自觉地轻叹了一口气。
“和夫的市助叔叔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天和夫突然跟我讲住在隔壁栋的叔叔罹患了严重的结核病……你知道,这种患病后根本就没办法痊愈的疾病,得了就等于被宣判死刑。和夫说这种病,医书上记载连病患呼吸过的空气都会传染,所以每次他经过叔叔家时,都是憋着气走过……”义雄的眼神飘忽地看着远方,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就在和夫的叔叔过世前的一个礼拜,好像是带我们去十郎家摘柿子的隔天吧!记得那一整天,和夫显得难过异常,而且整个人似乎心事重重,放学后我就不断地追问他……”
川上盯着义雄棱角分明的侧脸,伸出右手环过他的肩,紧紧握了一下。
“他说,叔叔病逝的那一天,他走进叔叔的屋子,心情没来由地沉重,只记得以前跟叔叔间的感情及过去的生活点滴,其他的事全忘了!会不会……”义雄的嘴角微微地抖着。
“结核病不会这么容易传染的,更何况那是去年的事了。”川上打断他的话。
“那么今天和夫缺席病假,又怎么说?最近经过西田桥的送葬队伍越来越多,据大中寺的住持说,全都是结核病死的,里头还有不少小学生,我真的好怕、好怕……”住在西田桥头的义雄,过去最常看到的是迎神的队伍,但如今却是……
当当当——
上课钟声打破了窒息的沉默,川上很快转身站起,并一把拉起陷入不安的义雄。
不远处,二三十位高矮胖瘦不一的学生踩着零乱的脚步,从操场往台阶方向冲来,一个个神色匆忙地赶着回教室上课。
川上的步伐有点快,义雄恍惚地跟在川上后面,慢慢地走着。
忽然义雄右肩被猛力一撞,他一个重心不稳连滑带滚地摔倒在地。
“走路这么慢,没听到上课钟声响了吗?台阶前还挡路!”撞到义雄的同学挺着高壮的身躯,非但不道歉还满脸讥诮地大声嘲讽。
清治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箭步冲态度恶劣的男同学走去,突地挡在义雄前。
“克己,你在做什么?撞到人还不赶快道歉!”清治对着足足高他一头的男同学呵斥道。
川上听到义雄摔倒的声音便马上转身将他扶起,帮义雄拍掉身上的脏污后,急忙问道:“受伤了吗?”
义雄满脸惊吓地摇摇头,冬天厚重的长袖衣裤让冲击力道减缓不少,除了手掌有些微的擦伤外,并无大碍。
川上弯腰帮义雄捡起掉落到一旁的围巾时,刚好跟清治对上眼。
旁边的义雄看到清治那张俊俏而醒目的侧脸,在他眼中清治就是陷害和夫的祸首,去年若不是清治教唆十郎,和夫也不会被老师处罚天天放学后在外头扫地,受风受寒,甚至现在可能还得了无法治疗的肺病……
此刻义雄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激愤,宣泄似的奔向清治。
川上刚回过神,就看到义雄一拳挥向清治的胸口。
砰的一声,清治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
“你居然对帮你解危的恩人如此报答?”由于松元医师平常的训练,清治立刻身手矫捷地翻身站起,冲向前双手抓住义雄的领口,转身单脚一勾用力将义雄摔了出去。
情绪激动的两个人很快扭打成一团。
川上几番试着要将他们两个拉开,但两个人几乎都陷入疯狂的状态,相互踢打拉扯,好几次川上都不小心被踢中。
一阵急促的哨声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还不快给我住手!”准备返回办公室的体育老师看到扭打在一起的两人,连忙跑来大声呵斥。
义雄和清治虽然停了下来,仍瞪视着对方不肯松手,气喘吁吁地抓住对方的衣领。
“你们两个,才刚离开老师的视线没多久又出事!”体育老师皱着眉看向义雄和清治。
清治听到这句话,马上放开揪住义雄的手,深深吸口气退后几步并向义雄鞠躬道歉:“请原谅我的无礼及失常,对不起!”说完又对着义雄再度快速地弯腰行礼,起身后转向体育老师,面无表情地直挺挺地站着[13]。
“一切都是我的错,请您惩处!”清治低头对着体育老师说。
体育老师冷着脸双手抱胸,两眼不断在几人间打转,似乎在思索什么。
“你们都先进教室上课,放学后到三楼办公室来找我。清治,你先跟我过来!”体育老师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三人先离开。
川上拉着义雄匆匆离去,在途中义雄三番两次想折返回去找老师说清楚,都被川上劝了下来。
“你不觉得清治跟老师的关系很不错吗?”川上对着义雄解释道。
义雄咬了咬牙,只能无奈地接受,快步地跟着川上跑回教室上课。
◇ ◇ ◇
放学后,义雄果真被体育老师单独留下来处罚,他顶着寒风在走廊罚站足足一个小时,川上、石川进在老师进办公室休息时,也偷偷溜到义雄旁边陪着他。
义雄眼角余光注意到旁边熟悉的身影,感动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大家心中深深挂念和夫的病情,三双眼睛紧盯着前方中庭伫立的大座钟,一分一秒地倒数着。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个小时,义雄一行三人顾不得早被冻僵的身体,背着书包急忙赶到和夫家。
进到和夫家敞开的庭院大门,就听到印刷机轰隆隆的运转声。
正当义雄一行人探头探脑的找寻时,和夫的母亲穿着一袭蓝色素面的结城绸[14]的和服,手牵着绫子、净子正准备走出屋子。
眼尖的石川进立刻认出和夫母亲。
“伯母、伯母,是我,石川进!”他用力挥着手大喊。
“是进啊!”和夫母亲望向院子的大门。
川上注意到和夫母亲的神色有异,他拉了拉石川进的衣角,迅速与石川进对看了一眼。
“伯母,我们是来探望和夫的,顺便将今天的上课笔记带来,班上的同学都很挂念他的健康,希望他早日康复。”川上礼貌地说道,成熟的口吻不似十二岁的孩童。
伊美有些疲惫地看着他们,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点头道:“和夫有你们这群朋友真是他的福气。快进来吧!他刚从医院回来,还没睡下。”
“哥哥们好!”还没等母亲说完,一旁的绫子拉着妹妹净子,向川上一行人打招呼。
伊美弯下身温柔地看着绫子并说道:“你带着妹妹先去找爸爸,妈妈待会儿再去找你们。”
绫子乖巧地点点头,牵着净子很快地离开。
三个人随着伊美绕过大门,穿过院子直接走到房子后头的檐廊进到屋内。
“和夫,义雄、进和川上来看你了。”伊美轻轻喊道。
屋内温热的空气舒缓了三人早已冻僵的四肢,他们利落地将书包排放于墙角,便跪坐在榻榻米上。
“你们来啦!”和夫脸上戴着棉布口罩,虚弱地从房门慢慢走出,声音听起来比往常沙哑低沉。
“和夫!”义雄一看到和夫出现,正要准备起身,和夫就示意他坐下。
“咳咳咳、咳咳……”
起居室稍凉的空气,让和夫忍不住咳了几声。
川上有点担忧地看着和夫暗沉的脸色,才一天不见,原本清亮的眼神就变得有些混浊。
和夫缓缓地坐在暖桌旁,气息似乎还有些不稳,义雄立刻起身移动到和夫身旁,替他拍背顺气。
伊美从厨房端来点心茶水,亲切地招呼几声后,旋即帮忙将暖桌内的炭火添上,方便他们取暖。
这时和夫才注意到,石川进的脚伤似乎好了大半,连先前不离身的拐杖也不见了。
和夫拉下口罩,双手捧起热茶喝了几口,哑着嗓子问道:“石川进你的脚伤?”
“快好了。缝线拆了之后,左脚踩地几乎都不会痛了,当然拐杖也就不需要啦!这只左脚可说是铁打的,先前在空地踩到锈铁条两个礼拜就痊愈,这次被轮子轧伤当然会好得更快。”石川进眨着和妹妹静奈一样的大眼睛自我调侃道。
“对了,这拿去!”石川进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罐子,里面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纸鹤。
“静奈拜托我拿给你的,一共九十九只,意义我也不太懂,反正她就要我转达,希望你早日康复。我真的很纳闷,怎么早上跟她说你请假,放学就变出满满一罐子的东西,先前我好像也看过一罐一模一样的……”
“哈哈哈……”义雄和川上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和夫接过“不知道是第几罐”的纸鹤后,害羞地将口罩迅速拉回,不好意思地往窗外看去,企图遮掩他的情绪。
窗外飘着细雨,院子里的树只剩下秃秃的枝丫迎风摇曳着。
随着暖桌内的炉火渐渐升起,温热的气息围绕着四个人,屋内弥漫着柴火燃烧时淡淡的木头香气。
“土井老师非常关心你的状况,还叮咛我们务必要将今天的上课笔记带来,还有你今天去医院,医生怎么说?”川上伸手将墙角书包拉近,掏出两本教科书,问道。
“咳咳……医生说是感冒引起的呼吸道发炎,加上跳蚤造成的过敏,所以身体会比较虚弱,吃药休息一阵子就好了。”和夫内心相当恐惧自己可能是得了肺结核,因为医生检查出有肺浸润的现象,但他仍避重就轻地回答,不想让好友们太过担忧。
听到和夫的话,川上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
义雄、石川进愉快地吃着桌上的饼干,小口啜饮热茶,分享着今天学校发生的趣事,和夫对他们来说就像亲兄弟般,知道和夫只是一般的感冒及过敏,他们原本活泼的个性立刻显露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和夫手中的热茶泼了出来,滚烫的茶水洒在裤子上,不一会儿就渗到大腿,旁边的义雄见状快速接过他手中的茶杯。
和夫手忙脚乱地拿茶几上的抹布拭干茶渍,左手捂嘴挡住飞溅的口沫,他忍住胸口因强烈收缩而产生的不适及腿上的灼热,突然一股气喘不过来,眼前一黑……
“和夫、和夫……”看到和夫失去了意识,石川进他们全都慌了手脚。
和夫在陷入昏迷前,看到了好友们惊慌的神色,想伸出手示意他们别担心,全身的力气却被整片黑暗吸了进去。
◇ ◇ ◇
身体好重,好沉……现在不是傍晚吗?为何没听到印刷厂厂房的机器运转呢?宁静到只有窗外寒风的阵阵呼啸。
和夫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黑暗,发现自己躺着,身上盖着厚重的棉被,正在狐疑自己怎么回到卧房而石川进他们又怎么不见人影时,胸腔一阵剧烈的收缩。
“咳咳……咳咳……”猛烈的咳嗽让他不由自主地压住胸口。
突然嘴里有股咸咸的腥味涌出,他忍不住捂着嘴用力咳了出来,浓稠的液体喷溅在手心。
透过照射进来的月光,带有大片血丝的痰赫然出现在眼前,他压抑住内心的恐慌,吃力地翻身坐起,才发现母亲在房内斜倚着墙角睡着了。
“和……和夫,你醒啦!”伊美被和夫细微的动作惊醒,今天过度的疲惫让她变得有些迟钝。
“妈……”和夫的声音带着哭腔。
敏锐的母性让伊美瞬间清醒,她冲向前抓起和夫的手,看到令人触目的红。
她忍住快要爆发的恐惧,稳住气息轻声道:“别怕,妈妈在,我们去冲洗一下,待会儿熬点热汤给你喝。乖,明早我们再去医院检查,没事的!”伊美身体因为害怕而颤抖着,但还是努力地安抚儿子。
伊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和夫离开被窝,仔细帮他穿上厚棉外套,生怕卧房外的冷空气会让和夫着凉。
冲洗后,和夫很快又躺回被窝。
“进他们是晚上八点才回去的,义雄本来还要留下等你清醒,但实在是太晚了,外头又冷,整夜不回家睡觉他父母会担心,妈妈就劝他先回家了,明天放学后他再来陪你。”伊美整理和夫因流汗而替换掉的里衣,忙不迭地说。
她知道儿子内心在害怕什么,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让和夫好好休养,别让他多想,重视朋友的他知道明天义雄还会过来,一定能安心地入睡。
“妈妈去熬汤,你先好好躺着休息。”
和夫无力地睁着眼点点头。
二十分钟后,当伊美端着熬好的鸡汤进房时,和夫已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和夫被喉咙烧灼的疼痛唤醒。
他撑开眼皮,感觉早晨的太阳正斜斜照入。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是绫子和净子在奔跑玩耍吧。想到妹妹们的可爱模样,和夫干裂的嘴角不禁上扬。
他摸了摸额头,好像没有那么烫了,身体也似乎轻松不少,准备起身时,房门被拉开,绫子圆圆的脸探了进来。她确定卧病在床的哥哥已经清醒后,低声问:“哥,你好点了吗?听说哥哥昨天昏倒……”
“哥哥没事啦!昨天是咳嗽太猛身体又虚,才不小心在起居室昏睡的。”和夫强装没事地解释,并努力挤出最有朝气的声音。
绫子细细的眼睛瞅着哥哥,顿了半晌,递进一瓶温热的牛奶。
“哥哥,先喝了热牛奶再起床吧!”她边说边点头,“妈妈已经帮哥哥请了几天病假,我刚刚听到的。”
和夫一边听着绫子叨叨絮絮地述说,一边将牛奶一饮而尽,滋润干渴已久的喉咙。
应该是药效的关系,退烧后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除了轻微的咳嗽没有什么不适,但一想到昨晚咳出的血痰,和夫突然用力地甩甩头,告诉自己只不过是喉咙出血,没事的,但医学书籍上的知识却又清楚地印在脑海里,咯血极有可能是肺结核的征兆。
和夫用力地眨眼,企图忘记刚才的恐惧,当他抬头准备拿外衣时,看到妹妹站在面前,手里拿着自己准备要穿的棕色厚外衣,眼里盛满了忧虑。
“哥,你怎么呆呆的,不像平常的哥哥?”
“哥哥身体还没完全好哇!”和夫装作没事般地笑道,他很快地套上外衣,带着绫子走出卧房。
起居室飘散着饭菜香和柴火燃烧的气息。
早上八点,父亲早就在印刷厂工作,哥哥利则也到学校上学,只见母亲跪坐在榻榻米上,暖桌上摆好两人份的碗筷、清粥、味噌山药汤、炒蛋,还有昨天从医院领回的药包。
“妈妈想你大概这时候会醒来,饭菜都准备好了,快趁热吃吧!”伊美的眼眶有些浮肿,原本清澈的眼睛微泛着血丝。
和夫双脚钻进暖桌,热流立刻包覆全身,绫子也学着哥哥下半身钻进暖桌。
“哥哥,我吃饱了。你跟妈妈快趁热吃呀!”绫子说道。
“妈妈跟医师讲好了,十点带你回医院复诊。”伊美垂下眼帘轻声道。
和夫点点头,帮母亲盛碗清粥。
这顿饭吃得很静,起居室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回荡着。
◇ ◇ ◇
从医院回来,和夫吃完药喝下母亲煮好的红豆汤,不久便陷入昏睡。转眼就是放学时间,义雄一伙人背着书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寒冷的天气让他们呼出的气体变成白色。
“你们来啦!真是辛苦了,外头冷,先进来喝碗红豆汤吧!”伊美对站在门口的义雄一行人说道。
“伯母,谢谢您!和夫现在还好吗?大家牵挂了和夫一整天,非常想了解他的病况。”川上恭敬地对伊美说道。
“他中午从医院回来后就睡着了,到现在还没起床,先进来喝碗红豆汤,暖暖身子,要说什么到里面讲。”伊美柔和又坚定的态度让川上带着其他人乖乖地换鞋进屋。
四个人默默捧着碗,喝完红豆汤后,便起身告辞。
“伯母,我们知道您帮和夫请了几天病假,在和夫还没回学校上学前,我们每天都会帮他送来当天课堂抄写的笔记。”义雄从书包里拿出薄薄的记事本,恭敬地双手递上。
“我就先替和夫向你们道谢了!”伊美微微欠身,目送一行人离去。
傍晚,从印刷厂回来准备吃饭的稻盛畩市皱着浓眉,心事重重地盯着儿子的房门。
伊美从厨房走出,拍拍丈夫的背,轻声道:“和夫下午四点醒来,喝了热粥吃了药后,又睡着了……”话还没讲完,和夫的卧房里又传来阵阵的咳嗽声。
“这几天让净子继续住在宇宿町的外婆家吧!有其他哥哥的陪伴,应该没什么问题。”稻盛畩市歉疚地凝视自己的妻子,继续说道,“知道你会不舍,但净子年小体弱,和夫又被诊断出是初期的——”
“不!你别说,畩市拜托你不要说……”伊美在丈夫面前藏不住内心的恐惧,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市助的死亡、重病在床的加南,还有一直在医院疗养的兼一叔叔,早已在她心里深深地埋下阴影,而和夫,她的宝贝儿子……
伊美不知所措地哭瘫在丈夫的怀里,眼见和夫不断地发烧又呓语不断,身为母亲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儿子受苦。
◇ ◇ ◇
雪絮纷飞。
清晨的天空,落下入冬以来第一场雪。
稻盛家往年在这时总是最热闹的,大哥利则会带着和夫、其他五个弟弟妹妹及和夫的好友们在细雪中追逐玩耍,但今年因为家中接二连三地出现罹患肺病的病人,整个家都笼罩在沉郁的气氛里。
稻盛畩市的二儿子罹患不治之症的消息,很快就在街坊邻居中传开。
“伊美!伊美!”稻盛家隔壁的山口阿姨,站在自家院子向伊美打招呼。
“你们家和夫还好吗?已经连续五天没看到他去上学了。”满脸担忧的山口阿姨看着伊美。
“最近我家和夫的咳嗽特别严重,发烧好不容易退了,没隔多久又开始发烧。唉……不得已只好向学校多请几天假,我……真的谢谢你的关心!”伊美抱着装满杂物的篓子,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我先进屋料理家里的事。”伊美叹了口气。
“和夫可能是那个病吗?”山口阿姨追问道,眉宇间流露出悲悯的神色。
伊美摇摇头不发一语地进屋,山口阿姨看着伊美萧索的背影,微驼的背似乎压着千斤重担。
好几个礼拜过去了,和夫总是昏昏沉沉,恍惚间看到许多担忧着急的面孔,他……会死吗?
自从咳出血痰后,体力好像在一点一滴地流失,白天清醒的时间似乎变少,每次只要咳嗽都伴随着肺部剧烈的疼痛,印象中,去年过世的市助叔叔生前也常在喊胸疼……对了!喊疼前叔叔也是不停地咳出血痰……
想到这里,和夫才发现衣襟早已濡湿一片。
他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翻身下床,想到院子里散散心。套上厚长裤才走没几步,裤子竟滑落下来,和夫蹲在房间的地板上,颤抖地拉着母亲亲手裁缝的拉绳裤头,不禁号啕大哭。
“咳咳咳……”猛烈的咳嗽,让他重心不稳跌坐在地。
砰的一声,屁股的酸麻让他的脑袋瞬间清醒。等一下,院子里仿佛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他赶忙穿戴整齐走出房间,还没拉开通往院子的拉门,阵阵从缝隙钻进的寒风又让他猛然咳了几声。
“小和夫、小和夫!我是山口阿姨,听到了吗?小和夫!”熟悉的令人心暖的声音和着冷冽的风传来。
“别急着出来,再进去多穿件厚大衣。”山口阿姨听到和夫的剧烈咳嗽声连忙阻止道。
过了五分钟,和夫才缓缓地拉开门走出屋子,看到山口阿姨站在相隔两家庭院的围墙旁。
“和夫,你慢慢过来,阿姨有事要跟你讲。”山口阿姨头上的毛帽和脖子的围巾几乎快将她尖瘦的脸淹没。
连日的高烧让和夫的体力削减了大半,连带着视线也较难聚焦,他拉高大衣领子,稍稍深吸了口气才踏进院子。
积着薄雪的地面,让和夫的步履有些不稳。
“身体好点儿了吗?看你的样子,好像恢复许多……”山口阿姨声音微抖地说,伸出手轻轻摸摸他的头。
眼前的和夫两眼凹陷无神,脸色泛黑,连走路都不稳,看出来是勉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但她还是要对和夫说“恢复得不错”鼓励这勇敢的孩子。
“小和夫,外头冷,阿姨不跟你多说了!这本书你拿去看,应该对你有帮助。”山口阿姨递出一本跟学校课本差不多大的书。
和夫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吃力地接下。
“快进去吧!”山口阿姨催促着,不一会儿又急忙补充道,“要认真看啊!虽然有点难,但一定会对你有帮助的。”
“好,我会的,谢谢阿姨。”和夫微微欠身后,慢慢地转头进屋。
《生命的实相》,谷口雅春著。
回到卧房,和夫捧着这本书,仔仔细细地端详黑色封面上烫金的字体,没多久一阵疲惫袭来,还来不及拉好被子,他便又昏睡过去。
书,从和夫手中无力地掉落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