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伦泡之王老暴
一
喀伦泡是新墨西哥北部的一片大牧区。那儿有丰美的牧草、成群的牛羊,还有绵延起伏的高坪和银蛇般蜿蜒的流水,这些流水最后都汇入了喀伦泡河,整个地区就是因这条河而得名的。而在这一带威震四方的大王却是一只老灰狼。
老暴[1],墨西哥人又管他叫大王,是一群出色的灰狼的大头领。这个狼群在喀伦泡河谷残杀洗劫已经多年了。所有的牧人和牧场工人对老暴都非常熟悉,而且,不管他带着他那忠实的帮凶出现在哪儿,牛羊都会吓得失魂落魄,牛羊的主人也只能干生气无奈何。在狼群中间,论身材,老暴高大无比;论狡诈和强壮,他也毫不逊色。他在夜晚的叫声老少皆知,所以很容易同他的伙伴的声音区分开来。一只普通的狼,哪怕在牧人的营地周围叫上半夜,充其量也不过是秋风过耳,但是当大王低沉的嗥叫声回荡在山谷里的时候,看守人就会提心吊胆,惶惶不安,眼巴巴地挨到天亮,看看羊群又遭受了什么严重的祸害。
老暴统帅的那群狼数目并不多。这一点我始终不大明白,因为,在一般情况下,一只狼如果有了像他这样的地位和权势,总会随从如云,前呼后拥。这也许是因为他只想要这么多,要么就是他暴虐的脾性妨碍了他那个群体的扩大。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老暴在他当权的后半期只有五个追随者。不过,这些狼每一只都威震四方,其中大多数身材也比一般的狼大,特别是那位副统帅,可真算得上是一只巨狼了。但即便是他,无论看个头,还是讲勇武,在狼王面前就小巫见大巫了。除了两个头领,狼群里还有几只也是超群绝伦的。其中有一只美丽的白狼,墨西哥人管她叫“白姐”,想来该是只母狼,可能就是老暴的伴侣。另外还有一只动作特别敏捷的黄狼,按照流行的传说,他曾好几次为狼群捕获过羚羊。
待会儿就会知道,牛仔和牧人们对这些狼真是了如指掌。人们常常看到他们,而听到他们的次数更多,他们的生活和牧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可牧人们却巴不得除之而后快。在喀伦泡,没有一个猎人不愿意出一笔相当于很多头牛的好价钱,来换取老暴狼群里随便哪一只的脑袋。可是那些狼好像受到了神鬼的保佑,尽管人们千方百计要捕杀他们,但都无济于事。他们蔑视所有的猎手,嘲弄所有的毒药。至少有五年光景,他们接连不断地要喀伦泡牧民进贡,很多人说,一天没有一头牛是不行的。这样估算下来,这群狼已经杀死了不下两千头最肥壮的牛羊,因为大家都知道,每次他们总是挑最好的下手。
人们认为狼老是饥肠辘辘,因此就饥不择食,这种旧观念对于这群狼完全不适用,因为这伙强盗总是毛色光滑,体质健壮,吃起东西来挑剔得不得了。凡是老死的、有病的或是不干不净的动物,他们连碰都不肯碰一下。就连牧人宰杀的东西,他们也绝不沾边。他们挑选的日常食物,是刚刚杀死的一周岁的小母牛,而且只吃比较嫩的部位。老公牛和老母牛,他们根本瞧不上眼。虽然他们偶尔也逮个把牛犊子或小马驹,但是很显然,这群狼并不欣赏小牛肉或马肉。大家也知道,他们对羊肉也不热衷,虽然他们时常杀羊取乐。一八九三年十一月的一天夜里,“白姐”和黄狼就杀死了两百五十只羊,但一口肉也没有吃,一目了然,他们这么干纯粹是为了开心取乐。
这些只不过是很多故事中的几个例子而已,我可能还要重复以表明这群恶狼为非作歹的劣迹。为了消灭这群狼,人们每年都试用许多新招,但是,尽管人们竭尽了全力,这群狼还是活得越来越健壮。人们出了一笔很高的赏金,悬赏老暴的脑袋。于是有人采用了几十种妙诀,投放毒药来捕捉他,但全都被他发觉避开了。他只怕一样东西,那就是枪,他心里明白,这一带的人个个都带枪,因此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向人发起攻击或跟人对峙的事情。的确,这群狼的既定方针就是:在白天,只要发现有人,不管距离多远,撒腿就跑。老暴有个习惯,他只允许狼群吃他们自己杀死的东西,正是这个习惯一次又一次救了他们的命。他嗅觉敏锐,能发现人手的痕迹或者毒药本身,这就保证他们能够万无一失。
有一次,一个牧人听见了老暴耳熟能详的战斗呼号,便蹑手蹑脚地溜过去,发现喀伦泡的这群狼正在一块洼地上围攻一群牛。老暴远远地蹲在一个土岗子上,“白姐”和其余的狼正拼命要把他们相中的一头小母牛“揪出来”,可是那些牛紧紧地挤在一起站着,牛头朝外,以一排牛角阵对着敌人,要不是有一头牛面对这群狼的又一次冲击而怯起阵来,想钻到牛群中央去,这个防线是无法突破的。狼群只有这样乘虚而入,才把相中的那头小母牛咬伤了。可那头小母牛还远远没有失去战斗能力。终于,老暴似乎对他的部下失去了耐心,于是他奔下山岗,大吼一声,向牛群猛扑过去。经他这么一冲,牛群便张皇失措,阵线立即土崩瓦解了。他接着飞身一跳,冲进牛群当中。这一下,牛群就像一颗爆炸了的炸弹的弹片,溃散开来。那个被相中的倒霉蛋也逃开了,可还没跑出二十五码远,就叫老暴逮了个正着。他抓住小母牛的脖子,竭尽全力把她猛地往后一拉,将她狠狠地摔在地上。这次打击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小母牛被摔了个脑袋杵地,后蹄朝天。老暴自己也翻了个跟头,但他马上就站起身来,他的部下扑到这头可怜的小母牛身上,一刹那工夫就结果了她的小命。老暴把这个倒霉蛋撂倒之后,并不跟大伙儿一起去杀死她,好像在说:“瞧,你们怎么就没有一个能马上把这事儿处理掉,偏偏要浪费这么多时间?”
这时,那个人一路吆喝着骑马赶来,这群狼便照例撤退了。此人有一瓶马钱子碱,他飞快地在死牛身上下了三处毒,下完就走了。他知道这群狼还要回来吃牛肉,因为这是他们亲自杀死的动物。可是第二天早晨,当他回到原地想看看中了毒的倒霉鬼时,却发现这群狼虽然吃过牛肉,可是把所有下过毒的部位都小心翼翼地撕扯下来,扔在了一边。
老暴向群狼演示如何宰牛
牧人们对这只大狼的恐惧心理逐年加剧,悬赏他的脑袋的赏金也逐年提高,到最后竟达到一千美金,这肯定是一笔前所未有的捕狼赏金,就是悬赏捉人,许多都达不到这个数目。一个名叫坦拿利的得克萨斯牧人,受到这笔赏金的诱惑。一天,他策马向喀伦泡山谷疾驰而来。他有一套专门捕狼的优良装备——最好的枪、最快的马,还有一群大狼狗。他曾经带着他的狼狗,在锅把儿形的平原上捕杀过许多狼,所以他现在深信不疑:不出几天,老暴的脑袋就会挂在他自己的鞍头上了。
夏天的一个清晨,他们披着灰蒙蒙的曙光,气势如虹地前去打狼了。没过多久,那群大狼狗就欢声雷动,传来喜讯:他们已经找到猎物的踪迹了。走了不到两英里,喀伦泡的灰狼群就闯进了视野,这场追猎顿时紧张激烈起来。狼狗的任务只是牵制住狼群,好让猎人策马赶来击毙他们。在得克萨斯的开阔平原上,这一般是容易做到的;可是在这儿,一种新的地形发挥了作用,也说明老暴是多么善于选择他的阵地。喀伦泡河岩石嶙峋的峡谷和众多支流把大草原切割得支离破碎。此刻,老狼王马上朝最近的那条支流跑去,过了河,就把骑马的猎人甩开了。然后,他的狼群分散开来,狗群也就被引开了。可是当他们在远处重新集结起来时,狼狗却一下子聚不齐了。这样一来,狼就扭转了寡不敌众的局面。他们杀了个回马枪,不是把追猎者杀死,就是把它们咬成重伤。当晚,坦拿利清点狗数,发现狗只回来了六只,其中两只还被扯得浑身稀烂。后来,这个猎人又做了两次尝试,想拿下这颗狼王头,可是,这两次跟头一次一样都是空手而回。在最后一次追捕中,他那匹最好的马也摔死了。因此他气急败坏,放弃了追捕,一甩手回得克萨斯去了,留下老暴待在该地,比以往更加猖狂。
第二年,来了另外两个猎手,乔·卡隆和拉洛谢,他们下定决心要拿到这笔赏金。他们俩都深信自己能把这只威名远扬的狼消灭掉。第一个人用的是新配的毒药,投放的方法也跟以前截然不同;另一个是法裔加拿大人,除了毒药,还要画符念咒来增强效力,因为他坚信,老暴是一个十足的“狼人”,绝不是用普通的方法可以消灭的。但是,对这只灰色祸首来说,什么配方绝妙的毒药呀,什么符咒魔法呀,统统无济于事。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照常每周四处巡视,每天大吃大喝,没过几个星期,卡隆和拉洛谢都心灰意懒,干脆拉倒,去别处打猎了。
一八九三年春天,卡隆在捕捉老暴失败后,又有过一次丢脸的经历,这就表明,这只大狼根本不把他的敌手放在眼里,并且有着绝对的自信。卡隆的农场位于喀伦泡河的一条小支流上,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峡谷里。那个季节,就在这个峡谷的岩石中间,在离卡隆家不到一千码的地方,老暴和他的伴侣选定了他们的窝,开始养儿育女。他们在那儿整整住了一个夏天,咬死了卡隆的牛、羊和狗,安安稳稳地待在洞穴满布的岩壁深处,嘲弄他设放的那些毒药和机关。卡隆绞尽脑汁想用烟把他们熏出来,或者用炸药炸死他们,但都是枉费心机,他们都安全避开了,连一根毫毛都不曾损伤,并且一如既往,继续行凶施虐。“去年整整一个夏天,他们就住在那儿,”卡隆指着那块岩壁说,“我对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在他眼里,我真像一个大傻瓜。”
二
这段历史是从牛仔们那儿搜集来的,我一直难以相信,直到一八九三年秋,我亲自结识了这个诡计多端的强盗,终于对他有了比别人更深刻的了解,我才相信那并非空穴来风。几年前,宾狗活着的时候,我曾当过捕狼的猎人,可是后来换了另一种职业,就把我拴在写字台上了。我急需改弦易辙,所以当一个也在喀伦泡做牧场主的朋友要我去新墨西哥,试试看我能不能对付一下这帮劫掠成性的狼的时候,我就接受了他的邀请。由于我迫不及待地要见识见识这位大王,所以就尽快赶到了该地的高坪上。我花了些时间,骑着马四处奔走,想了解了解这一带的情况,我的向导时不时指着一具还粘着皮子的牛骨头架子说:“这就是他干的好事。”
我心知肚明,在这个崎岖坎坷的地区,想用马和狗来追捕老暴纯属徒劳。因此,毒药和机关是唯一有效的办法。目前,我们的捕狼机还不够大,于是我就先从毒药入手。
坦拿利领着大狼狗奔向峡谷
捕捉这个“狼人”的办法数以百计,我就用不着一一赘述了,凡是含有马钱子碱、砒霜氰化物或者氢氰酸的东西,没有一种我没试过。凡是能用来当诱饵的肉类,没有一样我没用过。但是,一个早晨又一个早晨我骑着马前去查看结果,却发现这纯粹是枉费心机。对我来说,这位老狼王太狡猾了。只举一个例子就可以看出他的绝顶聪明。有一次,我根据一个老猎手的指点,把一些奶酪跟一头刚宰的小母牛腰子上的肥肉拌在一起,放在一只瓷盘里煨烂,再用一把骨头刀子把它切开,免得沾染上金属味儿。等这盘食饵凉了以后,我把它切成块儿,在每一块的一面掏一个洞,再塞进大量的马钱子碱和氰化物,这些毒药是放在绝不透气的胶囊里的,最后,我又用奶酪把洞封起来。操作期间,我始终戴着一副在小母牛的热血里浸过的手套,连大气都不敢朝这盘食饵出一口。等一切就绪,我把它分装在一只涂满了牛血的生皮口袋里,又在一根绳子头上拴上牛肝和牛腰子,骑着马把它们拖在地上。我这样兜了一个十英里的圈子,每走四分之一英里,就扔一块毒饵,而且总是小心翼翼,绝不让手去碰它一下。
一般来说,老暴总在每个星期的头几天光顾这个地区,后几天,估计是在格兰德山山麓附近度过的。这天是星期一,就在当天晚上,我们正要睡觉的时候,我听见了大王陛下低沉的吼声。一听到这声音,有个伙伴简短地说了句:“他来了,等着瞧吧。”
第二天早晨我出发了,急着想知道结果如何。不久我就发现这帮强盗踩的新爪子印,老暴在最前头——要看出他的爪印总是很容易。普通的狼,前爪只有四英寸半长,大的也不过四又四分之三英寸。可老暴的爪印,根据多次测量,从前爪到后跟,足有五英寸半长。后来我发现,他的其他部位也比例匀称,从脚跟到肩头的高度为三英尺,体重达一百五十磅。所以,他的爪印虽然被他的追随者踩模糊了,但是并不难认。这群狼很快就发现了我拖牛肝和牛腰子的路线,并且照例跟踪而去。我看得出,老暴到第一块食饵这儿来过,还在周围嗅过一阵子,最后总算把它捡起来了。
这时的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总算逮住他啦,”我大声喊道,“不出一英里,我就能找到他的僵尸啦。”接着,我快马加鞭往前飞奔,一路上又眼巴巴地盯住尘土上又大又宽的爪印。后来我又发现第二块毒饵也不见了。我好高兴啊——这下可真的逮住他了,说不定还能逮住狼群里的另外几只哩。宽大的爪印还是继续出现在路线上。我站在马镫上把前面的平原仔细地搜索了一遍,可是连死狼的影子也没看见。我又跟着往前走——发现第三块食饵也不见了——循着狼王的脚印,走到第四块食饵那儿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实际上一块也没吃过,只不过是把它们衔在嘴里带走了而已。然后,他把前三块食饵堆在第四块上面,还往上撒了一泡尿,以表示对我的伎俩的极端蔑视。然后,他离开了我投饵的路线,领着被他守护得万无一失的狼群,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这只是我许多类似经历中的一例。这些经历使我相信,要消灭这个强盗,毒药是绝对不可取的。可是我一边等待捕狼机运来,一边还在继续使用毒药,这也不过是因为,要消灭许多草原上的狼和其他有害动物,放毒在当时是一种可靠的手段。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在我的眼皮底下发生了一件事情,进一步说明了老暴的残暴狡猾。至少有一件事,这些狼纯粹是为了寻开心才干的,那就是惊扰虐杀羊群,不过他们很少吃它们。平时,绵羊总是一千头到三千头合成一群,由一个或几个牧民来看管。到了夜里,它们就集中在能找到的最隐蔽的地方,羊群的每一边都睡着一个牧人,严加防范。绵羊是一种没有头脑的动物,哪怕一丁点儿风吹草动,也准能把它们吓得东逃西窜,但是它们天性中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也许是唯一的——大弱点,那就是紧跟领袖寸步不离。牧民们也就充分利用了这个弱点,在绵羊群里安插了五六只山羊。绵羊认识到了它们有胡子的表亲的聪明优越,所以在夜里遇到警报的时候,就把这些山羊团团围住。通常,它们都是因为这样做才没有被冲散,也容易得到保护。但是,情况并不总是这样。去年十一月末的一个晚上,有两个佩里科牧人被狼群的袭击惊醒了。他们的绵羊群挤在山羊周围,山羊呢,既不傻,也不怕,它们坚守着阵地,摆出一副临危不惧的架势。但是天哪,这回带头攻击的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狼啊。山羊是羊群的精神支柱,这一点老暴知道得和牧人一样清楚。他飞快地跃过密密匝匝的绵羊背,直扑那些山羊,转眼之间,就完全结果了它们的性命,于是这群倒霉的绵羊,就向四面八方逃窜开来。以后几个星期,差不多每天都有焦急万分的牧人跑来问我:“近来你见到过失散了的有0T0标记的羊吗?”我往往只好说看见过的。有一次是这么说的:“见过,在钻石泉那儿见到过五六具残骸。”另一次大概是这么回答的:“我见过一小‘股’在玛尔佩坪上乱跑。”要不,我就说:“没见过。不过两天前,胡安·梅拉在塞德拉山见过二十来只刚刚被杀死的羊。”
捕狼机总算来了,我和另外两个人埋头苦干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把它们安装好,我们不辞劳苦地工作着,凡是我能想到的有助于捉狼的办法我都采用了。捕狼机安装好的第二天,我就骑马出去巡察,没有多久,就碰上了老暴从每架捕狼机旁边跑过的爪印。从尘土上,我能看出他那天晚上全部所作所为的底细。他摸黑一路小跑而来,尽管捕狼机隐藏得不露痕迹,但第一架马上就被他察觉了。他立即叫狼群停止前进,并小心翼翼地把捕狼机四周的土扒开,直到捕狼机、链条和木桩全部暴露无遗,只剩下上面的弹簧没有触发。一路走去,他用同样的办法处理了十几架捕狼机。不久,我注意到,他一发觉有可疑的行迹,就立马停住脚步,拐到一边。于是我立即想出了一个哄他上当的新招儿。我把捕狼机安置成H形,也就是说,在路的两边各放一排捕狼机,再在路中间安置一架,权当H中间的横杠。可是没过多久,我发现这个计划又泡汤了。老暴顺着这条路小跑而来,而且在发觉那架捕狼机以前,就已经完全深入到平行的两排机关中间了。可他及时刹住了脚步。至于他为什么或是怎样洞见症结的,那我可说不上来。我看准是有什么野兽守护神在伴随着他。这时候,他寸步不偏,谨慎缓慢地沿着自己走过的爪印又退了回来,每一步都分毫不差地重叠在原来的爪印上,直到离开这个危险地区。接着他绕到一边,用后爪一个劲儿地扒土块儿和石子儿,最后把捕狼机全部触发了。还有很多次,他也是这么干的,虽然我变了花样,加倍小心,但他从来也不上当。他的聪明好像永远万无一失。要不是后来那桩不幸的联姻毁了他,并把他的名字添到那长长的英雄榜上,那么直到今天他也许还在干着他那强取豪夺的勾当哩。这些英雄,独自一身时,总是所向无敌,但都由于可信的同盟者的轻率而死于非命。
三
有一两次,我发现了一些迹象,表明喀伦泡狼群里有些事情不大对头。譬如说,从狼的爪印上可以看得明明白白,有只较小的狼有时跑在统帅前头,这一点我搞不懂,直到后来,有个牛仔发了一通议论,才把事情解释清楚了。
“今天我见着他们啦,”他说,“离开狼群撒野的那只狼是‘白姐’。”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说:“我知道了,‘白姐’是只母狼,因为要是一只公的这么干,老暴马上就会宰了他的。”
这一发现便诱发了一个新方案。我宰了一头小母牛,把两架捕狼机显而易见地安放在死牛旁边,然后把牛头割下来,因为它被看成一件废物,狼也不屑一顾。我便把它扔在离死牛不远的地方,再在牛头周围安置上六架强劲的钢制捕狼机,彻底清除气味,隐蔽得不露痕迹。安置的时候,我的双手、皮靴和工具都用新鲜的牛血抹过,随后还在地上洒了一些血,活像是从牛头里流出来的。捕狼机在土里埋好以后,我又用郊狼皮在上面扫了一遍,再用一只郊狼爪子在捕狼机上面压了一些印子。牛头扔在一簇乱草丛旁边,中间留着一条窄窄的通道,在这条通道上,我又埋藏了两架最好的捕狼机,把它们跟牛头拴在一起。
狼有个习惯,只要一嗅到有什么死动物的味儿,为了探个究竟,就是不想吃,也要走近去瞅瞅的。我希望这种习惯会把喀伦泡狼群带到我最新的圈套里来。我并不怀疑老暴会发现我在牛肉上做的手脚,阻止狼群去接近它。可是我对牛头却寄予了厚望,因为它看上去好像是被当作废物扔在一边的。
第二天一早,我迫不及待地赶去查看那些机关,哟,真叫人高兴!有狼群的爪印子,原来放牛头和捕狼机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我赶紧把爪印研究了一下,发现老暴尽管不让狼群走近牛肉,可是,一只小狼显然跑过去看过放在一边的牛头,并且正好踏进了一架机关。
我们开始追踪,不到一英里,就发现这只倒霉的狼竟然是“白姐”。但她立马跑开了,虽然拖着一个五十多磅重的牛脑袋,但还是很快就把我们这一伙步行的人远远甩在后面了。但她跑到岩石地带时,我们追上了她,因为牛角给挂住了,死死地拽住了她。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美丽的狼。她浑身油光油光的,几乎可以说是白亮白亮的。
她转过身来搏斗,扯着嗓子喊起了战斗口号。远处的高坪上,传来了老暴的一声深沉的回答。这是“白姐”最后的呼唤。因为这时候,我们已经逼近她的身边,她也鼓足全部力气,准备拼死一战了。
接着,不可避免的悲剧发生了,后来我想起这个主意,比当时还要害怕。我们每个人都朝这只注定要遭殃的狼的脖子扔过去一根套索,再赶着马朝相反的方向狠拉,直到她嘴里喷出了血,眼睛发了直,四条腿也僵硬了,瘫软无力地一下子倒在地上才住手。然后,我们带着死狼骑马回家,为能给喀伦泡狼群第一次致命打击而欣喜若狂。
在悲剧发生的当时以及后来我们骑马回去的时候,我们时不时听到老暴的嚎叫声,这时他正在远处的高坪上游荡,似乎在寻找“白姐”。他从来没有真正地遗弃过“白姐”,可是他一向对枪怀着根深蒂固的畏惧,所以当我们靠近的时候,他就知道已经没法搭救“白姐”了。那一整天,我们都听见他一边四处寻觅,一边不住地哀嚎,最后我对一个牛仔说:“这回我可真的明白了,‘白姐’的确是他的配偶。”
黄昏来临的时候,他好像在朝他安家的峡谷走来,因为他的叫声越来越近了。他的叫声里有一种明白无误的悲凉音调。那不再是一种无畏而响亮的嗥叫,而是一种悠长、痛楚的哀嚎了。他好像在喊:“白姐!白姐!”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就在离我们追上“白姐”不远的地方。终于,他好像发现了痕迹,当他走到我们杀死“白姐”的地点时,他那伤心欲绝的哀叫声,听起来着实让人可怜。那种悲伤我简直难以相信,连那些铁石心肠的牛仔听了也说:“从来没有听见一只狼像这样叫过。”他好像知道了发生过的一切,因为在“白姐”死去的地方,鲜血染红了地面。
后来,他跟随着马蹄印,走到牧场的屋子跟前。他上那儿去是想找到“白姐”呢,还是寻机报仇,我不得而知。但事情的结果,却是他报了仇。他在屋子外面撞见了我们那条不幸的看门狗,就在离门口不到五十码的地方,把它撕了个粉身碎骨。这一回他显然是独自来的,因为第二天早上我只发现了一只狼的爪印。他一路狂奔乱跑,这在他可是件异乎寻常的事儿。我对这一点也有所预料,所以在牧场周围又加设了一些捕狼机。后来我发现,他的确踏中了其中的一架,可是他力气太大,挣脱了出来,并把捕狼机抛在一边。
我相信,他还要在附近这一带继续找下去,至少是不找到“白姐”的尸首誓不罢休。于是,我全力以赴干起这件大事来,也就是在他离开这个地区以前,趁他心乱如麻的当儿,把他逮住。这时我才意识到,杀死“白姐”已经铸成了大错,因为我要是拿她来做诱饵,第二天晚上满可以把他逮住。
我把所有能够动用的捕狼机都集中起来,总共有一百三十架强劲的钢制捕狼机,再每四架编成一组,安置在每一条通往峡谷的路线上;每一架捕狼机都分别拴在一根木杠上,再把木杠一根一根分开埋好。埋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扒起草皮,把挖起来的泥土一点儿不漏地全部放在毯子里,所以在重新铺好草皮,一切就绪的时候,看不出一丝人工的痕迹。捕狼机隐藏好以后,我又拖着可怜的“白姐”的尸体,到各处去走了一趟,还在牧场周围绕了一圈,最后我又砍下她的一只爪子,在经过每一架捕狼机的路线上,打上了一串爪印子。凡是我知道的预防措施和计策,我全用上了,一直干到很晚才歇下来等待结果。
那天夜里有一次,我想是听见了老暴的声音,但没有十分的把握。第二天我骑马出去巡察,可是还没走完峡谷北部的圈子,天已经黑下来了,所以我没有什么好汇报的。吃晚饭的时候,有个牛仔说:“今天早晨,峡谷北面的牛群闹得可厉害啦,恐怕那边的捕狼机逮住什么了吧。”第二天下午,我还没有走到牛仔所说的那个地方,当我靠近那儿的时候,一只硕大的、灰扑扑的东西从地上挣扎起来,妄图逃走。原来站在我面前的正是喀伦泡之王老暴,他已经叫捕狼机结结实实地夹住了。这可怜的老英雄,他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自己的心上人,一发现她的尸体留下的痕迹时,就不顾一切跟踪而来,于是就钻进了为他布置好的圈套。他躺在那儿,被四架捕狼机的铁夹紧紧夹住,一点儿能耐也没有了。在他周围有好多蹄印,说明牛群是怎样围到他旁边,侮辱这个落难的暴君,但又不敢跑到他还可以够得着的地方。他在那儿躺了两天两夜,现在已经挣扎得筋疲力尽了。可是,当我走近他的时候,他还是爬起身来,竖起鬃毛,扯开嗓子,最后一次使山谷震荡起他那深沉洪亮的吼声。这是一种求救的呼声,是召集他的狼群的呼号。但是没有一点儿回音。尽管陷入孤立无援、走投无路的境地,他还是竭尽全力转动着身子,拼命向我扑来。这纯属徒劳,每一架捕狼机都有三百多磅,把他死死地拖着,四架捕狼机把他无情地抓着,每一只爪子都被大钢齿咬着,那些沉重的木杠和铁链全都纠缠在一起,他是一筹莫展了。他的象牙色的獠牙怎样磨啃着那些无情的铁链啊,当我壮起胆子用枪管去碰他时,他在枪管上面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槽,直到今天都还没有磨平呢。在他白费气力、想抓我和我那匹吓得发抖的马的时候,他恨入骨髓、怒火万丈,眼睛绿光闪烁。他张开大嘴,“咔嚓”一声咬下去,却咬了个空。但是,饥饿、挣扎和不断流血,耗尽了他的气力,不久他就精疲力竭地瘫在地上了。
他可真是血债累累!但当我准备惩处这个罪魁祸首的时候,却感到有些于心不忍。
“无法无天的亡命徒啊,上千次非法袭击的枭雄啊,过不了几分钟,你也不过是一大堆腐肉了。也只有这样一种下场了。”说罢,我就挥起套索,嗖的一声朝他的脑袋扔了过去。但事情可没那么顺当,他还远远没有被制服呢。那柔韧的套索还没有落在脖子上,就被他咬住了,他狠劲儿一咬,就咬穿了又粗又硬的绳索,然后扔在他的脚下,绳索成了两截。
当然,我还有最后一招,就是开枪,但是我不想损坏他那张宝贵的毛皮。于是,我骑马赶回宿营地,带来一个牛仔和一副新套索。我们先把一根木棍朝这个倒霉蛋扔过去,他一口咬住了,然后,趁他没来得及吐掉的时候,我们的几根绳索已经嗖嗖地飞了过去,紧紧地把他的脖子套住了。
然而,在亮光没有从他凶狠的眼睛里熄灭之前,我连忙喊道:“等等,咱们别忙着勒死他,把他活捉到营地去。”现在他毫无还手之力了,所以我们轻而易举地把一根粗棍子横穿过他的嘴巴,挡在他的牙齿后边,然后用粗绳绑住了他的嘴巴,再把绳子系在木棍上,于是木棍拽着绳子,绳子扯住木棍,这样,他就没法伤人了。他一感到自己的嘴巴已被绑住,就再也不反抗了。他一声不响,只是冷眼注视着我们,好像在说:“好啦,你们到底把我给逮住了,怎么处置随你们的便吧。”自此之后,他再也不理睬我们了。
我们牢牢地绑住他的腿脚,但是他一声不哼,一声不叫,连脑袋也不转动一下。接着,我们两个人一齐用力,刚刚能够把他抬到马背上。他呼吸均匀,好像睡着了一样。他的眼睛又变得明亮清澈了,可是并没有瞅我们。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一大片起伏的高坪,他正在逝去的王国,那里有他名扬四方的狼群,现在已经四零五散了。他一直这样盯着,直到小马下了坡,进了峡谷,岩石把他的视线切断了。
我们一路慢慢悠悠地走着,平平安安地到达了牧场。我们先给他戴好项圈,拴上一根粗链子,然后,把他拴在牧场的一根桩子上,才把绳子解掉。这时候,我算头一回能仔细审视他的尊容了,而且也证实:当人们谈及一位活着的英雄或暴君的时候,流行的传说是多么靠不住啊。他的脖子上没有金项圈,肩头上也没有什么表示他和撒旦结盟的反十字。不过,我在他的一条腿上,倒是发现了一块大伤疤。据传说,这是坦拿利的狼狗头领朱诺的牙印——是朱诺被他放倒在峡谷沙地上丧命之前的那一刻给他留下的印记。
我把肉和水搁在他身边,可是他一眼也不瞅。他平心静气地趴在那儿,那对坚定不移的黄眼睛从我身旁望过去,从峡谷入口凝视着远方空旷的平原——他的平原——我碰了碰他,他的肌肉动也不动。太阳落山的时候,他还是死死盯着那片大草原。我以为夜里他会把他的狼群召唤来,所以为他们做好了准备。可是,他在陷入绝境的时候曾经叫过一次,但一只狼也没有来,他就再也不肯叫了。
一头耗尽了气力的狮子,一只被剥夺了自由的老鹰,一只丧偶的鸽子,据说都会伤心而死。谁能断言,这个冷面强盗能够经得起这三重的打击,一点儿都不伤心呢?这一点,只有我才知道。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他还是以他平静的休息姿势趴在那里,不过,他的魂儿已经走了——老狼王死了。
我把他脖子上的铁链取了下来,一个牛仔帮我把他抬到安放“白姐”尸体的小屋里。当我们把他放在她身旁时,那个牛仔大声说:“嗨,你不是要找她吗,现在你们俩又到一起了。”
喀伦泡之王老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