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汉籍关系论考(新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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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陈后主、江总与江为

笔者认为,江为的《临刑诗》与陈后主的《临行诗》之间的“接点”,是陈后主的“狎客”——尚书令江总。关于江总的诗学才华,《陈书・江总传》载:

江总,字总持,济阳考城人也……好学,能属文,于五言七言尤善,然伤于浮艳,故为后主所爱幸。多有侧篇,好事者相传讽玩,于今不绝。后主之世,总当权宰,不持政务……由是国政日颓,纲纪不立。有言之者,辄以罪斥之,君臣昏乱,以至于灭。有文集三十卷,并行于世焉。

可知,江总与陈后主交情甚好,经常唱和。如陈后主《同江仆射游摄山栖霞寺》诗载:“时宰磻溪心,非关狎竹林。……自悲堪出俗,讵是欲抽簪。”(《广弘明集》卷三〇、《文苑英华》卷二三三等收录)诗中的“时宰”是指位居宰辅的江总。陈后主以“竹林七贤”的典故,称赞江总的高洁人品。《净名玄论略述》中收录的《临行诗》是以问答形式吟咏的即兴之作(27),其听者也许是经常相互唱和的江总。此外,《陈书・江总传》载:

后主即位,除祠部尚书,又领左骁骑将军,参掌选事。转散骑常侍、吏部尚书。寻迁尚书仆射,参掌如故。至德四年,加宣惠将军,量置佐史。寻授尚书令,给鼓吹一部,加扶,余并如故。……京城陷,入隋,为上开府。开皇十四年,卒于江都,时年七十六。

由此可知,陈后主即位后,江总迅速升迁,官至尚书令。陈朝灭亡的原因,被归结为江总“当权宰,不持政务”“君臣昏乱,以至于灭”。不过,陈亡后江总并未被隋处决,而是官任“上开府”。《陈书・后主本纪》载:“(祯明三年)三月己巳,后主与王公百司发自建邺,入于长安。”被俘的“王公百司”应包括尚书令江总。因此,陈后主被俘后的言行包括上述《临行诗》,很可能被随行的江总知晓并记录了下来。

江总本人的汉诗也被日本人模仿。《怀风藻》收录有山田三方的《七夕》:“金汉星榆冷,银河月桂秋。”而江总的《七夕》中有“汉曲天榆冷,河边月桂秋”之言。两诗不仅标题相同,内容也相似,前者应是模仿后者吟咏的。(28)

《怀风藻》载“大学头从五位下山田史三方三首”,其中有《五言,秋日于长王宅宴新罗客》一诗。可知,留学新罗的山田三方曾参与接待赴日的新罗使节。《日本书纪》卷三十持统六年(692)十月条载:“壬申,授山田史御形务广肆。前为沙门学问新罗。”其中的“山田史御形”即山田三方。可知,山田三方曾作为学问僧留学新罗,因学业优异,回国后还俗,官至大学寮的最高长官——大学头。此外,据《续日本纪》卷八养老五年(721)正月甲戌条记载,山田三方学业优异,被誉为“文章道之师者”。同卷养老六年(722)四月庚寅条载:“御方负笈远方,游学蕃国。归朝之后,传授生徒。而文馆学士,颇解属文。”于新罗学习的山田三方或在新罗接触并读过江总的文集。换言之,江总的文集有可能传到了新罗、日本。(29)

值得注意的是,江总也是济阳考城人,或许是江为的祖先。目前国内没有记载陈后主《临行诗》的文献,可见这首诗的传播范围极为有限。不过,江为可能通过家传或江总文集等资料知晓此诗。

江为诗中的“衙鼓侵人急,西倾日欲斜。黄泉无旅店,今晚宿谁家”与陈后主诗中的“鼓声催命短,日光向西斜。黄泉无客主,今夜向谁家”,在语序、内容、意思等方面极为相似。正如滨政博司指出的那样,两首诗的措辞虽有差异,但主旨相同,且每句的意思都有对应关系。江为诗前两句虽有临景创作的部分,但后两句很明显受陈后主诗的影响。(30)

江为与陈后主、大津皇子三者诗文的不同之处在于“黄泉无旅店”的“旅店”、“今晚宿谁家”的“宿”等用词。关于这个疑问,滨政博司列举了四个理由进行说明。(31)笔者认为,也应有其他理由。陈后主诗“黄泉无客主”中的“客主”,是指招待客人的主人。唐朝中后期,随着羁旅之人的增加,除驿站以外,还建立了服务于一般民众的旅店。《全唐诗》卷五五四收录的项斯《晓发昭应》诗中有“旅店开偏早,乡帆去未收”一句。因此,五代江为诗中出现“旅店”一词也就不足为奇。另外,《五灯会元》卷十八将“旅店”换成“邸店”,应是囤积货物的场所邸店兼作商客住宿地之故。实际上,除了唐代文献中记载的“邸店”以外,旅馆的近义词还有旅舍、旅宿、宿舍、客舍、旅店、旅邸等。(32)正如宋释道潜《归宗道中》中所说的“邸店如云屯”一样,至宋,道路旁邸店兴盛,鳞次栉比。

换言之,江为的诗与陈后主的诗相似绝非偶然。江为应是通过江总知晓了陈后主诗,然后在陈后主诗的基础上加以模仿。

收录大津皇子诗作的《怀风藻》是日本现存最早的汉诗集,成书于天平胜宝三年(751),收录了飞鸟后期、奈良前期共64位作者的120首作品(现存116首)。与平安时代敕撰的三部诗集《凌云集》《文华秀丽集》《经国集》相比,《怀风藻》中的汉诗大多为五言,且多为模仿中国六朝浮华汉诗的作品。

除上述百济和麻吕的《七夕》、石川石足的《春苑应诏》之外,还有很多模仿六朝诗人的作品吟咏而成的诗歌。例如,纪末茂《临水观鱼》载:“结宇南林侧,垂钓北池间。人来戏鸟没,船渡绿萍沉。苔摇识鱼在,缗尽觉潭深。空嗟芳饵下,独见有贪心。”南朝陈张正见的诗(《文苑英华》卷二十)中写道:“结宇长江侧,垂钓广川浔。竹竿横翡翠,桂髓掷黄金。人来水鸟没,楫渡岸花沉。莲摇见鱼近,纶尽觉潭深。渭水终须卜,沧浪徒自吟。空嗟芳饵下,独见有贪心。”很明显纪末茂直接改编了张正见的诗。(33)正如小岛宪之所言,借用中国的诗句是《怀风藻》的整体倾向。(34)

陈后主的诗大多已散佚,且现存的诗句多见于诸野史杂记,争议较多。例如,陈后主《小窗诗》载:“午醉醒来晚,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长傍小窗明。”关于这首《小窗诗》,宋姚宽《西溪丛语》认为“六朝诗语不如此”,不是陈后主的作品,而是方棫吟咏的。但是,同时代的杨延龄《杨公笔录》、朱胜非《绀珠集》卷五、曾慥《类说》卷六、阮阅《诗话总龟》卷九以及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后集》卷二十一都认为《小窗诗》是陈后主的作品。也就是说,在宋代已出现分歧。《全唐诗》卷七七五在收录此诗时,虽将其归为方棫的作品,但特意加了“一作陈叔宝诗”的注释。

此外,针对宋姚宽提出的“诗语”,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卷四《五言四句诗得于天趣》载:“吾弟超然喜论诗,其为人纯至,有风味。尝曰:‘陈叔宝绝无肺肠,然诗语有警绝者,如曰:午醉醒来晚,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长傍小窗明。’”也就是说,他肯定陈后主《小窗诗》的诗语是“警绝”的。除了上述杨延龄《杨公笔录》等宋代著作外,元朝陶宗仪《说郛》卷一〇上、刘壎《隐居通议》卷一一及明朝冯惟讷《古诗纪》卷一〇八、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一〇二等,均将其作为陈后主的作品。因此,不能因为陈后主是风流天子而非议其文学才能,一概而论地把陈后主的诗看作是后人的伪作。

此外,陈后主的诗作中与《临行诗》相关的诗句,在《七夕宴重咏牛女各为五韵》诗中有“更觉今宵短,只遽日轮催”,在《同管记陆瑜七夕四韵》诗中有“唯当有今夕,一夜不迢迢”等诗句(《古今岁时杂咏》卷二十五)。

综上所述,收录在《净名玄论略述》中的《临行诗》是陈后主本人所作,江为通过江总,在知晓陈后主诗的基础上,吟咏了《临刑诗》。(35)

(原文刊于王勇、河野贵美子编《东亚的汉籍遗产》,勉诚出版2012年版)


(1) 关于大津皇子的最新研究,请参照[日]篠川贤:《飛鳥と古代国家》,吉川弘文馆2013年版。

(2) 位于大阪府与奈良县交界处的二上山山顶附近的一处墓地,被宫内厅命名为“大津皇子二上山墓”。前往参观者人数众多,但是,靠近葛城市山麓的鸟谷口古坟为大津皇子墓地的说法更有说服力。

(3)[日]金文京:《从〈全唐诗〉一首〈临刑诗〉谈日韩资料在汉学研究上之价值》,《中华文史论丛》第64期,2000年。

(4) 二上山位于古大和国西面,从大和国来看,夕阳从此山的两座山峰之间的山谷落幕消失,因此被称为西方极乐净土的入口、死者灵魂的最终安息之处。迁都平城(奈良)以前,竹内街道是连接古代日本大和飞鸟地区和河内国(今大阪)难波港的重要官路,遣隋使及赴日隋使裴世清等经此路往来于难波港与飞鸟京之间。2008年12月,笔者曾在友人朝田省三的引导下参观此地,在此深表谢意。

(5)[日]小岛宪之校注:《日本古典文学大系·懷風藻》,岩波书店1981年版,第77页。《怀风藻》宽政本载为“离(離)”,但天和本、《群书类从》本等载为“谁(誰)”。

(6)[日]安积觉《老圃诗膎》(《日本诗话丛书》第七卷收录)、周作人《孙蕡绝命诗》(周作人《苦竹杂记》收录)、伍淑《日本之汉诗》(《中日文化论集》收录)。详见[日]小岛宪之:《上代日本文学と中国文学(下)》,塙书房1974年版,第1262页。

(7)[日]小岛宪之:《大津皇子の文学周辺》,《歴史と人物》1978年11月号。

(8)[日]福田俊昭:《大津皇子〈臨終詩〉の系譜》,《日本文学研究》第18号,1979年;梁容若:《中日文化交流史论》,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

(9)[日]小岛宪之:《近江朝前後の文学その二——大津皇子の臨終詩を中心として》,《万葉以前——上代びとの表現》,岩波书店1986年版;[日]滨政博司:《大津皇子臨終詩と金聖嘆・成三問——日中朝の臨刑詩の系譜》,《日中朝の比較文学研究》,和泉书院1989年版;[日]滨政博司:《大津皇子“臨終”詩群の解釈》,《和漢比較文学叢書 万葉集と漢文学》,汲古书院1993年版;[日]金文京上述论文《从〈全唐诗〉一首〈临刑诗〉谈日韩资料在汉学研究上之价值》;[日]金文京:《大津皇子〈臨終一絶〉と陳後主〈臨行詩〉》,《东方学報》第73号,2001年。

(10) 金文京指出,陈后主诗中的“推”应为“催”,“役”应为“短”。[日]金文京:《黄泉の宿——臨刑詩の系譜とその背景》,《興膳教授退官記念 中国文学論集》,汲古书院2000年版。

(11)[日]福田俊昭:《海を渡った大津皇子の〈臨終詩〉》,《东洋研究》第114号,2002年。

(12) 金文京上述论文《从〈全唐诗〉一首〈临刑诗〉谈日韩资料在汉学研究上之价值》。

(13) 金文京上述论文《大津皇子〈臨終一絶〉と陳後主〈臨行詩〉》。

(14) 金文京上述论文《从〈全唐诗〉一首〈临刑诗〉谈日韩资料在汉学研究上之价值》。

(15)[日]水口干记:《大津皇子詩と陳後主詩——“鼓声”をめぐって》,《続日本紀研究》第378号,2009年。

(16)“金乌”亦称阳乌、三足乌。《山海经·大荒东经》载“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金乌即指太阳,“金乌临西舍”是指太阳落山的意思。太阳落山的时间是酉时(相当于17点到19点)。

(17) 王勇:《日本文化——模仿与创新的轨迹》,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32—233页。

(18) 严绍璗:《中日古代文学关系史稿》,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75—76页。

(19) 金文京上述论文《从〈全唐诗〉一首〈临刑诗〉谈日韩资料在汉学研究上之价值》。

(20) 福田俊昭上述论文《大津皇子〈臨終詩〉の系譜》。

(21) 福田俊昭上述论文《海を渡った大津皇子の〈臨終詩〉》。

(22) 滨政博司上述论文《大津皇子“臨終”詩群の解釈》、金文京上述论文《大津皇子〈臨終一絶〉と陳後主〈臨行詩〉》。实际上,《和汉骈事》卷下杂类第十中收录了大津皇子和孙蕡的诗,并介绍了江为的诗和《水浒传》第七回中所见的诗。[日]虞渊方外史编:《和汉骈事》,《日本艺林丛书》第四卷收录,第49—50页。

(23)《南史·吴均传》载:“先是有济阳江洪,工属文,为建阳令,坐事死。”可知,江为一族的江洪曾担任建阳令一职。

(24) 滨政博司上述论文《大津皇子“臨終”詩群の解釈》。

(25) 金文京上述论文《从〈全唐诗〉一首〈临刑诗〉谈日韩资料在汉学研究上之价值》。

(26) 滨政博司上述论文《大津皇子臨終詩と金聖嘆・成三問——日中朝の臨刑詩の系譜》。

(27) 金文京上述论文《大津皇子〈臨終一絶〉と陳後主〈臨行詩〉》。

(28) 月野文子指出,山田三方的诗是依据江总的诗吟咏而成的,同时也有日本特色的构思。[日]月野文子:《山田三方の七夕詩における日本的発想——“衣玉”と“彩舟”をめぐって——》,《上代文学》第63号,1989年。

(29) 山田三方归国后,持统六年十月被授予务广肆,但朱鸟元年(686)十月左右,山田三方是否和大津皇子有过交往,尚无法判明。另外,《怀风藻・大津皇子传》载:“时有新罗僧行心,解天文卜筮,诏皇子曰:‘太子骨法,不是人臣之相。以此久在下位,恐不全身。’因进逆谋。”与大津皇子交往的新罗僧行心拥有天文、占卜之类的技能。遗憾的是,尚不明确大津皇子是否从山田三方和行心处了解到江总的文集。关于新罗僧行心,参见[日]铃木靖民:《古代東アジアの中の日本と新羅》,《日本の古代国家形成と東アジア》,吉川弘文馆2011年版,第132—133页。

(30) 滨政博司上述论文《大津皇子臨終詩と金聖嘆・成三問——日中朝の臨刑詩の系譜》。

(31) 滨政博司上述论文《大津皇子“臨終”詩群の解釈》。

(32) 参见[日]日野开三郎:《唐代邸店の研究》(三一书房1992年版)第二章《邸店の基本的諸営業》。

(33) 严绍璗上述著作《中日古代文学关系史稿》,第75—76页;王勇上述著作《日本文化——模仿与创新的轨迹》,第232—233页。

(34)[日]小岛宪之:《上代日本文学と中国文学(下)》,塙书房1974年版,第1262页。

(35) 福田俊昭指出,陈后主的诗有两个“向”字,该诗不是拥有盛誉的诗人陈后主所作。见福田俊昭上述论文《大津皇子〈臨patch詩〉の系譜》。《怀风藻》时期出现两个相同文字的诗很少见。“向”字和“宿”字的草书写法相似,应是抄写时的错误。关于陈后主的诗传播到日本的过程,请参照本书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