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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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江词六首(选四1

其一

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2。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3


1 横江:指横江浦(今安徽和县东南)与采石矶相对的一段江面,长江水因受天门山阻遏,由东西流向改为南北流向,故名横江。《太平寰宇记》:“横江浦,在和州历阳县东南二十六里。孙策自寿春欲经略江东,扬州刺史刘繇遣将樊能、于糜屯横江,孙策破之于此。对江南岸之采石,往来济渡处,隋将韩擒虎平陈,自采石济,亦此处也。”

2 侬:我,属吴方言。

3 瓦官阁:一名升元阁,南朝梁时建,高二百四十尺,南唐时犹存。牛僧孺《幽怪录》:“上元县有瓦棺寺,寺上有阁,倚山瞰江,万里在目,亦江湖之极境,游人弭棹,莫不登眺。”陆游《入蜀记》:“戒坛古寺谓之瓦棺寺,有阁因岗阜,其高十丈。李白所谓‘钟山对北户,淮水入南荣’者。又《横江词》‘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棺阁’是也。”


六朝有山水歌谣,如郦道元《水经注·江水》所载三峡歌谣;吴声亦有山水之唱;又乐府有《公无渡河》——以上数种,皆太白《横江词六首》渊源所在。然未必模拟。此六诗以雄词直气,歌声浩浩,而其主旨,皆在言横江之风波险恶,如神鬼狰狞。其一直言横江恶,其二再言牛渚险,其三则言狂风愁杀峭帆之人,其四“海神来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浙江八月何如此,涛似连山喷雪来”,则言其涛头比钱塘江八月潮水还要高险。其五叙津吏阻渡,直接用乐府“公无渡河”之语。《蜀道难》写山行之难,《横江词》写渡水之险,精神正好相似。《楚辞·招魂》言巫阳受天命招屈原之魂,历举东南西北各方皆不可往。太白此六诗,实欲暗用《招魂》之意。由此可见太白诗之遥承诗骚,几乎随处可见。

其一为组诗之序曲,为歌头,仅二十四字,写得满幅涛飞雪涌,足以笼罩组诗。前二句作浩叹语,后二句作夸张语。他人夸张多空廓,易成气急败坏之势。太白之夸张,毫不费力。此中正天才不可思议处。悟得此处,方可读太白诗。情满气真,则纵为无限之夸张语,亦属真实,亦为现量。感性的想象力不到之处,强作形容,适成空廓。

其二

海潮南去过寻阳1,牛渚由来险马当2。横江欲渡风波恶,一水牵愁万里长。


1 寻阳:即浔阳,江名,指长江流经江西省九江市北的一段。

2 牛渚:即牛渚山,在今安徽省马鞍山市长江东岸,突出江面。祝穆《方舆胜览》:“牛渚山,在太平州当涂县北三十里。山下有矶,古津渡也,与和州横江渡相对。隋师伐陈,贺若弼从此北渡。六朝以来,为屯戍之地。”陆放翁《入蜀记》卷二:“采石,一名牛渚,与和州对岸,江面比瓜州为狭,故隋韩擒虎平陈,及本朝曹彬下江南,皆自此渡。然微风辄浪作,不可行。刘宾客云‘芦苇晚风起,秋江鳞甲生’,王文公云‘一风微吹万舟阻’,皆谓此矶也。”马当:马当山,在今江西省彭泽县东北,北临长江。以山形似马,故名。《元和郡县志》:“马当山,高八十丈,周回四里,在古彭泽县北一百二十里。其山横枕大江,山像马形,回风急击,波浪涌沸,舟船上下,多怀忧恐,山际立马当山庙以祀之。”


此组诗第一首为首倡,接下来感叹之辞,可以说是一唱而数叹!前二句说马当之险,已是天下闻名而心惊,而牛渚之险,远过于马当。诗人说:海潮溯江而上,可以直达于浔阳,所以牛渚之险,远过于马当。因为牛渚在马当的下游,海潮过此时,其势自比过马当时为大。今我欲渡横江,而逢风波之恶,心生愁苦,直牵长江万里。

其三

横江西望阻西秦1,汉水东连扬子津2。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风愁杀峭帆人3


1 西秦:本指秦国,以其地处西,故称西秦。此指陕西一带秦之旧地。

2 扬子津:在今江苏省仪征市。胡三省《通鉴注》:“扬子津,在今真州扬子县南,是往来横渡处。”

3 峭帆人:风劲则帆峻,“峭帆人”即张挂高帆之船夫。


此首言渡横江不能,不禁有西归之想。然而程途阻绝,由长江而去,须再经汉水,方得接连秦中。其阻绝难归,可以知矣!此亦“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登金陵凤凰台》)。观此,则此中实为怀君国之意也。然而进前则有白浪如山,哪可渡得?不仅我一渺然孤身的客子不能渡,长年在江上行舟的峭帆之人,亦为狂风愁杀。

其五

横江馆前津吏迎1,向余东指海云生。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2


1 横江馆:即采石驿之官舍,遗址在今采石公园内。王琦注引《太平府志》:“采石驿,在采石镇,滨江,即唐时之横江馆也。在明为皇华驿。”津吏:古代管理渡口、桥梁的官吏。

2 “郎今”二句:梁简文帝《乌栖曲》:“采桑渡头碍黄河,郞今欲渡畏风波。”


此首写法稍变,诗中有津吏阻渡之语。诗人因不能直渡,犹豫难决,欲就津吏而决之,亦如屈子卜于渔父。而津吏之语,非但不能释其意,反而更增一倍愁情。“东指海云生”,意同“月晕天风雾不开”,言海上将有大风起,郎今缘何轻汝身而强欲渡乎?观此六诗,雄辞直气,唱叹无穷,然而意理完密。可知太白之诗,非但豪放飘逸,其意理之深长,寄托之幽微,亦非人所能到。杜牧言长吉诗,稍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太白于此,可谓毫无遗憾矣!而观古今,似未有以“理”字说太白诗者。嗟乎,太白真难知也!

《横江词》六首,体制在短篇歌行与绝句之间。第一首为短歌体,后五首实为绝句之变体。范德机评:“绝句,一句一绝,乃其大本。其次,句少意多,极四韵而反复议论。此篇气格合歌行之风,使人咏叹而有无穷之思,乃唐人所长。”盛唐绝句,其章法之起承转合,格调之回环婉转,已趋稳定化。太白七绝虽豪放不循法度,但大体也是符合上述章法的。这一组诗所用的,实是歌行的章法与风格。所以称为“横江词”,词即歌词也,可见此为歌而非普通的绝句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