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评点《红楼梦》(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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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一〕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脂批:“画出一个悍妇来。”)鼻孔里哧哧两声,(脂批:“真真追魂摄魄之笔。”)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真是不通至极。)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此种境界,岂是暴发之家之人所能领略的。与夏金桂论此,真是对牛弹琴也。)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脂批:“说的出,便是慧心人,何况菱卿哉。”)

金桂道:“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脂批:“又陪一个兰花,一则是自高声价,二则是诱人犯法。”)香菱说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花之香可比。”一句话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者,(都是金桂一路货色。)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你要死,要死!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来了!”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赔罪说:“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别计较。”

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不知你服不服?”(其人横蛮可知。)香菱忙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可怜香菱那知世人之险恶。)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金桂笑道:“你虽说的是,只怕姑娘多心,说‘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来了几日,就驳我的回了。’”

金桂还有顾忌。

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当日买了我来时,原是老奶奶使唤的,故此姑娘起的名字,后来我自服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发不与姑娘相干。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香菱心肠如雪。)金桂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香菱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自此后,遂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宝钗亦未想到此人如此心胸也。)

香菱改为秋菱,自此时起。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陇望蜀”的,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鬟宝蟾有三分姿色,举止轻浮可爱,便时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宝蟾虽亦解事,只是怕着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颇觉察其意,想着:“正要摆布香菱,无处寻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宝蟾,且舍出宝蟾去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竟用阴谋诡计,其人心肠可知。)我且乘他疏远之时,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了。”(香菱已在金桂的摆布中。)打定了主意,伺机而发。

薛蟠本性如此。

这日,薛蟠晚间微醺,又命宝蟾倒茶来吃。薛蟠接碗时,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乔装躲闪,连忙缩手,两下失误,豁啷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说宝蟾不好生递,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两个人的腔调儿都够使了。别打谅谁是傻子。”薛蟠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

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得你馋痨饿眼。”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作什么和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金桂如此工于心计,真心如蛇蝎也。)薛蟠听了,仗着酒盖脸,便趁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要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样就怎样。你要人脑子,我也弄来给你。”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你爱谁,说明了,就收在房里,省得别人看着不雅。我可要什么呢。”(故作大方。)薛蟠得了这话,喜的称谢不尽,是夜曲尽丈夫之道,奉承金桂。(脂批:“曲尽丈夫之道,奇闻奇语。”)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奈,越发放大了胆。

薛蟠也是此类货色,正好与夏金桂相配,真是一对恶赖。

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来。宝蟾心里也知八九,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金桂已设就牢笼,只让香菱进去。)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那时必在难分之际,便叫丫头小舍儿过来。

原来这小丫头也是金桂从小儿在家里使唤的,因他自幼父母双亡,无人看管,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儿,专作些粗笨的生活。(脂批:“铺叙小舍儿首尾,忙中又点薄命二字,与痴丫头遥遥作对。”)金桂如今有意独唤他来,吩咐道:“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将手帕取来,不必说我说的。”(脂批:“金桂坏极,所以独使小舍为此。”)小舍儿听了,一径寻着香菱,说:“菱姑娘,奶奶的手帕子忘记在屋里了。你去取来送上去,岂不好?”

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折挫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不暇。(脂批:“总为痴心人一叹。”)听了这话,忙往房里来取。不防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一头撞了进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飞红,忙转身回避不迭。

即使回避,已入牢笼矣。

那薛蟠自为是过了明路的,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今见香菱撞来,故也略有些惭愧,还不十分在意。无奈宝蟾素日最是说嘴要强的,今既遇见了香菱,便恨无地缝儿可入,忙推开薛蟠,一径跑了,(种种都在金桂设计之中。)口内还恨怨不迭,说他强奸力逼等语。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却被香菱打散,不免一腔兴头,变作了一腔恶怒,都在香菱身上。不容分说,赶出来啐了两口,骂道:“死娼妇,你这会子作什么来撞尸游魂!”香菱料事不好,三步两步早已跑了。

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恨的只骂香菱。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香菱有意害他,赤条精光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写薛蟠如此不堪。)香菱虽未受过这气苦,既到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开。

彼时金桂已暗和宝蟾说明,今夜令薛蟠和宝蟾在香菱房中去成亲,命香菱过来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说他嫌脏了,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里劳动服侍,又骂说:“你那没见世面的主子,见一个,爱一个,把我的人霸占了去,又不叫你来,到底是什么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罢了。”

刁钻古怪,一至于此,亦见人性恶之可怕也。

薛蟠听了这话,又怕闹黄了宝蟾之事,忙又赶来骂香菱:“不识抬举!再不去便要打了!”香菱无奈,只得抱了铺盖来。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睡。香菱无奈,只得依命。刚睡下,便叫倒茶,一时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卧片时。(香菱受尽折磨。)

那薛蟠得了宝蟾,如获珍宝,(写薛蟠之滥之无状。)一概都置之不顾。恨的金桂暗暗的发狠道:(写金桂之阴狠。)“且叫你乐这几天,等我慢慢的摆布了来,那时可别怨我!”一面隐忍,一面设计摆布香菱。(恶妇手中有杀人刀。)

半月光景,忽又装起病来,只说心疼难忍,四肢不能转动。(脂批:“半月工夫,设计安矣。”)请医疗治不效,众人都说是香菱气的。闹了两日,忽又从金桂的枕头内抖出纸人来,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节等处。(毒计百出,千变万化,何恶人之多术也。)于是众人反乱起来,当作新闻,先报与薛姨妈。薛姨妈先忙手忙脚的,薛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薛蟠是一个浑人,浑得逼真。)

金桂笑道:“何必冤枉众人,大约是宝蟾的镇魇法儿。”(脂批:“恶极坏极。”)薛蟠道:“他这些时并没多空儿在你房里,何苦赖好人。”(脂批:“正要老兄此句。”)金桂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莫不是我自己不成!虽有别人,谁可敢进我的房呢?”(偏不说香菱,偏要薛蟠自己说出。)薛蟠道:“香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他自然知道,先拷问他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问谁,谁肯认?(此句是说不认也要认也。)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罢了。横竖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乐得再娶好的。若据良心上说,左不过是你们三个多嫌我一个。”(偏要反说,让你正做。)说着,一面痛哭起来。

先说宝蟾,是为让薛蟠说出香菱。金桂真恶而刁也。

薛蟠更被这一席话激怒,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脂批:“与前要打死宝玉遥遥一对。”)一径抢步找着香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打起来,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香菱叫屈,薛姨妈跑来禁喝说:“不问明白,就打起人来了。这丫头服侍了你这几年,那一点不周到,不尽心?他岂肯如今倒作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清浑皂白,再动粗卤。”

幸亏薛姨妈几句话,不然香菱危矣。

金桂听见他婆婆如此说着,生怕薛蟠耳软心活,便益发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又哭喊说:“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不容他进我的房,惟有秋菱跟着我睡。我要拷问宝蟾,〔二〕你又护到头里。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去。不过要治死我,再拣富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何苦作出这些把戏来!”薛蟠听了这些话,越发着了急。(薛蟠是条浑蛆,一触即动。)

泼妇、刁妇、悍妇、赖妇,色色俱全。

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挟持软惯了。如今又勾搭上丫头,被他说霸占了去,他自己反要占温柔让夫之礼。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作的,实是俗语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此时正是公婆难断房帏事了。因此无法,只得赌气喝骂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骂得准,比骚狗还坏得多!)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嘴占了他的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难道还用问。)也不问青红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骂得准。)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即刻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如果卖了,也许倒是救了香菱。)说着,命香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也低下头了。

魇魔法是谁作的,只要拷打金桂,自然便知。

金桂听了这话,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扯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人不成?怎么‘拔去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

其刁无比,半句不让。

薛姨妈听说,气的身战气咽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亏你是旧家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喊,说的是些什么!”薛蟠急的跺脚说:“罢哟,罢哟!看人听见笑话。”

拿出家法来,她也不怕,反而变本加厉,愈闹愈泼,雪芹之笔,不仅能画人,竟能画妖魔鬼怪。

金桂意谓一不作,二不休,越发发泼喊起来了,说:“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再不然,留下他,就卖了我。(其刁无比,谁能想得出。)谁还不知道你薛家有钱,行动就拿钱垫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你不趁早施为,还等什么?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作什么去了!这会子人也来了,金的银的也赔了,略有个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该挤发我了!”一面哭喊,一面滚揉,自己拍打。(写得活生生一个刁妇、泼妇、恶妇形象。)薛蟠急的说又不好,劝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咳声叹气,抱怨说运气不好。(脂批:“果然不差。”)

一套浑话、赖话,偏说得如此周全,亏雪芹写得出,雪芹不唯洞察宝黛心灵神妙精微处,且又洞悉妖魔心肝肺腑,真上天入地之通才!

当下薛姨妈早被薛宝钗劝进去了,只命人来卖香菱。宝钗笑道:“咱们家从来只知买人,并不知有卖人之说。妈可是气的糊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下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薛姨妈道:“留下他还是淘气,(薛姨妈倒是说对了。)不如打发了他倒干净。”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能断绝了吗?)也如卖了一般。”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只不愿出去,情愿跟着姑娘。薛姨妈也只得罢了。

香菱能从宝钗当是幸运,奈并不能长久耳!

从此以后,香菱果跟随宝钗到园内去了,把前面路径竟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本来怯弱,虽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香菱终于被折磨成病矣。此妒妇杀之也。)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

庚辰本“香菱果跟随宝钗在园内去了”句,“园内”两字点掉,旁改“屋里”,“了”字亦点掉。今查列藏本、王府本、杨藏本、甲辰本均有“园内”两字,甲辰本“园”下脱一“内”字。程甲本、戚序本无“园内”二字。据此,可知早期抄本都有“园内”二字,删去“园内”二字,是从程甲、戚序本开始的,按前已叙明,大观园抄检后,宝钗已自动搬出园来,并未再回去,故后来删去“在园内”三字是合理的。

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气的薛姨妈母女惟暗中垂泪,怨命而已。薛蟠虽曾仗着酒胆,挺撞过他两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与他身子,着他随意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与他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薛蟠实不敢下手也。金桂泼赖,到底竟让薛蟠无法。如遇《水浒》中杨志,则已一刀了之矣,今薛蟠虽非韩信,倒肯受胯下之辱。)只得乱闹了一阵罢了。如今习惯成自然,反使金桂越发长了威风,薛蟠越发软了气骨。(已是西风压倒东风。)虽是香菱犹在,却亦如不在的一般,纵不能十分畅快,也就不觉的碍眼了,且姑置不究。如今又渐次寻趁宝蟾。(赶走了一个,又找第二个。)

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践他,他便不肯服低容让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角口,后来金桂急了,甚至于骂,再至于厮打。他虽不敢还言还手,便大撒泼性,拾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此时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于二者之间,十分闹的无法,便出门躲在外厢。

宝蟾又是一种性格,倒是金桂的好对手,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欢喜,便纠聚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又生平最喜啃骨头。(奇极怪极,莫非前生是狗。)每日务要〔三〕杀鸡鸭,将肉赏人吃,自己只以油炸焦骨头下酒。吃的不奈烦或动了气,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薛蟠亦无别法,惟日夜悔恨不该娶这搅家星罢了,都是一时没了主意。(脂批:“补足本题。”)于是宁、荣二宅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

已经治得呆霸王霸不起来了。

此时宝玉已过了百日,出门行走。亦曾过来见过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脂批:“别书中形容妒妇,必曰黄发黧面,岂不可笑。”)因此心下纳闷。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又正遇见迎春奶娘来家请安,说起孙绍祖甚属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抹泪的,只叫接了来家散诞两日。”王夫人因说:“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去,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脂批:“草蛇灰线,后文方不见突然。”)所以就忘了。前儿宝玉去了,回来也曾说过的。(脂批:“补明。”)明日是个好日子,就接他去。”

叙香菱灾难刚罢,又来迎春厄运。

“七事八事都不遂心”,贾府已入衰运。

正说着,贾母打发人来找宝玉,说:“明儿一早往天齐庙还愿去。”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去逛逛,听见如此说,喜的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的。次日一早,梳洗穿带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嬷嬷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来烧香还愿。

宝玉久不外出矣。

这庙里已是昨日预备停妥的。宝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这天齐庙本系前朝所修,极其雄壮。如今年深岁久,又极其荒凉。里面泥胎塑像,皆极其凶恶。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便退至道院歇息。

一时吃过饭,众嬷嬷和李贵等人围随宝玉,到处散诞顽耍了一回。宝玉困倦,复回至静室安歇。众嬷嬷生恐他睡着了,便请当家的老王道士来陪他说话儿。这老王道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这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两宅走动熟惯,都与他起了个浑号,唤他作“王一贴”,言他的膏药最灵验,只一贴百病皆除之意。

又一个江湖骗子,雪芹笔下的道士真实形象,非一僧一道之属。

当下王一贴进来,宝玉正歪在炕上想睡,李贵等正说“哥儿别睡着了”,厮混着。看见王一贴进来,〔四〕都笑道:“来的好,来的好。王师父,你极会说古记的,说一个与我们小爷听听。”王一贴笑道:“正是呢。哥儿别睡,仔细肚子里面筋作怪。”说着,满屋里人都笑了。(脂批:“王一贴又与张道士遥遥一对,特犯不犯。”)

宝玉也笑着起身整衣。王一贴喝命徒弟们快泡好酽茶来。茗烟道:“我们爷不吃你的茶,连这屋里坐着还嫌膏药气息呢。”王一贴笑道:“没当家花花的,膏药从不拿进这屋里来的。知道哥儿今日必来,头三五天就拿香熏了又熏的。”

宝玉道:“可是呢,天天只听见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道:“哥儿若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细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际,宾客得宜,温凉兼用,贵贱殊方。内则调元补气,开胃口,养荣卫,宁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出死肌,生新肉,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的便知。”

一副江湖卖药套话,写得头头是道、活灵活现。

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可也贴的好么?”王一贴道:“百病千灾,无不立效。若不见效,哥儿只管揪着胡子打我这老脸,拆我这庙,何如?(江湖气到底。)只说出病源来。”宝玉笑道:“你猜。若你猜的着,便贴的好了。”王一贴听了,寻思一会,笑道:“这倒难猜,只怕膏药有些不灵了。”

宝玉命李贵等:“你们且出去散散。这屋里人多,越发蒸臭了。”李贵等听说,且都出去自便,只留下茗烟一人。(王一贴更误以为有心遣出了。)这茗烟手内点着了一枝梦甜香,(脂批:“与前文一照。”)宝玉命他坐在身旁,却倚在他身上。

王一贴想到歪路上去了,因其人歪,故想入歪路也。

王一贴心有所动,(脂批:“四字好,万端生于心,心邪则意邪。”)便笑嘻嘻走近前来,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想是哥儿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江湖骗人老道,只有此等骗术。)话犹未完,茗烟先喝道:“该死,打嘴!”宝玉犹未解,(脂批:“未解妙,若解,则不成文矣。”)忙问:“他说什么?”茗烟道:“信他胡说。”唬的王一贴不敢再问,只说:“哥儿明说了罢。”

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脂批:“千古奇文奇语,仍归结至上半回正文,细密如此。”)王一贴听说,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五〕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一贴又忙道:“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

奇想奇问。

宝玉问:“什么汤药,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作‘疗妒汤’,(药名新,从未听过。)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脂批:“此科浑一收,方为奇趣之至。”)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

活画一个江湖老滑头。

虽是一段谐谑文字,却是谐中寓庄,“死了还妒什么”,可见此病不可医也。

王一贴笑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实告诉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总算说了实话。)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脂批:“寓意深远,在此数语。”)正说着,吉时已到,请宝玉出去焚化钱粮散福。功课完毕,方进城回家。

此江湖老道最终能说实话,则又与一般只说假话者不同。

那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孙家的婆娘媳妇等人已待过晚饭,打发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啼啼的在王夫人房中诉委曲,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与薛蟠可以成对。)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脂批:“奇文奇骂,为迎春一哭。又为荣府一哭,恨薛蟠何等刚霸,偏不能以此语及金桂,使人忿忿。此书中全是不平,又全是意外之料。”)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脂批:“不通可笑,遁辞如闻。”)一行说,一行哭的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

又是一个恶赖。

写过女的夏金桂,又写男的孙绍祖。

写过香菱,又写迎春。

王夫人只得用言语解劝说:“已是遇见了这不晓事的人,可怎么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作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作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

王夫人一面解劝,一面问他随意要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可怜可悲。)

才离大观园,仍思大观园,无奈往日欢情,已如流水矣。

王夫人忙劝道:“快休乱说。不过年轻的夫妻们,斗牙斗齿,亦是万万人之常事,何必说这丧话。”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们陪伴着解释,又吩咐宝玉:“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风声,倘或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都是你说的。”宝玉唯唯的听命。

迎春是夕,仍在旧馆安歇。众姊妹、丫鬟等更加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边去。先辞过贾母及王夫人,然后与众姊妹分别,更皆悲伤不舍。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方止住了,过那边去。(脂批:“凡迎春之文,皆从宝玉眼中写出。前‘悔娶河东狮’是实写,‘误嫁中山狼’,出迎春口中,可为实(虚)写。以虚虚实实变幻体格,各尽其法。”)又在邢夫人处住了两日,就有孙绍祖的人来接去。迎春虽不愿去,无奈惧孙绍祖之恶,只得勉强忍情,作辞去了。

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已。终不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回后评】

作者写夏金桂,则世间有其一,无其二,活生生之夏金桂。古人写妒妇悍妇多矣,夏金桂出,遂难更出其右者。夏金桂种种恶行,世间恶妇难有其全。夏金桂设计陷香菱、镇薛蟠、纵宝蟾种种手段,皆是明写。且其人行为放纵撒泼,无半点隐藏,与王熙凤计诱尤二姐、折磨尤二姐、逼杀尤二姐种种做法,一明一暗,恰成对照:王熙凤是不动声色,笑里藏刀,把人逼死了还要洒泪哭泣,以示悲伤;夏金桂则是电闪雷霹,狂风骤雨,又如猛虎扑羊,恣意吞噬,饱食后放声长啸。前者是文丝不动而灭对方,后者是大喊大叫而吞弱敌。雪芹一枝笔,写出两种截然不同之妒妇、悍妇、毒妇,其胸中所藏,岂仅陈仓数十万之众哉!

王道士“疗妒汤”一方,实存讽世之意,“妒”之一病,岂独女子哉,又岂独男女间哉,故“妒”实不可治也。论者曰:宝玉觅“妒妇方”,非为夏金桂也,实为袭人等也,此论求之过深而近于凿。盖宝玉实有感于夏金桂之奇妒,而又遇王一贴,故有此问也。如无夏金桂之奇妒,宝玉虽遇王一贴,亦断无此问矣。宝玉虽是为夏金桂而问,实亦为普天下形形色色之“妒”而问也。

迎春嫁出后归诉受虐待之苦,欲求在紫菱洲再小住数日,可见昔日女儿国之欢乐无忧,不可复矣。雪芹写孙绍祖之中山狼,不仅写其恶赖,更是为写又一种悲剧婚姻也。此悲剧婚姻是贾赦“执意不听,一心情愿”所造成,终于断送迎春!此又是婚姻不得自主之罪也。

《红楼梦》前八十回,为雪芹原作,八十回讫,则雪芹之原作尽矣,八十回后之文字,皆为后人续作,其作者已不可考。予之评止于八十回,八十回以后则或略记所感,或多或少,亦有评之较多者,抑或有竟付阙如者,读者谅之。

或曰后四十回绝非高鹗所续,强认后四十回为高鹗所续,误也。予深然其说。予以为程、高刻本序中所述后四十回陆续于冷摊所得为实话,非欺人之谈。或又曰后四十回中杂有雪芹旧稿,此亦吾人可研之题也。况后四十回中间亦有文笔极胜者。然就整体而论,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相违者甚多,而文笔迥不如前,此为其大概也。然较之同时流行之续书,此为佼佼者矣,《红楼梦》之得风行于世,程、高之功为巨也。后四十回之胜于众续亦其主因也,故未可一概而论也。

【校记】

〔一〕底本此回无回目,但已分回,仅有“第八十回”四字。列藏本七十九、八十回未分回,更无回目,只在“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的“呢”字下有一墨勾。以示分回。但此墨勾,当非原抄者所勾,恐是后人补勾。其余蒙府、戚序本作“懦弱迎春肠回九曲,姣怯香菱病入膏肓”;杨藏本作“懦迎春肠回九曲,姣香菱病入膏肓”;甲辰本作“美香菱屈受贪夫棒,丑道士胡诌妒妇方”;程甲本同,唯“丑道士”作“王道士”。此从程甲本补。

〔二〕“霸占了去”以下共二十五字,底本缺,各本存,文字有异,此从列藏、甲辰本补。

〔三〕“便纠聚人来斗纸牌”以下共二十五字,底本缺,各本均有,此从戚序本补。

〔四〕“宝玉正歪在炕上想睡”以下共三十字,底本缺,各本均有,文字略异,此从列藏、蒙府本补。

〔五〕“听说,拍手笑道”以下共十七字,底本缺,各本皆有,文字有歧异,此从列藏、戚序本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