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评点《红楼梦》(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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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一〕

话说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于是吃过门杯,因又逗趣笑道:“实告诉说罢,我的手脚子粗笨,又喝了酒,仔细失手打了这瓷杯。有木头的杯取个子来,我便失了手,掉了地下也无碍。”众人听了,又笑起来。

脂批:“此回栊翠品茶,怡红遇劫。盖妙玉虽以清净无为自守,而怪洁之癖未免有过,老妪只污得一杯,见而勿用,岂似玉兄日享洪福,竟至无以复加而不自知。故老妪眠其床、卧其席,酒屁熏其屋,却被袭人遮过,则仍用其床其席其屋。亦作者特为转眼不知身后事写来作戒,纨袴公子可不慎哉!”庚辰本回前评。

凤姐儿听如此说,便忙笑道:“果真要木头的,我就取了来。可有一句先说下:这木头的可比不得瓷的,他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又出新花样捉弄刘姥姥。刘姥姥听了心下敁敠道:“我方才不过是趣话取笑儿,谁知他果真竟有。我时常在村庄乡绅大家也赴过席,金杯银杯倒都也见过,刘姥姥是见过世面的。从来没见有木头杯之说。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们使的木碗儿,不过诓我多喝两碗。别管他,横竖这酒蜜水儿似的,可见是黄酒一类的酒。多喝点子也无妨。”想毕,便说:“取来再商量。”

凤姐乃命丰儿:“到前面里间屋里书架子上,有十个竹根套杯取来。”丰儿听了,答应才然要去,鸳鸯笑道:“我知道你这十个杯还小。况且你才说是木头的,这会子又拿了竹根子的来,倒不好看。不如把我们那里的黄杨根整抠的十个大套杯拿来,灌他十下子。”鸳鸯更是诚心捉弄。凤姐儿笑道:“更好了。”鸳鸯果命人取来。

刘姥姥一看,又惊又喜:惊的是一连十个,挨次大小分下来,那大的足似个小盆子,第十个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喜的是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图印。确是木雕精品。因忙说道:“拿了那小的来就是了,怎么这样多?”凤姐儿笑道:“这个杯没有喝一个的理。我们家因没有这大量的,所以没人敢使他。姥姥既要,好容易寻了出来,必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刘姥姥唬的忙道:“这个不敢。好姑奶奶,饶了我罢。”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知道他上了年纪的人,禁不起,忙笑道:“说是说,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这头一杯罢。”毕竟老人持重,不像鸳鸯、凤姐淘气。刘姥姥道:“阿弥陀佛!我还是小杯吃罢。把这大杯收着,我带了家去慢慢的吃罢。”说的众人又笑起来。鸳鸯无法,只得命人满斟了一大杯,刘姥姥两手捧着喝。

贾母、薛姨妈都道:“慢些,不要呛了。”薛姨妈又命凤姐儿布了菜。凤姐笑道:“姥姥要吃什么,说出名儿来,我搛了喂你。”刘姥姥道:“我知道什么名儿,实话,一个村妪,哪能知这些菜名。样样都是好的。”贾母笑道:“你把茄鲞搛些喂他。”又是新鲜事物。凤姐儿听说,依言搛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这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儿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

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一道菜,光鸡就用十来只配,其靡费可知矣。怪道这个味儿!”一面说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还只管细玩那杯。凤姐笑道:“还是不足兴,再吃一杯罢。”姥姥玩杯是赏其雕工,凤姐却趁机劝酒,真不醉不休矣。刘姥姥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为爱这样范,亏他怎么作了。”

一道茄鲞,却要这许多手工,普通人家如何吃得起。

鸳鸯笑道:“酒吃完了,到底这杯子是什么木的?”刘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认得,你们在这金门绣户的,如何认得木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作街坊,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一句话点出生活之艰难,侯门之家,何能梦见,雪芹特写此一笔。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口儿里天天讲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的。让我认一认。”一面说,一面细细端详了半日,道:“你们这样人家,断没有那贱东西。那容易得的木头,你们也不收着了。我掂着这杯体重,断乎不是杨木,这一定是黄松的。”以为黄松已是珍品了。真野人献曝也。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

刘姥姥自以为多见草木,岂知此木非那木也。

只见一个婆子走来请问贾母,说:“姑娘们都到了藕香榭,请示下,就演罢,还是再等一会子?”贾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他们,就叫他们演罢。”那个婆子答应去了。

箫管悠扬,穿林渡水,加上爽秋天气,欢悦人情,气氛自然不同。

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两句雅极,令人一振。宝玉先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自然宝玉要趁兴而饮。复又斟上,才要饮,只见王夫人也要饮,原以为王夫人要止住他,岂知王夫人也要饮,可见情因景生,兴致不浅。命人换暖酒来,宝玉连忙将自己的杯捧了过来,送到王夫人口边,脂批:“妙极,忽写宝玉如此,便是天地间母子之至情至性,献芹之民之意,令人酸鼻。”王夫人便就他手内吃了两口。一时暖酒来了,宝玉仍归旧坐,王夫人提了暖壶下席来,众人皆都出了席,王夫人来劝酒,众皆出席,气氛何等欢洽。薛姨妈也立起来,贾母忙命李、凤二人接过壶来:“让你姨妈坐了,大家才两便。”王夫人见如此说,方将壶递与凤姐,自己归坐。

贾母笑道:“大家吃上两杯,今日着实有趣。”贾母兴致甚高。说着,擎杯让薛姨妈,又向湘云、宝钗道:“你姐妹两个也吃一杯。你妹妹虽不大会吃,也别饶他。”说着自己已干了。贾母自己先干。湘云、宝钗、黛玉也都干了。

当下刘姥姥听见这般音乐,且又有了酒,越发喜的手舞足蹈起来。宝玉因下席过来向黛玉笑道:“你瞧刘姥姥的样子。”黛玉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黛玉雅谑,但终嫌刻薄,毕竟官宦子女,于下层实隔也。众姐妹都笑了。须臾乐止,薛姨妈出席笑道:“大家的酒想也都有了,且出去散散再坐罢。”贾母也正要散散,于是大家出席,都随着贾母游玩。贾母因要带着刘姥姥散闷,遂携了刘姥姥至山前树下盘桓了半晌,又说与他这是什么树,这是什么石,这是什么花。可见此处之树、石、花,均非乡村所有也。刘姥姥一一的领会,又向贾母道:“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他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众人不解,因问什么雀儿变俊了,会讲话。刘姥姥道:“那廊下金架子上站的绿毛红嘴是鹦哥儿,我是认得的。那笼子里黑老鸹子怎么又长出凤头来,也会说话呢?”不识八哥,却叫黑老鸹子长出凤头,又新奇。众人听了,都笑将起来。

刘姥姥此时酒兴已发,亦已忘情矣。

一时,只见丫鬟们来请用点心。贾母道:“吃了两杯酒,倒也不饿。也罢,就拿了这里来,大家随便吃些罢。”丫鬟听说,便去抬了两张几来,又端了两个小捧盒。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这盒内是两样蒸食,〔二〕一样是藕粉桂花糖糕,一样是松穰鹅油卷;那盒内是两样炸的,〔三〕一样是只有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什么馅儿。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这油腻腻的,谁吃这个!”又看那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也不喜欢。因让薛姨妈吃,薛姨妈只拣了一块糕。贾母拣了一个卷子,只尝了一尝,剩的半个递与丫鬟了。

几道细点,何等精致。

刘姥姥因见那小面果子都玲珑剔透,各式各样,便拣了一朵牡丹花样的,笑道:“我们那里最巧的姐儿们,剪子也不能铰出这么个纸的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家去给他们做花样子去倒好。”众人都笑了。贾母道:“家去我送你一磁坛子。你先趁热吃这个罢。”别人不过拣各人爱吃的拣了一两点就罢了。刘姥姥原不曾吃过这些东西,且都作的小巧,不显盘堆的,他和板儿每样吃了些,就去了半盘子。真是食量大如牛。剩的,凤姐又命攒了两盘并一个攒盒,拿与文官等吃去。

忽见奶子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他顽了一会。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顽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脂批:“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才罢。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球踢着顽去,也就不要佛手了。脂批:“柚子即今香橼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后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岂独为刘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

至栊翠庵,妙玉至栊翠庵后,尚是初写。

当下贾母等吃过茶,又带了刘姥姥至栊翠庵来。妙玉忙接了进去。众人至院中,见花木繁盛。贾母笑道:“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一面说,一面便往东禅堂来。妙玉笑往里让,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妙玉听了,忙去烹了茶来。自去烹茶,可见茶道之精。东坡赠黄鲁直诗“磨成不敢付童仆,自看雪汤生玑珠”也。

靖本眉批:“尚记丁巳春日,谢园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丑仲春,畸笏。”

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雕漆填金云龙献寿茶盘,成窑五彩小盖钟,均是器用中之极精者,即此可见妙玉其人。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好水。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原是贾母喝的成窑五彩茶杯,经刘姥姥一喝,此杯危矣。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真是刘姥姥喝法。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绿茶贵清淡,刘姥姥不懂茶,自然嫌淡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然后众人都是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都是名瓷。

喝茶是一种高等文化,一要茶具讲究,如妙玉此两件茶具,均可称为上品,成窑五彩钟,瓷器中之上品也。六安茶,安徽名茶,产自霍山,品类甚多。老君眉,亦安徽名茶,产于六安,叶细长,有白毫,今尚产。

用旧年储存的雨水,亦已难得,好茶当有好泉水,此处不用泉水而用旧年雨水,见其精心也。

那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只见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宝钗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再写妙玉自己烹茶。宝玉便走了进来,笑道:“偏你们吃梯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飺茶吃。这里并没你的。”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脏不要了。妙玉孤癖高洁,因为刘姥姥用了,连成窑茶杯都不要了,可见其孤傲之甚。又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爮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杏犀䀉”。妙玉斟了一䀉与黛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将自用的绿玉斗给宝玉用,其意甚深,宝玉聪明,何一时糊涂也。

爮斝,葫芦器。于葫芦成长前套以器范,葫芦即随范形而长。至老取以琢成器。予曾见多种,皆非斝形。妙玉此器有王恺、苏轼题记,则其珍可知,自是作者夸张之词。

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金刚经》:“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谢灵运注:“人无贵贱,法无好丑,荡然平等。”此语妙在有意无意之间。雪芹借宝玉戏言,提出“平等”的思想,自戏言观之,则随意之言也,无心之言也;自庄言观之,则是寓谐于庄,自有深意存焉,何况雪芹反复慨叹“谁解其中味?”以望读者之细心解味乎!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句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妙玉目空贾府。宝玉笑道:“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

杏犀䀉,用犀角作成的茶杯。犀之奇珍者灯下呈杏黄色,故称杏犀䀉。今别本作“点犀”,取李商隐“心有灵犀一点通”之意。据查,列藏本、蒙府本、戚序本均与庚辰本同,作“杏”,甲戌、己卯、舒序本均缺,甲辰、杨藏、程甲本作“点”,可见庚辰等早期抄本均作“杏犀䀉”。作“点犀䀉”可能是从甲辰本开始的。

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盒出来,亦是奇器,妙玉何藏之富也。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的了这一海?”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蹋。脂批:“茶下糟蹋二字,成窑杯已不屑再要,妙玉真清洁高雅,然亦怪谲孤僻甚矣,实有此等人物,但罕耳。”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淳〔四〕无比,赏赞不绝。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妙玉此话是说给钗黛听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宝玉亦是顺势而答。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

靖本眉批:“玉兄独至岂真无吃茶,作书人又弄狡猾,只瞒不过老朽,然不知落笔时作者如何想。丁亥夏。”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黛玉都是大俗人可见妙玉之孤高。,连水也尝不出来。要能尝出水味,亦是一番参究,因皆酸咸之外味也。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玄墓,在苏州邓尉,至今仍叫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梅花雪水,能得一瓮,亦是难能。玄墓近香雪海,梅花如林,或能多得。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来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淳,如何吃得?”则可见刚才外面所喝只是隔年雨水,虽已讲究,还非最上之品。黛玉知他天性怪僻,黛玉都嫌其怪僻,则其僻甚矣。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

看后文第五十回宝玉独向妙玉乞红梅,妙玉即允,并未钗黛同去,照样给宝玉。故知如宝玉独来,亦必得好茶喝也。

宝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五〕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怪僻至甚,并非好事。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宝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说话授受去,越发连你也脏了。只交与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来递与宝玉。

成窑五彩茶杯,在今日其价无比,宝玉说给他卖了度日,则可见当时亦甚贵也。

宝玉接了,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洗地是要的,人不能进来。宝玉道:“这是自然的。”说着,便袖着那杯,递与贾母房中小丫头拿着,说:“明日刘姥姥家去,给他带去罢。”交代明白,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不在话下。

妙玉洁癖,可与倪高士并称。

且说贾母因觉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了薛姨妈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来歇息。凤姐忙命人将小竹椅抬来,贾母坐上,两个婆子抬起,凤姐、李纨和众丫鬟婆子围随着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薛姨妈也就辞出。王夫人打发文官等出去,将攒盒散与众丫鬟们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着,随便歪在方才贾母坐的榻上,命一个小丫头放下帘子来,又命他捶着腿,吩咐他:“老太太那里有信,你就叫我。”说着,也歪着睡着了。

贾母、薛姨妈、王夫人俱各安歇,以下独留刘姥姥另开生面。

宝玉、湘云等看着丫鬟们将攒盒搁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着树的,也有傍着水的,倒也十分热闹。一时又见鸳鸯来了,要带着刘姥姥各处去逛,众人也都赶着取笑。

一时来至“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刘姥姥道:“嗳呀!这里还有个大庙呢。”说着,便爬下磕头。众人笑弯了腰。刘姥姥道:“笑什么,这牌楼上的字我都认得。我们那里像这样的庙宇最多,都是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名字。”众人笑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庙?”刘姥姥便抬头指那字道:“这不是‘玉皇宝殿’四字?”众人笑的拍手打脚。还要拿他取笑时,刘姥姥觉得腹内一阵乱响,妙极,意想不到之文。忙的拉着一个小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解衣。把大观园当村间地头。众人又是笑,又忙喝他:“这里使不得!”忙命一个婆子带了东北角上去了。那婆子指与他地方,便乐得走开去歇息。

刘姥姥固不识“省亲别墅”字样,然亦何至当作“玉皇宝殿”,莫非姥姥亦有意逗趣乎?

那刘姥姥因喝了些酒,他脾气不与黄酒相宜,且吃了许多油腻饮食,发渴多喝了几碗茶,不免通泻起来,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厕来,酒被风禁,且年迈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只觉得眼花头眩,辨不出路径。如此年岁,忙乎半日,又饱吃饱喝,安得不出麻烦。四顾一望,皆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却不知那一处是往那里去的了,只得认着一条石子路,慢慢的走来。带路的婆子不该走开,才使刘姥姥乱跑。

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着门,再找了半日,忽见一带竹篱,刘姥姥心中自忖道:“这里也有扁豆架子。”是姥姥意中之事。一面想,一面顺着花障走了来,得了一个月洞门进去。只见迎面忽有一带水池,只有七八尺宽,石头砌岸,里面碧浏清水流往那边去了,上面有一块白石横架在上面。刘姥姥便度石过去,顺着石子甬路走去。

借刘姥姥之眼,细写怡红院景色。

转了两个弯子,只见有一房门。于是进了房门,第一重门。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了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来了,要我碰头碰到这里来。”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姥姥便赶上来拉他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碰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活凸出来的。”画得生动传神,竟以为是活凸出来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点头叹了两声。

此是西洋画才能有此效果,即画家所谓凹凸法也,可与乾隆宫廷意大利画家郎世宁之画相印证。亦西方文化东渐之一证也。

一转身,方得了一个小门,第二重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刘姥姥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跴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那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

已入怡红院内,其豪华精致,另是一番气象。

刚从屏后得了一门,转去,屏后又得一门,入内室矣。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那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他亲家只是笑,不还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他亲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见说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以前从未见过镜子,今日始见。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镜子嵌在中间。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说,一面只管用手摸。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不意刘姥姥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第三重门,入卧室矣。

乡下人从未有镜子,故自己认不得自己也。

刘姥姥又惊又喜,迈步出来。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他此时又带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后合的,朦胧着两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已经困极倦极。

老年人一路摸索,倦极困极,加之酒力,自必朦胧欲睡矣,笔笔入情入理。

是袭人的想法。

且说众人等他不见,板儿见没了他姥姥,急的哭了。写板儿,一笔不漏。众人都笑道:“别是掉在茅厕里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两个婆子去找,回来说没有。众人各处搜寻不见。袭人敁敠其道路:“定是他醉了迷了路,顺着这一条路往我们后院子里去了。若进了花障子到后房门进去,虽然碰头,还有小丫头们知道;若不进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绕出去还好,若绕不出去,可够他绕回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一面想,一面回来,进了怡红院便叫人,谁知那几个房子里小丫头已偷空顽去了。意想不到之事,因大丫头都走开也。

袭人一直进了房门,转过集锦槅子,就听的鼾齁如雷。先闻其声。忙进来,只闻见酒屁臭气,次闻其味。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扎手舞脚好姿态,是困极之故。的仰卧在床上。袭人这一惊不小,慌忙赶上来将他没死活的推醒。

刘姥姥答应着,跟了袭人出至小丫头们房中。命他坐了,向他说道:“你就说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刘姥姥答应知道。又与他两碗茶吃,方觉酒醒了,因问道:“这是那个小姐的绣房,把公子卧室当作小姐绣房。上回是把绣房当书房,写得错落有致。这样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里的一样。”袭人微微笑道:“这个么,是宝二爷的卧室。”那刘姥姥吓的不敢作声。一听是宝玉卧室,自然知道闯祸矣。袭人带他从前面出去,见了众人,只说他在草地下睡着了,带了他来的。众人都不理会,也就罢了。多亏袭人一语掩盖过去。

袭人此一嘱咐不可少,否则出去如何交代。

那刘姥姥惊醒,睁眼见了袭人,连忙爬起来道:“姑娘,我失错了!姥姥酒醒亦心惊矣。并没弄脏了床帐。”一面说,一面用手去掸。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向他摇手,如画。不叫他说话。忙将当地大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添香以驱秽气。仍用罩子罩上。些须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呕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随我出来。”

一时贾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摆晚饭。贾母因觉懒懒的,也不吃饭,便坐了竹椅小敞轿,回至房中歇息,命凤姐儿等去吃饭。他姊妹方复进园来。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回后评】

刘姥姥游大观园,是千古佳话。这句话流传之广,远远超过《红楼梦》本身,可见其所含内容之典型性。贾母与刘姥姥同是老人,却有天壤之别,令人感悟到人生之千差万别,没有别的更好的词语来加以表达,只好借助于“命运”一词,然而“命运”一词,又何能阐释人生于万一。

贾母初宴大观园,是在鸳鸯凤姐导演下,让刘姥姥上演一出笑剧。刘姥姥念“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引得哄堂大笑,人仰马翻。接着是刘姥姥用“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夹鸽蛋,结果是一两银子一个的鸽蛋落地无声,就此没了。二宴大观园是刘姥姥喝套杯酒,吃茄鲞。一道茄鲞用十来只鸡来配,成为千古美谈。然而在这欢乐热烈到极点的两宴之中,却蕴涵着丰富的人生哲理,令人回味无穷。

栊翠庵品茶,妙玉于宝玉无情而有情也,深情也。观她“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则可知矣。贾母喝过后又经刘姥姥喝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则弃而不用,嫌其脏也。而于宝玉,则径将自己常用的绿玉斗为宝玉斟茶,宝玉喝后,自己岂非仍将常用乎?则其亲厚之深意可知矣。

上回贾母带领刘姥姥在游园时,游了潇湘馆、秋爽斋、蘅芜苑。此回却让刘姥姥在酒足饭饱之后独游怡红院,而且醉卧于宝玉床上,弄得酒屁熏天却反被袭人轻轻瞒过,宝玉一无所知,若无其事,令人感到世事茫茫,眼不见为净也。

【校记】

〔一〕回目:庚辰本、列藏本同(列本“栊”作“拢”)。上联,蒙本、戚本、杨本、甲辰本、程甲本作“贾宝玉品茶栊翠庵”(蒙本、戚本“栊”作“拢”),下联蒙本、杨本、甲辰本作“刘姥姥醉卧怡红院”。戚本作“刘老妪醉卧怡红院”,程甲本“姥姥”作“老老”。

〔二〕“是两样蒸食”五字,据列藏本、蒙本、戚序本、杨本、甲辰本、程甲本各本增。

〔三〕“是两样炸的”五字,同前增。

〔四〕“轻淳无比”,庚辰本作“轻浮”。甲戌、己卯、舒序本皆缺。列藏、杨藏、甲辰、程甲、程乙本均作“轻淳”,蒙府本作“清香无比”,戚序本作“轻清无比”。此从列藏、杨藏、甲辰、程甲诸本改。

〔五〕据杨藏、列藏等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