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最后的一场雨

亚琛西北地区，荒废的村庄。

傍晚时分，昨日的大雨慢慢地停了，只是满天的阴云还没消散，黑压压的沉在村庄上空。

海因希悠悠醒来时，龙骑兵第一军团的高级军官们还都在围着地图焦头烂额，此时见到海因希醒来，大家脏乱的布满泥泞的面上都露出了喜色。

海因希的亲信罗兰上将俯身探上前：“元帅？元帅？您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海因希很勉强地冲他笑笑，他现在感觉脏腑内如针刺火灼一般的疼，每吸一口气像是吸火似的：“我没事……”

海因希声音虚弱得有如游丝：“这，是在哪？”

“元帅，我们还是在吉奥瓦尼附近，部队距离亚琛还有两百公里……不过您放心，我们如今很安全。”罗兰回答道，只不过他没有对海因希说如果不是昨天的那场大雨下的及时，龙骑兵第一军团恐怕要全军覆没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继续走？”海因希问道。

罗兰犹豫了下，看他的神色，海因希就明白了：“是为了……照顾我吧？”

“昨天打了一仗，虽然突出重围，但部队损失很大，还有很多伤员需要安置，大家也很累，就在这休息了三天。”罗兰顿了顿说道：“大人，您不必太过劳神，安心修养就是。”

海因希闭上了眼睛：自己竟已经昏迷三天三夜了？

“军医来看过了吧……怎么说？”

“元帅，军医说了，您体魄强健，一点小伤无关重要，只要好好修养几天，便会痊愈了。”

“罗兰，你撒谎。”海因希笑笑，笑容苍白如纸：“说真话吧，还有很多事要安排的——告诉我实情。”

他的声音低沉，但却带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就是统帅的威严，即使在生命力最衰弱的时候，它依然让人无从抗拒。

“……军医说，弹片击中要害，伤到了肺，这里医疗条件简陋，顶多还有三两天了。不过，元帅放心，我们已派人去亚琛了，找王国最好的医生回来，一定能把您治好！”罗兰愁眉紧锁，“海鸥”投下的炸弹虽然没有直接命中海因希的指挥车，但爆炸飞溅的弹片却是轻而易举的穿透了指挥车那脆弱的装甲板。

等他们把海因希从车里抢救出来的时候，鲜血就已经浸透了他的白色衬衫。

军中的医疗根本无法进行手术，只能用从夏国走私来的抗生素药品让伤口不至于感染，但弹片还在里面。

海因希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淡淡说：“这样啊……”

有的人，天生就有不容折辱的高贵气质，哪怕死亡都不能将其剥夺。

罗兰本来还存有最后一丝希望，盼望着海因希能够撑到亚琛的救援赶来。

但是现在……

罗兰看到海因希脸色惨白，昔日神采奕奕的双目，此刻已充满了黯淡的死灰，他的心一点点的往下掉，喉咙像是哽住了什么东西，再也说不出话来。

龙骑兵第一军团的将军们都低着头，谁也不说话，眼圈发红，这群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大男人，也终究忍不住悲伤，这是他们人人敬仰的指挥官，也是这个走向败亡的王国的元帅。

但是他就要死了。

在亚琛，他是温柔风雅的翩翩贵族，在军队他是扼守骑士道的英勇骑士，在战场，他是这个王国面临绝望时的希望……查理曼王国最后的元帅。

连敌人也不禁为这个不过二十七岁的年轻统帅而感叹，他凭借一己之力延缓了查理曼王国的灭亡……

呼呼的晚风从破碎的窗户里灌进来，豆大的昏黄灯火苗在风中摇摇欲灭。

“军情如何？”

军团参谋长迪迪亚尔中将微微欠身：“第二军团投降了，我们估计，夏军已经推进到了塞恩方向，呈扇形包围亚琛。曼多拉那边，最后一封电报的内容是：曼多拉守军将以身殉国。”

海因希虚弱的说：“曼多拉应该也失守了。面对六十万十字禁卫军，不到二十万守军，查尔斯将军自知无力回天，从他带领守备队增援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

“现在，西泽尔的军队也会朝克科市快速推进，十字禁卫军会和夏军争抢攻入首都亚琛的时间，不出所料，卡特彼勒地区的沦陷只是时间问题，夏军南北两面围攻亚琛，齐诺克连同亚琛政府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王国覆灭，没几天了。”

虽然衰弱，但海因希的头脑却反倒是格外清醒。

众将敬畏的望着海因希。

他们齐齐起立：“誓死追随元帅！只要龙骑兵还有一个人活着，查理曼不灭！”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海因希摇头，“这场战争已经没有继续打下去的必要了，查理曼人的血流的已经够多了。”

“元帅！”罗兰一咬牙，站出来说道：“但查理曼人民还需要您！那怕是输掉了战争，但您不能死！现在只有您能带领查理曼民族走下去了！”

“对！元帅，罗兰说的没错，查理曼民族需要一个新的领袖，带领他们走出战争的阴影，不然，查理曼会被夏国人和教皇帝国撕成两半，瓜分干净！”

迪迪亚尔也占了出来，其他将领也纷纷站了出来，大有黄袍加身的意味，因为除了不让查理曼民族成为无国之民，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元帅能活下去。

“向夏军投降。”罗兰说出了他的想法，这也是唯一能让海因希活下去的机会，“只有这条出路，他们设备更加完善，可以为您进行手术，元帅，听我的吧，他们有魔女，一定能救您！”

“罗兰，迪迪亚尔，带着大家向塞恩方向行军，那边有个维珊市……咳……咳……咳……”随着强烈的咳嗽，殷红的血不住的从海因希口中溢出，众人连忙扑上去，为他抚胸捶背。

海因希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继续说：“在维珊市，向夏军投降。带着剩下的龙骑兵活下去，好好活着，该怎么走……你们就自己看着办了……”

众人默默无语，海因希的话里，已有交代后事的味道了，他们都是听得心头发酸。

海因希只同意了罗兰一半的想法，那就让大家活下去，向夏军投降，但唯独拒绝了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罗兰强笑道：“元帅，现在要紧的是您的身体，有您领着我们，什么样的困难我们都有信心渡过。”

海因希缓缓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罗兰，迪迪亚尔……”

“是，属下在。”

两人一齐应道。

“带着大家，以后的查理曼人民，就要靠你们来保护了，其他的已经不重要了，战争，吞噬了太多查理曼人的生命，迪迪埃国王的错误，查理曼已经付出了代价不能在流血牺牲了。”

两位将领一齐点头，都是眼圈发红。

海因希伸出手，向自己的下属们，最后敬一次礼。

望着大家，海因希认真的说：“拜托了，诸位。”

“是！！”

众人皆垂泪。

顺利安排好了这件大事，海因希显得也轻松了很多，他微微抬高了声量：“大夏帝国、教皇帝国、叶尼塞王国，都是拥军数以百万的大帝国，如今的查理曼是斗不过的。所以，查理曼以后无论是否拥有完整主权，都记住今天，你们可以在商业杀出一片天地，争得一块安身立命的地盘……我不担心你们斗不赢那些贵族，我只担心你们不够团结……一定要团结！团结起来，你们就能战无不胜。”

“一支军队只能有一个指挥官，以后，罗兰就是你们的指挥官了，你们要支持他，跟着他走，不要争吵，不要内讧，这个，你们能办到吗？”

迪迪亚尔立即表态：“元帅，您放心。我会坚决支持罗兰将军的。”

“罗兰将军以后就是我们的指挥官！元帅！我们永远是您的兵！”其他将领同样表态，之后，所有的声音都被截断了，屋子里静得惊人，空气都仿佛凝固在一片深沉的肃静里。

海因希脸色白得厉害，气息微弱——大家都没出声，但心里其实都明白。

查理曼王国最后的军人们伫立无声，他们以冷峻的脸将心中的剧痛深深地隐藏。

“带我出去，一切都要结束了，既然如此，就让我见大家最后一面吧……”

村庄上，月亮躲在厚厚的云层后发出无力的白光，夜晚的凉风掠过苍翠的西南原野，卷起了无数的枝叶。

残余的龙骑兵在院落间排成整齐的队列，接受指挥官最后的检阅。

他们憔悴、饥饿，干瘦，深红制服被泥浆和血污弄得肮脏不堪。

但在他们眼中，却依然有着强烈的火焰在燃烧着，那是永不屈服的精神，即使身陷困窘，他们依然有着冲天杀气。

嘹亮的口令回荡在荒村的上空：“龙骑兵第一师接受检阅！”

“立正！”

“敬礼！”

“龙骑兵第二师接受检阅！”

“立正！”

“敬礼！”

“龙骑兵第三师接受检阅！”

“立正！”

“敬礼！”

“……”

罗兰、迪迪亚尔两人搀扶着海因希，一步一步的检阅着队列。

在海因希经过的时候，第一军团的官兵们用力的敬礼，把腰杆挺得笔直，昂首挺胸的站着。

海因希没办法举手回礼，他只能用温和鼓励的目光来向士兵们回礼，他专注的望着他们，看着那些年轻而憔悴的脸，那些单纯而忠诚的战士。

没有人说明，但所有人都在心中明白，这一面将是诀别。

龙骑兵们无声地流着泪，任凭滚烫的热泪在脸颊上流淌着，他们用热切的目光望着自己的指挥官，望着他那苍白的脸，还有脸上那平静的微笑。

很多人将一辈子铭记着这个笑容，他们亲眼目睹了，真正的贵族、真正的骑士、真正的统帅是怎样面对死亡的。

罗兰大声喝道：“肃静！元帅训话！”

庄严的沉寂中，一个虚弱的声音传入了他们耳中：“士兵们……我来给你们……颁布……最后的军令……”

龙骑兵们全体立正，皮靴并脚齐响，随后，整个村庄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深沉的寂静中，龙骑兵们只听得到自己的喘息声。

在这一刻，海因希抬起了头，目光在龙骑兵们身上游离着。

他的胸口急速的起伏着，像是要积蓄说话的力气。

最后，在他的脸上露出了光辉的笑容，艰难地说道：“好好的……活下去……查理曼的未来……需要男子……新的时代已经来……临。”

说到最后一句时，海因希的意志已经支持不住了，声音微弱得几乎无法听闻。

他的头颅猛然的垂下，歪在罗兰的胸口——罗兰紧紧的拥住自己的元帅，仿佛要用身体替他挡住死神的脚步。

谁都没有说话。

沉寂中，天空下起了渺渺细雨，雨滴落在海因希的脸上，顺着肌肤滑落。

“元帅，我们来生再见！”

迪迪亚尔的眼中饱含着热泪，向着罗兰怀中的人深深的鞠躬。

茫茫雨霖中，八千龙骑兵同时深深的鞠躬，他们的泪水和夹带着雨滴一起，润湿了亚琛西南肥沃的大地。

八千查理曼男儿哽咽的呼声汇成了滚滚的雷鸣，回荡在西南苍翠的原野上。

“元帅，我们来生再见！”

这是查理曼战争的最后一场雨了。

星历1889年5月16日，深夜，查理曼王国陆军元帅、龙骑兵第一军团军团长海因希重伤身亡于亚琛西南的荒村，时年二十七岁。

这个年轻的查理曼统帅，在生与死的抉择中，坦然面对死亡，他把生的机会给了自己的部下，把死亡留给了自己。

副军团长罗兰上将于海因希墓前自杀，时年三十一岁。

罗兰第一次没有听从长官的命令，他明白，没有了海因希的龙骑兵已经不是当初的龙骑兵了，所以他没有选择生。

海因希与罗兰死后，迪迪亚尔按照海因希的遗命，带领龙骑兵第一军团残部向李浩率领的“A”集团军群投降。

然后，迪迪亚尔在房间里服毒自尽，时年二十九岁。

查理曼王国最后的骨血最终凋零在了灭亡的前一刻。

而远在亚琛的齐诺克摄政王听闻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久久不能释怀。

星历1889年5月19日，克莱德曼政府向查理曼王国全境发表全国通告，宣布无条件投降。查理曼战争结束，查理曼王国战败，拥有一千六百万人口的查理曼王国在战争期间锐减三百万人。

整整一代查理曼青年被打光，据统计，查理曼全国十八岁至三十岁的男子最后只剩下六十八万人，这个数字是在包含查理曼被俘军人的情况下得出的。

这也是海因希为什么在最后对自己剩下的士兵说：查理曼的未来需要男子。

星历1889年5月27日，克莱德曼政府正式递交投降诏书，宣告全国所有武装力量全部放下武器就近向夏军或者十字禁卫军投降，并转交城市控制权。

查理曼王国灭亡。

按照秘密协议，夏军与十字禁卫军瓜分四大政区，并各自建立临时军政府，管辖下属区域，亚琛地区三分之二由夏军接收，三分之一由十字禁卫军占领，首都亚琛交由双方共同管理。

至此查理曼王国被东西方两大帝国彻底瓜分，消息传回洛阳与翡冷翠，两国举国欢庆，庆贺战争胜利，大夏帝国与教皇帝国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