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张权光绪二十四年六月十二日来信
《张文襄公家藏手札·家属类》所贴第22件,是张权的来信。张权,张之洞长子,字君立,生于同治元年(1862),光绪五年(1879)中举。光绪二十一年,与康有为等人在京发起强学会。光绪二十四年二月,他进京参加会试。[7]张之洞对此十分关心,亲笔写了大量的电报;[8]亦曾于四月十八日发电指示其殿试之策略。[9]张权此次会试,中三甲第63名进士,五月十三日光绪帝旨命“分部学习”,任户部学习主事。
张权到京后,除了应试外,张之洞也命其报告京中密情。光绪二十四年闰三月初一日(1898年4月21日),张之洞发电:
京。化石桥。张玉叔转张君立:四数已汇,到否?场作速钞,即日交邮政局寄。勿延。近事可详告。壶。卅。[10]
“张玉叔”,张检,后将详说。“壶”为张之洞发电给亲属及密友的自称。四月初七日(5月26日)又发电:
京。化石桥。吏部张玉叔转交张君立:榜后何以总无信来,奇极。即日写一函,交邮政局寄鄂。行书即可,不必作楷。壶。阳。[11]
“近事可详告”、“即日写一函”等语,说明了张之洞交待的任务。五月二十六日(7月14日),即会试、引见各项结束后,张之洞发电张检、张权:
“京。张玉叔、张君立:急。分何司?即电告。前交邮政局寄《劝学篇》一本,当早接到。有何人见过?议论如何?康、梁近日情形如何?仲韬、叔峤与之异乎?同乎?众论有攻击之者否?即复。壶。宥。”[12]
“仲韬”,黄绍箕,时任翰林院侍讲。“叔峤”,杨锐,时任内阁候补侍读。两人皆是张之洞在京最亲信的人。这封电报中开列出张之洞所需了解的情报内容。除了私人性质的张权分户部后又掣何清吏司外,主要有三项:一《劝学篇》在京的反应;二、康有为、梁启超在京的活动;三、黄绍箕、杨锐与康、梁的关系。至于第三项,很可能是张听说黄、杨等人参加了康有为等人组织的保国会的部分活动。[13]六月初三日(7月21日),张之洞再电张检、张权:
京。化石桥,张玉叔、张君立:急。折差寄《劝学篇》三百本,以百本交仲韬、百本交叔乔,百本自留,亲友愿看者送之。康气焰如何?黄、乔、杨与康有异同否?户部难当,只可徐作改图。堂官已见否?前电久未复,闷极。速复。壶。[14]
由此可知,张之洞为《劝学篇》在京发动了巨大的宣传攻势。[15]“黄”指黄绍箕,“乔”指乔树枏,“杨”指杨锐。张之洞再问此事,仍是保国会的传闻,他还没有收到张权的回电。
张权的这封密信,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写的。
张权此信,署日期为“六月十二日”(1898年7月30日),写于红纸上,标有页码,共20页,中缺第二页。其信全文为:
男权跪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
敬禀者。五月二十日由折差寄呈一禀,想入慈览。接署中信,欣悉又得一十二弟,不胜欢忭。近想福躬康健,阖署平安,定如孺颂。兹谨将都(中缺第二页)
……向政府诸公言,除备副本四十部外,当多送数部,以备诸公翻阅。刚相言,吾辈要之何用。进呈日,适有丁立瀛请开议院之奏李玉坡言其意专为筹款而设 刚出,谓:上览丁奏后云,吾变法并非要变成洋鬼子,幸今日已见张某之书,方始明白君权之要。不然,如丁立瀛此奏,吾又几乎上他当矣。此李玉坡亲闻刚言之。
徐荫老数月来,气闷极矣,自言:自见《劝学篇》后,为之一快。
康有为本意愿出使日本,其次大学堂总教习。梁卓如曾向合肥言,如以渠南海先生使日本,必能联络日人,于中国大有裨益。廖仲山师向孙燮老言数次,请派康大学堂总教习。孙未允。
总教习先拟请盛伯羲。盛言:若朝来请则午死,午来请则夕死。又拟请王益梧,王亦辞。始改请许。
大学堂所派教习,除黄仲弢黄系提调、寿伯符外,多不惬人望。知之者,熟人有朱益斋妹丈、余寿平诚格,并有新庶常数人,大约新进不知名者居多。最招物议者,以内有寿州之婿刘某。益斋言,寿州自云求派之条子太多 益斋言渠之派,出于意外,并未往求。寿、黄、朱三人或就或辞,主意尚未定。
昨传言,宋伯鲁又有奏劾孙,系为康而发。问李玉坡,尚未之知,恐系谣传耳。
杨深秀、宋伯鲁与康最密。闻人言,杨有悔心,宋则五体投地到底,心悦诚服。宋对人言,自觉与之当学生,尚属不配,惟有叩头而已。
文侍御参康折,句句确实。有所谓不敢出口之言者,系康向杨深秀言,当今时势,非禅代不可。康又令杨向文言,令其觅一带兵之都统,借兵八千,围颐和园,劫两宫,要以变法。此是其二三月间之语,先以为或系言者之过。及文仲恭劾渠获谴后,在户部署中闻多人皆如此说。又言所云洋字信件,系日本人与彼所立合同 亦不知是何等合同及私书也。又谓其写一纸,条列各洋行,数十万金可立办 此大约必无之事。此皆是带见堂官时,在广东司从旁闻得诸人所说,当时未便细询究,未知确否也。
三月间,权曾与康相见。渠忽问现在王、贝中有一人才,知之否?答以不知。渠又言,试猜猜?答以全然不知,无从猜起。渠郑重再三,然后悄言,此人即傅侗也。天资如何高,心地如何好,如何有识见,有志向,如何好学。并言待渠极其尊礼,每坐必居下位,每言必称先生,娓娓不绝。当时未甚答之,渠亦未竟其说,但言勿告他人而已。此真叵测,而又卑鄙,因遂不敢近之。渠召见后,即日又来拜,亦未与相见。此后遂不通闻问,渠事俱得之传闻,转不能知其详细矣。
有人谓,上设有待诏房为康、梁入直之所;又谓渠写一纸条,不由军机即可递进。李玉坡言,或不至此。然上交派,凡渠有条陈,专交廖与之呈递,并不拘奏折体制,即以说帖封进,随时交来。廖不敢不与之递。此则不诬也。
康近对人言,吾始主民权之说,及召见,见今天子圣明英武,始知民权之说不可行也。
近日哄传康在曾刚甫习经,广东人 座中为人所殴。因其论中国妇女必须广交游。一人言,汝家妇女何不先出与吾辈交游?康无以应,因詈其人混帐,遂至相殴。先传其人为浙人邹寿祺。后有人言邹中后未殿试,即回南,恐非其人。然此事则非无因也。
今上病,或言系张荫桓进药所致,并谓其每见必有进物。于晦若言,或不至此,惟其与人书谓:上有高禖之庆,渠何以知之,人不能无疑耳。于晦若来,渠住贤良寺,出入不便。言明不往回拜。
刘博丈言怀少仙塔布面奏慈圣言,上病,太医院诸人不能治,请令外省督抚保送。慈圣不答。现系太医院庄守和诊治。庄言,如百日内可愈即愈,百日不愈即不易为矣。
仲弢闻王大舅言:张荫桓尚不甚妥,阴有退志,经济特科渠亦不保人矣。大舅谓:其一身不自保,焉能保人。然有谓其已保者,不知确否。李玉坡谓,其自受惊后,破费二百三十万。三十万系应酬近侍者。玉坡言,渠先未知应酬内监,彼等颇有与之为难者,经此事后方知。于是大加津润,其位遂愈固矣。每召见一次,赏赐千余金。王大舅之语,恐尚非真情也。
李苾老保十七人,系梁启超主稿,大约康徒为多。苾老又保康、梁,谓可置之左右,以备顾问。
或言上海道蔡钧私卖米与日本,为赫德所劾。
刘博丈言,请大人将策论、四书经义各题出一样子寄来,博丈将以示诸执政。大约日来诸大老议论纷纷,颇觉为难,尚未知题目如何出法也。
《劝学篇》叔峤托何云帆部郎兆熊在总署排印,尚未成。端午桥带津石印,撷华书局亦将排印,均尚未成。直隶同乡议提公款刻一板,李牧皋主其事。板价六十金已定,即日开刻,然更迟缓,必须一月余方成。现要者纷纷,带来者俱已散尽。仲弢共取去一百七十余本。除亲友至熟处俱已分送外,本科、同年及同部诸人,几于人人欲得一本。有便请再赏寄一二百部。
《劝学篇》外篇第十六页 阅报第六 之左第七行“始知有时局”,“知”字误刻作“之”。外篇第五十一页 非攻教篇末页 之右第六行“如此狂夫”,“如”字误刻作“知”。初刻本此二字并不误,改本始刻误也。
权掣江西司,初九日到署,只见敬、王、溥三堂,其余俱尚未见。询人,据云:见不见亦无关紧要。分部亦无所欲,惟在张荫桓下,最为难堪。幸此时与彼尚无关涉耳。拟当一月以后,即请假南旋。带呈老米二十斤,玫瑰露酒十斤。 上次所带系天津者,此系本京者 雷震咯哒一篓,不知能不坏否?跪请福安!虔叩大喜!恭请姨太太福安!姨奶奶福安!并叩大喜!
男权谨禀 六月十二日
这封信由张权自己分节,尽管中缺一页,为叙说的方便,我仍按顺序之节数说明其背景。
该信第一、二节虽是礼仪套话,但从中可知张权的通信方式。当时的奏折由上奏人派折差送京,折差又成为张之洞与京中人士联系之介。[16]五月二十日,张权已带回一信,仅过22天,又乘折差之便,再次报告诸多京中情报。此时百日维新已渐入高潮,张之洞急需知道朝廷政情。
该信第三、四节说明张之洞《劝学篇》进呈后引起的反应。也是张之洞五月二十六日电报中的主要内容之一。
前节已述,翰林院侍讲黄绍箕因被保举“使才”受光绪帝召见,他向光绪帝推荐张之洞的《劝学篇》,旨命其进呈。光绪帝收到该书后,大加赞赏,下旨各省推广。[17]信中“向政府诸公言”,指向军机大臣言,言者似为黄绍箕。“刚相”,指军机大臣、兵部尚书刚毅(1837-1900),满洲正黄旗人,笔帖式出身,“相”指其新授协办大学士之位。刚毅表示不需此书。“丁立瀛”,江苏丹徒人,同治十年进士,时任顺天府府丞。丁立瀛该折我虽未从档案中检出,但查军机处《随手档》,六月初七日记:“府丞丁立瀛折:请设议院由”;又查该日军机处《上谕档》,有军机处给慈禧太后的奏片:
本日顺天府府丞丁立瀛奏请暂设议院折,奉旨存。再初六日侍郎李端棻折,一并恭呈慈览。[18]
从时间来看,与张权所言完全吻合。“奉旨存”一语说明了光绪帝的处理方式,一般说来,命“存”之奏折大多束之高阁。“李玉坡”,李荫銮(1853-?),字玉坡,直隶景州人,光绪九年进士,时任军机处汉二班领班军机章京。[19]“刚出,谓”,指军机大臣刚毅在御前见面后,由光绪帝寝宫出来对李荫銮所言,而军机章京是不能参加见面的。从张权的消息来源来看,光绪帝“方始明白君权之要”这段话,应当是相当可靠的。
“徐荫老”,徐桐,号荫轩。前节已叙,光绪二十四年三月二十九日,杨锐、刘光第等人密谋,由徐桐出面上奏,请调张之洞入京辅政。[20]他本属思想保守一派,但在此形势下,对《劝学篇》的内容是能接受的。此后,他对《劝学篇》的态度又有变化。[21]
该信第五、六、七节,谈到康有为欲出使日本、欲任大学堂总教习之事。
先是清朝驻日本公使裕庚因任期已满,且患有腿疾,要求派出新任,至六月二十四日,光绪帝派湖南长宝盐法道黄遵宪为新任驻日本公使。在我看到的文献中,与康有为欲出使日本有关的记录为:一、康在《我史》中称:“又留黄公度勿出”,即将黄遵宪留下,主持维新运动。然康未称其有意于出使日本。[22]二、康广仁致何易一信称:“……弟无如何,乃与卓如谋,令李苾老奏荐伯兄出使日本,以解此祸。乃皇上别放公度,而留伯兄,真无如何也。”[23]康广仁指出其中的关键人物为李端棻。三、王庆保、曹景郕:《驿舍探幽录》称:“张(荫桓)云:七月间,皇上有朱笔谕条,令我向日使言中国拟派头等钦差驻日本。又拟派康有为赴日坐探变法事宜,我恐日廷不允接待,即至总署与廖仲山言论。”[24]此中提到派康有为赴日,与康广仁的说法相同,其性质不是出使,而是“坐探变法事宜”。然《驿舍探幽录》多有添油加醋处,此说仅可备为一说。四、周传儒当年受学于梁启超,1925年夏与梁相会天津,听梁讲戊戌掌故,撰文称:
在外交路线上,维新派是亲日的,以日本明治维新为师。其中牵线人物是黄公度。……1898年阴历六月二十三日(阳历八月上旬)虽有以黄公度为三品京堂出使日本之命,其意在厚结日本为外援以自固。尚未成行,北京事变日急。有人建议以公度与南海相对调,故德宗三诏敦促,有无论行抵何处,著张之洞、陈宝箴传令攒程迅速来京之谕……[25]
此中的“有人”,指李端棻。然李端棻上奏乃是七月以后之事。[26]何以六月十二日张权信中即有“康有为本意愿出使日本”一语?看来康有为对驻日本公使一职,久有关注。“梁卓如”,梁启超。他由徐致靖所保,经总理衙门查看,光绪帝于五月十五日(7月3日)召见,旨命“著赏给六品衔,办理译书局事务。”[27]“合肥”,李鸿章,时以文华殿大学士任总理衙门大臣,住在贤良寺(今北京东城金鱼胡同一带)。张权所言梁启超对李鸿章之语,很可能闻自于李的幕僚于式枚(后将述及)。
“廖仲山”,廖寿恒(1839-1903),字仲山,江苏嘉定人。同治二年进士,入翰林院,时任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刑部尚书。“孙燮老”,孙家鼐(1827-1909),字燮臣,安徽寿州人,咸丰九年状元。他是光绪帝的师傅之一,时任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五月十四日,军机处、总理衙门上奏办理京师大学堂诸事宜。十五日,光绪帝经慈禧太后批准后下旨,派孙家鼐管理大学堂事务,并命大学堂总教习、教习及办事各员由孙奏派。康有为有意于京师大学堂总教习一职,当时多有说法,我亦有文论证此事。[28]然康有为在《我史》中称:“时李合肥、枢臣廖仲山、陈次亮皆劝孙中堂请吾为总教习。”[29]根据李鸿章此期致其子李经方两信,我以为李鸿章不太可能推荐康。[30]“陈次亮”,陈炽,军机章京,此时正丁母忧,有可能不在北京。此处张权称:“廖仲山师向孙燮老言数次,请派康大学堂总教习”,证实了康的说法。依廖寿恒的性格,若其主动言此,很可能另有背景,甚至出自光绪帝之授意,可惜张权未详细说明这一消息之来源。
“盛伯羲”,盛昱(1850-1900),字伯熙,宗室,光绪二年进士,光绪十年任国子监祭酒。“王益梧”,王先谦(1842-1914),字益吾,同治四年进士,光绪六年任国子监祭酒。孙家鼐请两位祭酒出任总教习之事,又可见张检六月初二日致张之洞的信(参见本章第五节)。《国闻报》于光绪二十四年六月初三日以“京师大学堂拟请总教习”为题,刊出相关消息,提到严复、盛昱、王先谦、丁韪良、许景澄五人选。[31]然孙家鼐已于五月二十九日上了三折两片一单,奏明大学堂诸事,其中提议工部左侍郎、前驻俄驻德公使许景澄任大学堂总教习,并提出大学堂办事各员的名单,光绪帝当日予以批准。[32]“寿伯符”,寿富(1865-1900),字伯茀,宗室。其父宝廷,为清流四谏,与张之洞交密,此时已去世。寿富在京组织“知耻学会”,与张权同年中进士,刚刚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朱益斋”,翰林院编修朱延熙。[33]“余寿平诚格”,名诚格,字寿平,翰林院编修。张权称“新庶常数人”,指翰林院庶吉士寿富、章济治、胡濬。“寿州之婿刘某”,似指任大学堂文案处差使、刑部学习郎中刘体乾,他是淮系大将刘秉璋之子,但不是孙家鼐的女婿,孙的女婿是刘体乾的弟弟刘体智。关于孙家鼐以条子派大学堂之差事,杨锐给张之洞的密信亦言及:孙家鼐“奏派许竹筼为大教习,张菊生元济总办,黄仲弢等提调,寿伯福等分教习,均极惬当。然其中亦有以请托得者,如涂国盛、杨士燮、余诚格诸人,颇招物议。”[34]
该信第八、九节谈及康党的重要成员宋伯鲁与杨深秀。宋伯鲁(18531932),字芝栋,陕西醴泉人,光绪十二年进士,入翰林院,散馆后授编修,此时任掌山东道监察御史。杨深秀(1849-1898),字漪村,山西闻喜人,光绪十五年进士,此时任山东道监察御史。宋伯鲁、杨深秀皆于光绪二十三年与康有为交,很快成为康党最重要的成员。他们作为御史,有直接上奏权,戊戌变法期间替康有为代奏的奏折、附片共计约三十三件。[35]
张权称“昨传言,宋伯鲁又有奏劾孙,系为康而发”一语,查军机处《随手档》六月十一日记:“御史宋伯鲁折:……片一、大学堂派办各员请开去别项差使片”。该片的主要内容是孙家鼐所奏派的大学堂各员须开去别项差使,以专职专任;其中有一段话是针对孙的:
……盖变法之始,自当早作夜思,异常奋勉,断非平常阘冗酬应、请托营求之辈所能胜任。该大臣自宜格外振刷精神,虚心延揽,方冀有济。此何时也?此何事也?若仍以官常旧法,瞻徇情面行之,鲜不贻笑外人矣。[36]
宋伯鲁此片由康有为起草,张权的情报相当准确;军机章京李荫銮称其“尚未之知”,很可能恰未当值,或未去检看该片。
张权称杨深秀“有悔心”,当为不确,杨此后还为康代奏许多重要奏折;称宋伯鲁对康“五体投地到底”,是很有意思的说法,透露出宋对康的服膺。
该信第十节谈及文悌弹劾康有为之事。文悌,瓜尔佳氏,字仲恭,满洲正黄旗人,曾任户部郎中、河南开封知府等职。光绪二十三年底改湖广道监察御史。他与康有为初交于光绪二十三年,两人关系前后变化很大。他最初与康交往甚密,代奏康起草的奏折。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初二日(1898年6月20日),宋伯鲁、杨深秀联衔弹劾礼部尚书许应骙。初四日,许应骙复奏,为己洗刷,并直言攻击康有为。五月二十日(7月8日),文悌上递长达四千余言的奏折,弹劾康有为,称其有结交台谏、把持词讼、勾结外洋等数罪,并宣称“康有为历次致奴才信函、所拟折底,如有应行考核之处,奴才当呈交都察院堂官,咨送军机处备查”,以示其证据确凿。然光绪帝并未因此查办康,而是下旨:“文悌不胜御史之任,著回原衙门行走。”[37]文悌弹康奏折由此在京中传开。然该折中尚有两语并未直接言明:
……奴才与杨深秀初次一晤,杨深秀竟告奴才以万不敢出口之言,是则杨深秀为康有为浮词所动概可知也。
(文悌)遂于初八日至康有为寓所。其家人因奴才问病,引奴才至其卧室,案有洋字股信多件,不暇收拾。康有为形色张皇,忽坐忽立,欲延奴才出坐别室,奴才随仆又闻其弟怨其家人,不应将奴才引至其内室……[38]
张权于此点明了这两项内容,并说明其消息来源是户部人员之传说。“康又令杨向文言,令其觅一带兵之都统,借兵八千,围颐和园,劫两宫,要以变法”,即文悌折中“万不敢出口之言”,然此举近于谋反,杨深秀何以对并无兵权的文悌说?“日本人与彼所立合同”、“条列各洋行,数十万金可立办”,即文悌折中“洋字股信”,张权自己对此都不太相信。
该信第十一节称张权与康有为的交往及康有为与皇族溥侗的交往。这也是该信中最可靠的部分。
张权与康有为的交往,始于光绪二十一年同办强学会时期。[39]至光绪二十三年底,张之洞与康有为已在政治上分道扬镳,但张权入京后,最初并没有回避。“王、贝”,指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即皇族。溥侗(1877-1952),字后斋,号西园,别号“红豆馆主”。其父载治,系乾隆帝第十一子成亲王永瑆之曾孙,过继给道光帝长子奕纬,袭封贝勒,晋郡王,光绪六年去世。溥侗此时二十一岁,封镇国将军。他在政治上一无作为,至民国年间成为著名的票友,以“侗五爷”享名于京城,“文武昆乱不挡”。从溥侗的身世来看,极富艺术细胞,政治上却无可赞赏之处。[40]他与康有为的交往,似由李盛铎为之牵线。[41]康也似乎更看重他于己尊礼的一面。外臣与皇室结交,仍属当时政治的大忌。康所烧的虽是清皇室中的冷灶,但亦有其用心,自己都知道“勿告他人”。张权称其“真叵测”而不敢交,自是从传统政治的原则出发。张权还透露,康在四月二十八日光绪帝召见后,还曾拜访过他,以后两人未见。
该信第十二节谈“待诏房”和康有为奏折递呈渠道。后者是该信中最重要的内容。
“待诏房”似为“待诏所”。康有为在戊戌政治改革纲领“上清帝第六书”中,提出三项建策:其一是设“制度局”,决定政策;其二是设“待诏所”,收转上书;其三是设十二局,实行新政。关于“待诏所”一节,康有为称:
日本维新之始……设待诏所,许天下人上书,日主以时见之,称旨则隶入制度局,……(中国宜)其午门设待诏所,派御史为监收,许天下人上书,皆与传达,发下制度局议之。以通天下之情,尽天下之才……[42]
按照康的这一设计,“待诏所”只是一个上书收转机构,并无实际政治权力。由于康的“上清帝第六书”此时交军机处、总理衙门议复;“上设待诏房”,即光绪帝有意设立待诏所以安置康、梁,很可能只是当时的一种传说,并无实际的根据。
戊戌变法期间,光绪帝仅于四月二十八日召见康有为一次,康与光绪帝之间的交往渠道由此显得十分重要;已发现的内府抄本《杰士上书汇录》共收入康的折片十八件,其中八件由总理衙门代奏,另有十件从档案中查不出其进呈的方式。康本人称,军机大臣廖寿恒为其进呈条陈:
初三日,总理大臣代递谢恩折,上命曰:“何必代递,后此康有为有折,可令其直递来。”又令枢臣廖寿恒来,令即将所著《日本变政考》、《波兰分灭记》、《法国变政考》、《德国变政考》、《英国变政考》,立即抄写进呈。
时吾递书递折,及有所传旨,皆军机大臣廖仲山为之。京师谣言,皆谓廖为吾笔帖式,甚至有谓为康狗者……[43]
杨锐给张之洞的密信中有相同的说法:
康封奏皆径交军机大臣直上,不由堂官代奏,闻系上面谕如此而已。[44]
但杨锐没有说明其消息来源,也没有说明由谁代递。此次张权来信透露出的信息尤其重要:一、说明其消息来源是军机处汉二班领班军机章京李荫銮,这是相当可靠的;二、“上交派,凡渠有条陈,专交廖与之呈递”一语,说明是光绪帝下达的旨命,由廖寿恒为康代递;三、“不拘奏折体制,即以说帖封进,随时交来”一句,值得注意的是“封”和“随时”,前者为秘密,后者为时效;四、“廖不敢不与之递”一语,又说明了廖本人无奈的态度。
该信第十三节说明康有为当时以君权行改革的政治态度。前已叙及,康有为及其一派时有“民权”的提法,但他们此时对西方的“民权”思想,未有充分地了解和准确的认识;而张之洞最为担心者,即是康有为一派的“民权”思想,其著《劝学篇》很大程度上也是针对于此。然康在戊戌变法期间宣称“放弃”民权思想,曾在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二十八日《国闻报》发表“答人论议院书”以作公开的宣示。[45]戊戌政变后,康又多次有相类似的说法。
该信第十四节说明康有为在京被殴事。康确有改变妇女地位的思想,这表现在对其女儿康同薇、康同璧的教育上,且让其弟康广仁在上海参与发起组织“不缠足会”和中国女学堂。曾习经(1867-1926),字刚甫,广东揭阳人,光绪十四年入广雅书院,十六年中进士,此时任户部主事。戊戌变法期间,他与康、梁交善,参加保国会的第一次集会。康亦在《我史》中提到约他同去都察院投“上清帝第五书”。邹寿祺(1864-1940),字景叔,号适庐,浙江海宁人,他确实中贡士后即回,至光绪二十九年补行殿试,中进士,后任江苏丹阳知县。
该信第十五、十六节谈到了光绪帝的病情。光绪帝的医案今天已公布。[46]从其医案来看,除了身体虚弱外,主要是遗精病。这一隐疾虽大伤身体,但不影响思维。张荫桓(1837-1900),字樵野,广东南海人,曾任驻美公使,时任户部侍郎、总理衙门大臣。他是当时的能臣,深受光绪帝的信任,经常被召见,光绪二十四年正月到戊戌政变,光绪帝先后召见其十八次。[47]他也是一个贪吏,名声不太好,多次被劾。“于晦若”,于式枚(1853-1916),字晦若,广西贺县人,光绪六年进士,时任礼部员外郎。他长期充李鸿章幕僚,李的奏折多出自其手,此时随李鸿章住在贤良寺;而李又与张之洞有隙,故张权称“出入不便,言明不回拜”。[48]前引梁启超对李鸿章所言,有可能是于式枚告诉张权的。“高禖”,主婚配与生育的神。[49]于式枚称张荫桓私信中有“上有高禖之庆”,指光绪帝的后宫有怀孕之事,对照光绪帝的医案,此说甚不可靠;又称张荫桓“进药”,也只是一种传说而已。张之洞收到此信后,于六月二十三日发电张权询问光绪帝病况。[50]
刘博丈,刘恩溥(?-1908),字博泉,直隶吴桥人,同治四年进士,入翰林院。他与张之洞同属清流健将,也是张之洞的亲戚。时任太仆寺卿。太仆寺被裁撤后,于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二日迁仓场侍郎。怀塔布(1831-1900),字绍先,满洲正蓝旗人,时任礼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从清宫档案可知,怀塔布经常带领御医入内,御医的医案也例交总管内务府大臣们审阅。“慈圣”,慈禧太后。刘恩溥听说怀塔布要求慈禧太后下令各省派医一事,我尚未见任何与之相关史料。然戊戌政变后,慈禧太后于八月初十日迫光绪帝明发谕旨,命各地调医入京。[51]庄守和,时任花翎二品顶戴太医院院使,即太医院的正堂官。从光绪帝医案可知,光绪帝得的不是急性病,称“如百日内可愈即愈,百日不愈即不易为矣”,既未说病况,也与光绪帝的医案不相符,似属当时的诸多传言之一。[52]
该信第十七节谈到张荫桓的近况。慈禧太后甚不喜张荫桓,且对这位能影响光绪帝思想的人物十分警惕。五月初三日,御史胡孚辰弹劾张荫桓办理英德借款时,受贿银260万两,与翁同龢平分。该折当日呈慈禧太后。慈禧太后见之大怒,初四日命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英年查抄拿问张荫桓,后未执行。[53]五月初五日(6月23日),慈禧太后与光绪帝共同见军机,再发雷霆。杨锐给张之洞的密报中称:
上月初四日,胡公度侍御奏劾张荫桓,有借款得贿二百余万,七口改归税司经管,有私改合同事。又议增赫德薪水,每年骤至百廿万等语。慈圣大怒。次日面谕英年查抄拿问。崇礼故缓之。旋有立山出为恳求,其事遂解。闻廖仲山亦若求于上前,尚未允。立一人最得力也。[54]
后流亡至日本的王照与犬养毅笔谈时称:
张亦南海人,两宫不合,半系此人离间。太后于去岁二月(误记,当为五月)遣步军统领抄其家,伊纳银二十万于中官,免。[55]
“王大舅”,王懿荣(1840-1900),字正儒,号廉生,张之洞第三位夫人之兄,光绪六年进士,入翰林院。他与张之洞同属清流党,时任国子监祭酒,入值南书房。[56]他称张荫桓“有退志”,“一身不自保”,显然只观外相,对其内心思想不太了解。然李荫銮称张荫桓用于消灾免祸的贿赂达到了银“二百三十万”两,其中银三十万两用于太监,那可真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该信第十八节谈到李端棻保举诸事。“李苾老”,李端棻(1833-1907),字信臣、苾园,贵州贵筑(今贵阳)人,同治二年进士,入翰林院。时任仓场侍郎。张之洞出生于贵州,与李端棻会试同年,更为清流同党,两人私交甚好。然李端棻于光绪十五年为广东乡试正考官,选中梁启超,并将其堂妹李惠仙相嫁;从此在政治上多听梁谋,梁亦为起草奏折。戊戌变法期间,李是康党的重要成员。光绪帝罢免礼部六堂官后,于七月二十二日升礼部尚书。
保举经济特科的档案,我至今尚未能发现。胡思敬的《戊戌履霜录》卷四,录有保荐经济特科表,共17案235员。其中李端棻荐16员,名单为:
直隶编修严修;江苏知县狄保贤,助教崔朝庆,举人宋梦槐;安徽举人程先甲;湖南庶吉士熊希龄、唐才常,附生戴修鲤;广东主事曾习经,附生徐勤,监生罗普,附生欧榘甲,监生韩文举;浙江知县夏曾佑、汤寿潜;满洲庶吉士寿富。[57]
其中的人员多为康党或与康党有关系的人士。张权称李“保十七人、系梁启超主稿”,与此能大体对应。
张权说李“保康、梁,谓可置之左右”一语,虽有此事,但不准确。六月初六日,李端棻上有“敬陈管见折”,光绪帝命孙家鼐、奕劻议复。李的原折虽未见,但从孙、奕的议复说帖来看,共有四策:一、御门誓群臣;二、开懋勤殿,选人才以备顾问;三、派京官绅士回本籍办学堂;四、删减各部则例,以杜胥吏之奸。其中最重要的是开懋勤殿一事,从孙、奕议复说帖来看,李端棻在奏折中似未提到请康、梁入值懋勤殿,但旁人一眼即可看清,这个机构是为康、梁等人量身定制的。[58]张权听到“置之左右”的消息,仍属一种分析,而这种分析显然又是知内情者相告的。
该信第十九节谈蔡钧私卖米事,由于此事与戊戌变法无涉,我未去注意相关的材料。
该信第二十节谈到科举新制事。先是五月初五日光绪帝下旨:“自下科为始,乡、会试及生童岁科各试,向用四书文者,一律改试策论。”[59]该年又恰是优、拔贡朝考之年,优贡朝考于六月初六日在保和殿进行,拔贡朝考的初试于六月初四日在贡院举行,复试于六月十七日在保和殿进行。五月十八日,礼部上奏请示拔贡考试是否改用策论,光绪帝令“均著改为一论一策”。[60]出题判卷此时又成了京中大老的难题,故刘恩溥请张之洞先行出题,以供这些人参考之用。
该信第二十一、二十二节谈《劝学篇》在京推广的情况。何兆熊(1845-1906),字云帆,四川蓬溪人,同治十三年进士,时任总理衙门署理帮总办章京,故可安排在总理衙门排印。“端午桥”,端方(1861-1911),字午桥,举人,时任直隶霸昌道,七月初五日出任新设立的农工商总局大臣。“李牧皋”,李念兹,直隶盐山人,光绪二年进士,时任掌江南道监察御史,未久外放四川雅州知府。他与张之洞关系亦密。[61]
该信第二十三节谈张权到户部任职一事。这也是对前引张之洞五月二十六日、六月初三日电报询问的回答。“掣江西司”,指张权掣签分江西清吏司。“敬、王、溥三堂”,指户部尚书敬信、王文韶、户部侍郎溥良。相比之下,张权尚未见者为户部侍郎立山、张荫桓、陈学棻。立山兼任总管内务府大臣,常在颐和园,不常到部;陈学棻时派浙江学政(下节将提及)。张权实际未见者,仅是张荫桓。张之洞素与张荫桓不合,故张权称“最为难堪”。他对此十分忧虑,有意请假回南。
张权此信的核心内容围绕着康有为,并流露出对康在政治上发迹的担心。张权之所以写上这些内容,当然是随其父张之洞的目光而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