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帝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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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跟任何星球一样,唯一市内美食多种多样。虽然城市化面积达到了陆地面积的65%,但唯一市仍跟其他星球一样,有着各种气候以及美妙的寒带食物(作者友情推荐薄切小麋鹿腰肉裹冬季蔬菜,北四广场“失落花园”有售——如果您不介意长途跋涉)。不过,最经典的市内美食还是集中于宫廷区:那儿属于亚热带,有着种类繁多的花朵和水池种植植物——这同时也是宫廷区中著名建筑的特色。美好的一天,可以从一朵覆盖着新鲜羊奶酪的油炸百合花开始——趁热吃最好,几乎每条街上都有卖炸百合的小摊——在我们向中央九广场那些闻名星际的餐馆出发,开始美食之旅之前……

——摘自《唯一市味觉享受:精致旅游体验指南》

作者二十四玫瑰,全西穹星系有售

……鉴于最新迭代的零重力大米的高产能,预计五年内将能支持五百名“非顶替”婴儿出生。这些生育名额,首先应满足已在注册基因继承名单中等候十年以上者,其次应拨给矿工议员,以期产出采矿能力更强、更适合继承工程活体记忆链的孩子……

——水耕议员就“战略生命支持储备及预期人口增长问题”发表的讲话,节选


到了早上,亚斯康达还是没有回来。

玛希特醒来,脑中跟昨晚入睡时一样空空荡荡,身体就像个巨大的洞穴,发出空荡荡的回音。这种如玻璃般脆弱的感觉,跟宿醉最开始的体验差不多。她伸出双手,摊平。手没有抖。她又用四指指尖逐一叩击大拇指,节奏交替变化:这动作跟从前一样容易。她的神经不像受了损害。活体记忆装置或许没有对她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没有烧毁本该永久刻印亚斯康达、让两人合并的神经通路。至少,她自己能完成的基本检查动作,没有任何异样。她肯定也能沿着画好的直线大步向前。但完成这些动作,对她没有任何帮助。

目前这种情形——在停尸房内经历的肾上腺素激增、两眼发黑、情感刺激、与活体记忆失联后的寂静——她从没听说过有哪个活体记忆合并曾出过她这样的乱子。如果身在勒赛耳,她肯定会极端沮丧,跳过咨询心理治疗师的阶段直接住院治疗。可现在,她只能坐在泰克斯迦兰帝国的中心、亚斯康达的床上,因亚斯康达没有和她在一起而恼怒。她的神经可能受了损,可是哪怕去医院,泰克斯迦兰的医生也可能无法诊断出她的问题。

亚斯康达的卧室窗户又高又窄,一排三个。晨光从窗户泻入房间,光中飘浮着微粒,轻飘飘地舞动——没准她真的出现了神经症状,或者眼性偏头痛——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整个脚掌踏实地踩在地面上,也算是自我检查),手伸入晨光。是灰尘,灰尘微粒。“世界的珍宝”里没有空气过滤器。外头也有天空,还有植物,跟她从前短暂停留过的其他行星一样。她现在太不理性了。全因为这儿一切都是陌生的,她又孤身一人,才会出现偏执的幻想。

三个月太短,谁都没法和活体记忆充分合并。她跟亚斯康达原本需要一整年,才能长成一体。直到那时,她才能吸收他的一切知识;而亚斯康达则会慢慢消散,不再是脑中的声音,而是变为另一种本能想法。这一年中,本该有冥想练习、心理治疗和定期复查。但在这儿,在她一直向往的地方,这些都无法做到。

亚斯康达,她想,你的后继版本把你、我,乃至整个空间站都拉进了大麻烦里。严格地说,我们俩都不该被卷进来。可你却喜欢这样,享受这一大堆麻烦事。你他妈的到底在哪儿?

没人回答。

玛希特站在两扇窗户之间,用掌根猛击墙壁,弄得掌根生疼。

“你没事吧?”三海草的声音传来。

玛希特猛地转身。三海草倚在门框上,她已经穿戴整齐,仿佛一整夜都没脱掉过制服。

“泰克斯迦兰语中的‘你’,指涉范围有多大?”玛希特揉着疼痛的掌根。她大概把手弄伤了。

“你是指语法意义上的,还是存在主义意义上的?”三海草反问,接着说:“快穿好衣服,大使,我们今天要见的人可太多了。我替你找到了十五引擎——就是曾经担任前任大使联络员的那个——追着他约好在市中心共进早午餐。他在信息部的档案里,有些很让人吃惊的记录。要是你想刺激一下他,可以问问他给某家人道主义机构捐款的事——这家机构涉嫌支持欧迪尔那令人不齿的小规模叛乱。”

“你睡觉吗?”玛希特干巴巴地问道,“语法意义上的还是存在主义意义上的,随你喜欢。”

“两种意义上,答案都是:有时候睡。”三海草答道,转过身,跟来时一样轻捷地消失在套房外间。玛希特琢磨着欧迪尔,发觉自己对那地方所知甚少。那儿发生了小规模叛乱,但正如其他类似事件一样,在泰克斯迦兰传到勒赛耳的新闻报道中丝毫未曾提及。欧迪尔位于西穹星系,是泰克斯迦兰最新吞并的星系之一,就在六方向皇帝刚开始统治不久。当时的六方向还是一名战舰指挥官,热衷于军事。玛希特不确定欧迪尔叛乱的原因。不过,她可以借十五引擎在这件事上的政治不当行为给他施压,以获取优势——如果她需要的话。

三海草真是卖力,一心想证明自己。

玛希特穿上她最中性化的空间站灰色服装:长裤、衬衣、短外套。这些衣物跟泰克斯迦兰服装风格完全不同,到唯一市里肯定格格不入。也就是说,会非常显眼,却不张扬。她一边换衣服,一边思索: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到她的帝国风格服装做好的那一天。换完衣服,到了外间,她看到三海草端出了几碗食物,某种黄色的奶油面糊。

“保证没毒。”说着,她拿起勺子吃了一口,“面糊经过了整整十六小时的处理。”

玛希特接过一碗,略显不安,“我相信你不会有意毒死我,哪怕只是为了你虚荣的个人野心。”闻言,三海草不大文雅地哼了一声。她接着问道:“要是没经过处理,会怎么样?”

“会有氰化物。”三海草音调轻快,“制成面糊的块茎天生具有有害物质。不过,非常美味。尝尝。”

玛希特照做,反正拒绝也没意义。这儿没有安全可言,只有不同等级的风险。就算没有氰化物,她本人的精神状态也够混乱了。面糊味道略有些刺激,但浓郁鲜美。吃到最后,她把勺子背上剩的一点儿也舔掉了。


两人准备坐地铁出宫廷区。三海草带着玛希特走下四层楼,穿过广场。广场上满是来来往往的下级职能部门公务员,身着纯奶油色制服,没有贵族的渐变红色。三海草介绍道,这些是特莱克斯劳因,财会人员,一般都是成群行动。两人进入地铁站。三海草说地铁将把她们带出宫廷区,进入唯一市市区。有人在地铁入口的墙上贴了些海报,玛希特觉得像是政治宣传:一面泰克斯迦兰战斗旗帜,布满繁星的背景上是长矛组成的扇形。宣传画颜色艳红,长矛似乎组成了某个涂鸦式的花体文字。玛希特凝神细看,觉得像是“腐坏”这个词,又觉得不像——泰克斯迦兰语中“腐坏”的笔画不超过六笔。

“等我们回来,这些海报就会被清理掉。”说着,三海草拉着玛希特的袖子,带着她走下楼梯,“会有人呼叫保洁的,这不是第一次了。”

“这不是你……喜欢的党派?”玛希特试探着问。

“我,”三海草回答,“我是信息部的人,一个中立的观察者,没有党派倾向。有些人会在公共场合张贴反帝国的宣传海报,却不肯参与当地政府的工作,也不愿申请参加考试加入公民服务部门。哪怕对这类人,我也没有任何看法。”

“这种海报多吗?”

“哪儿都有,只是内容不一样。”三海草说,“还算好,刚才那些不是全息图——总算不用从它们中间穿过。”楼梯底下是流线型的地铁站台,墙上也有装饰——不是刚才那些海报——而是彩色瓷砖拼贴成的玫瑰花图案,那些图案有上百种不同颜色,从白色到金色,再到惹眼的粉色。

“这儿是宫廷·东站,”三海草介绍,“宫廷区一共有六个地铁站,以平面形式象征指南针的六个主要方向。”她指着地铁站的地图。地图上,宫廷区像是一颗六角星。“这种图案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想想看,你在宫廷·地站台下地铁,要去帝国公寓,宇宙学却告诉你,这儿应该是宫廷·天方向。”

“宫廷·天区里都有什么?”玛希特问道。这时,地铁来了。地铁车厢很朴素,线条分明,跟天空港同一风格。地铁里满是身着白色服装的泰克斯迦兰人。大部分都跟泰克斯迦兰画里和照片上的形象差不多:褐色皮肤,个头不高,高颧骨宽胸膛。也有来自不同族裔、不同星系的人。玛希特觉得自己好像还看到了一个零重力状态的变异人,四肢纤长,肤色苍白,红色头发,还有外骨骼,帮助他在重力下保持直立。虽然长相不同,地铁车厢中所有人的衣着却都一样,只有奶油色袖子上的颜色不同,表明他们分属不同的公民服务部门。他们都从属于宫廷,从属于唯一市。都是泰克斯迦兰人。不论她记住多少诗歌,她都无法彻底成为这样的泰克斯迦兰人。地铁开动,她伸手拉住一根金属柱子保持平衡。地铁先是钻进漆黑的隧道,片刻后出现在露天之中,沿着高架轨道行驶。唯一市从窗外掠过,一幢幢建筑连成一片。

“有档案馆、战争部,还有帝国审查办公室。”三海草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从宇宙学的观点来说,这几个部门确实属于‘天’。”

“就我们将什么送入太空这个问题来说,您另有高见?”三海草评论。

“文学、征服,还有被禁止之物。难道不对?”

地铁门嘶嘶打开。车上一半的泰克斯迦兰人下了车。在这儿上车的人,衣着色彩比之前更为鲜明,还有孩子。最小的孩子毫不羞涩地盯着玛希特,而照管这些孩子的人——很难分清是父母、克隆兄弟姐妹,还是监护人——并没有让他们转过脸去。尽管车厢拥挤,人们还是站得远远的,远离玛希特和三海草。玛希特想起了“触摸禁忌”,还有“外族人恐惧”。从前,亚斯康达在这儿的时候——或者说,十五年前,活体记忆亚斯康达在这儿的时候——并没有如此明显的“回避与帝国之外的人肢体接触”的情形。这种情形也没有记载于任何她读到过的泰克斯迦兰文献中。

与陌生人接触的不安程度上升,说明人们心中的安全感下降——这是玛希特从勒赛耳心理反应测试的基础训练当中学到的。每一个勒赛耳公民都必须参加能力测试,心理反应测试正是其中之一。唯一市有变化——可惜她不清楚是什么变化。

“我们坐的是宫廷·东线,要到中央九广场站下。”三海草耸了耸肩,好像这就是对玛希特方才问题的回复,接着指了指车厢壁上纵横交错的地下线路图。线路布满整个唯一市,仿佛冰花布满窗玻璃。层层线段合成的分形图案,复杂得难以言喻。可是,泰克斯迦兰人却能毫不费力地轻松掌握。站台上,有一架精确校准的倒计时时钟,显示还有几分钟她们的列车即将进站。钟面的倒计时非常准确。


中央九广场里挤满了人。玛希特从没见过一个地方有这么多人。每当玛希特觉得对“世界的珍宝”规模开始心中有底时,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发现自己想错了。拿勒赛耳空间站作对比根本没意义。勒赛耳——十个空间站中最大的一个——最多只能养活三万人。可光是面前这个广场,就有差不多七八千人。这么多人,不受控制,不按通道指示行走,也不受重力场强度变化影响,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唯一近似于行动指导原则的,只有流体力学。玛希特向来不擅长流体力学。

三海草是个模范向导。她挨在玛希特左肘边,不让好奇的泰克斯迦兰人有机会把脑袋凑近这个外族野蛮人,问些不合宜的问题;但同时也保持了一点儿距离,给玛希特留下了一点儿可怜的个人空间。三海草不时指指这幢大楼,指指那个历史名胜,一不留神就会从嘴里自动漏出多音节的双行体诗歌。见她引经据典如此自然,毫不费力,玛希特有些羡慕。

那些由银亮钢铁、黄金和玻璃制成的大楼熠熠生辉,如花瓣一般在广场四周向外展开,露出广场正中央一块明亮的大气层蓝天。玛希特拉着三海草在广场正中央驻足,好让自己伸展脖颈,仰望蓝天。天空之高,让人目眩——无穷无尽——简直像在旋转。她在世界正中,然后——

她的手流出鲜红的血液,流入仪式用的太阳金碗中(是他的手,不是她的——是亚斯康达的手)。他抬头,透过太阳神庙如花瓣展开的屋顶,看到天空一如此刻——无穷无尽的苍穹,无数的星辰星光刺目,天空开始旋转,让人眩晕。他说:“现在,我和你,我们为同一个目的起誓——你的血和我的血——”

玛希特猛地眨了眨眼睛,闪回的画面消失了。她的脖颈因为仰太久而酸痛,她低下头。三海草微笑地看着她。

“你被太阳晒昏头了。”她说。

其实是被活体记忆吓昏头了。

“我该带你去参观某间神庙,让祭司往你身上扔金子和鲜血。你从前没来过行星?”

玛希特咽了口口水。她的喉咙很干,还能闻到鲜血的黄铜味道,是记忆闪回遗留下的。“我去过的行星,天空都不是这种颜色的,”她终于说出话来,“我们不是还要去赴约吗?绕路参观宗教场所肯定要迟到。”

三海草意味深长地地耸耸肩,“不去就不去,反正太阳神庙不会逃走。那里头每小时都会有一场连祷。要是你准备离开唯一市或者准备参军,需要祈求幸运,赢得群星的垂青,连祷次数还会更多。我们要去的餐馆就在那儿,我们可以马上过去——如果你忍心跟九广场中心这地方告别的话。”三海草伸直手臂,指点方向。

三海草说的餐馆是露天的,光线充足,餐桌都是白色石制,桌上装饰着浅口小碗,碗中漂浮着重瓣浅蓝色花朵,闪闪发亮。在玛希特看来,这种装饰实在是过于浮夸了。不过,恐怕三海草会觉得这根本不值一提,无法理解为何用小碗装水作装饰,在玛希特心目中是种浪费。

十五引擎已经来了,正坐在餐馆角落一张桌子旁边等候。他人到中年,宽肩膀,凸出的啤酒肚,铁灰色头发朝后梳,用金属环束成一把,露出贵族式的低发际线。他的云钩跟她记忆中——跟亚斯康达记忆中—— 一模一样,黄铜制成,尺寸大过普通云钩,罩住了整个左眼眶,从眉骨一直盖到颧骨。看到他,跟三海草提起他名字那时候一样,玛希特又感到强烈情感的余韵:淡淡的喜爱,淡淡的沮丧。但又像是蒙了阴影,半被遗忘。或许,这些都是玛希特的想象,是幽灵记忆,并非来自活体记忆。

看到十五引擎,玛希特才意识到:自己想象的十五引擎要年轻得多,顶多比自己大五到十岁。现在仔细想来,他曾是亚斯康达初来此地的文化联络员,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而且任职时间并不长。玛希特脑中的活体记忆亚斯康达确实还年轻,但已经过时十五年。十五引擎对亚斯康达的了解,也已经过时了十五年。

尽管如此,玛希特还是抬手向他致意。指尖相对,她感到电击的酥麻,感到电流涌过手臂上的每一根神经。这是亚斯康达做同样动作留下的感受,就像他已经回到她身边。

十五引擎同样致意,接着放下手掌,仔细地打量她,嘲弄道:“星辰在上,亚斯康达,她的年纪只有你的四分之一。感觉怎么样?”

“我就知道!”三海草推推玛希特的肩膀,“我就知道你也有植入装置。理所当然,你脑袋里肯定塞着你前任的大脑——”

“嘘。”玛希特示意噤声,坐了下来。她的坐姿仿佛十八岁的女学生,姿势笨拙,努力把过长的双腿塞进椅子里,看着十五引擎充满希望的表情渐渐变得失落。

“亚斯康达大概夸大了继承这件事,”玛希特短促地开口道。

“可你确实在……”

“不,现在他不在。”玛希特说道,她希望三海草能将这句话理解为她主动关闭了活体记忆,而非活体记忆装置出了什么故障。“另外,我的前任居然如此慷慨地将我们的独有技术告诉了您。”

“同样的信息,你的联络员只花了三十六小时就从你身上知道了。”十五引擎反唇相讥。

“这是情有可原的,大人,毕竟亚斯康达已经死了。”

“是吗。”十五引擎干巴巴地应道。

“对,你认识的那个男人已经死了。”

“那么,我和您就没什么好聊的了。”十五引擎说,“我已经远离星际政治将近二十年,从信息部辞职十多年了。我过着安静的生活,埋头做自己的工作,中央政府的变迁与我无关。”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小碗中的水和花晃了晃,有些水洒了出来,沿着桌子流下,滴到餐馆地上。

这种浪费让玛希特惊呆了,她试图挽回这次会面,开口说道:“他从前肯定很信任你。”十五引擎退了一步,敏捷地躲开地上的水滩——突然,世界一片惨白,声音震耳欲聋。


她躺在地上,脸颊被刚洒在地面的水打湿了。空气中充满了浓厚刺鼻的烟雾,还有泰克斯迦兰语的惊叫。一块沉重的大理石——曾是桌子或者墙壁的一角——压住了她的髋部,让她无法移动。她一动,就感觉到一阵尖锐的剧痛。她眼前被椅子腿和断壁残垣阻挡,视野只剩下一个拱形——拱形里有火在烧。

她知道泰克斯迦兰语中的“爆炸”这个词,是军事题材诗歌的中心,通常会加上诸如“震撼的”,或者“火光四射的”之类的形容词。此刻,从身边的叫喊中,她又学到了一个新的泰克斯迦兰词汇:“炸弹”。这个词很短,可以用极高的嗓门尖叫出声。身边的人都在喊这个词,还在喊“救命”。

她看不见三海草。

有东西滴在她脸上,湿湿的,像另一侧打湿她脸颊的水。湿湿的东西滴下来,在她太阳穴凹处聚集、溢出,流过面颊和眼睛。红色的。是血。玛希特扯着脖子转头。血液继续往下流,流到嘴边。她闭紧嘴巴。

是十五引擎在流血。他瘫在椅子里,衬衫前胸——整个身体前部——都被撕开了口子,喉咙插着弹片。他脸色如常,眼睛空洞地睁着。炸弹肯定就在他身旁爆炸。就她所见,应该就在他右边。

亚斯康达,我很难过。她心里想道。无论有多不喜欢十五引擎——就在刚才,十五引擎的言语让她产生了直接而强烈的厌恶感——但他曾是亚斯康达的联络员。她体内的亚斯康达,让她感受到错位的悲伤。她错过了机会。她本该好好地保护这个机会。

她鼻子跟前出现了两只膝盖,穿着被烟熏黑的奶油色裤子,是三海草。三海草用手掌擦去她脸上的鲜血。

“我非常希望你能活着,”三海草说。嘈杂的叫嚷声中,玛希特很难听清三海草的话。况且,叫嚷声之上,还有个越来越响的电子嗡嗡声,仿佛空气正在被离子化。

“你走运了,我真的还活着。”玛希特回答。她声音如常,下巴也没受伤。一说话脸上的血就流进了嘴里。三海草擦也不管用。

“太好了,”三海草说,“妙极了!我甚至无法想象向皇帝报告你的死讯时的尴尬场面,甚至我的职业生涯都可能因此结束,而且我想我自己也会因此难过的——如果我挪掉压在你身上的墙壁石块,你不会死吧?我可不是一位普罗托斯帕萨,对这种仪式之外的失血问题丝毫不在行,我只知道不能拔掉插在人血管里的箭,这还是我从戏里学到的。那出戏特别糟糕,改编自《皇帝秘史》——”

“三海草,你有点儿歇斯底里啦。”

“对,”三海草说,“我知道。”她推开压住玛希特胯部的重物。重物的消失给玛希特造成了另一种痛苦。空气中的嗡嗡声越来越响,三海草跟她之间的空气慢慢显出不易察觉的可怕蓝色,仿佛暮色降临。餐馆的大理石地面亮起一排排发亮的蓝色纹路,把空气也映得发蓝。这情景让玛希特想起原子核泄漏,想起泄漏时蓝色闪光将肉体烤焦,想起曾经读过的“天空中泻下的光芒”。要真是空气离子化,她们早就死了。她用手肘勉强撑起身子,摸索到三海草的胳膊,借力坐了起来。

“空气怎么了?”

“炸弹爆炸,”三海草说,“餐馆着了火。你说空气怎么了?”

“它变蓝了!”

“那是唯一市在通知——”

餐馆屋顶的一角颤抖着倒塌,声音刺耳。三海草跟玛希特同时弯腰躲闪,前额缩在对方的肩膀上。

“我们得离开这儿。”玛希特说,“说不定还有其他炸弹。”这个词说起来很容易,一下子就溜出了她的嘴唇。不知亚斯康达是不是用过这个词。

三海草拉她蹲下,“你从前碰到过这种事吗?”

“当然没有!”玛希特说,“从来没有。”空间站最后一次遇到炸弹袭击,还是在她出生之前。那帮破坏分子——他们管自己叫改良派,但其实就是破坏分子——弄了些可燃物爆炸,让部分空间站陷入真空。之后,这些人都被丢进了太空。他们身上的活体记忆链就这么断了:年纪最大的一个,身上带着十三代人的工程学知识。空间站不会留下任何一个竟敢把真空加诸无辜人群身上的人。要是他们的活体记忆链腐化到这种程度,也就不值得留下。

行星上不一样。这儿的空气尽管变蓝,有烟味,但仍能呼吸。三海草扶着她的胳膊肘,两人朝九广场中央走去。那儿的天空仍然蓝得不可思议,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群又一群泰克斯迦兰人穿过广场,逃往其他安全的大楼,或者去没有光亮的地铁站寻找庇护。

“会不会是十五引擎带了炸弹?你有没有看见——”

“他死了,”玛希特打断她的话,“你是说,他有可能是——自杀式袭击者?”

“就算是,也够笨拙的。你没死,我也没死。还有,不管十五引擎和欧迪尔有没有牵连,档案中都没有任何信息表明他跟国内恐怖分子或自杀式炸弹客有联系,也没有跟某些觉得政治海报不过瘾的极端分子……”

“他有什么理由要杀我们?他只想跟我聊聊——跟亚斯康达聊聊——而你只是帮我约他出来吃早餐而已。”

“我正在努力,”三海草说,“努力厘清自己在多大程度上误读了形势,误判了你的危险处境。也可能,这次不过是倒霉,只是有人制造了另一次炸弹袭击……”

“另一次?”玛希特惊讶地问道。三海草没回答,停了下来,僵住了。她用手扯住玛希特的手肘,让她也站住。

广场中央在两人眼前变化。原本嵌在路面上、玛希特经过时以为是地砖和金属饰品的东西升了起来,露出本来面目——原来是某种电枢,闪着同样的蓝色光亮,把人群逼入黄金和玻璃制成的墙壁中。墙壁越逼越紧,文字在透明的墙上滚动,把玛希特和三海草围在一小群被烟熏黑、受到惊吓的泰克斯迦兰人当中。墙上四行诗句不断滚动出现,用的是跟街道和地铁站地图上一样的图形花体字。“镇静和耐心才能带来安全,”玛希特念道,“‘世界的珍宝’能保护自己。”

“别碰它。”三海草警告,“唯一市会把我们关在这里,等待光照前来。光照是皇帝的御警。”她撇了撇嘴角,“唯一市不该把我也关起来,我可是贵族,但也可能是还没发现我。”

玛希特没动。墙壁上爬满金色诗句,闪着蓝色亮光。

“不识字的人怎么办?”她问。

三海草仿佛听见了一个傻问题,答道:“玛希特,每个帝国公民都认字。”她伸手触摸云钩,敲了敲位于左眼上方的外框,略做调整。罩住她左眼的细细透明塑料框子亮了起来,闪出红灰金三色的光芒,仿佛在回应她袖子的颜色。“等着,”她说,“这样应该就行了。”

她一路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玛希特跟着她。走路很痛,从髋部瘀伤辐射出来的疼痛遍布整个下腹。三海草径直走到展开的广场前,鼻子离玻璃只有几英寸1。她对着墙壁说道:“三海草,二等贵族,阿赛克莱塔。申请递交信息部身份证明,唯一市。”

一小块玻璃墙和她的云钩同时涌出许多文字,相互映照。是通信。三海草压低声音念了些话——玛希特觉得是一串数字,但她不确定——接着,玻璃上映出一个她能清楚识别的词:

“准许”。三海草伸出手,做了她不让玛希特去做的事:触摸墙壁,仿佛想推开一扇门。她的姿态极为放松随意,带着本能的舒适和信任;这让玛希特怎么也不明白接下来发生的事:三海草突然尖叫起来,仿佛受了重击,她向后倒去,四肢僵硬。伸出的指尖与唯一市之间还连着一线蓝色火花。

玛希特接住了她。三海草个头很小。泰克斯迦兰人个头都不大,但三海草比一般人还要小,只有空间站十来岁的小孩子那么高,勉强够到玛希特的胸骨。哪怕穿着一层层制服,她的身体仍然轻得不像话。玛希特坐在地上,三海草躺在她的膝头,一脸震惊,呼吸急促,眼珠上翻。人群纷纷从她们身旁退开。

唯一市仍然显示着“准许”,但门却没有打开。玛希特脑中出现了生动的恐怖画面:一个超级人工智能,维持着“世界的珍宝”的运行,每一条下水道,每一部电梯,每一扇密码门,都由它控制。而某个被亚斯康达深深得罪了的人,给这个人工智能添加了程序,让它杀死玛希特,以及任何不幸与玛希特交往的人。玛希特也觉得这个念头太荒唐。她区区一个人,哪怕她继承了亚斯康达的所有计划,为了除掉她,会不惜伤害众多无辜的泰克斯迦兰人?这儿有这么多公民——帝国宁可牺牲这么多“真实存在的人”,只为灭掉一个野蛮人?可是,她身处玻璃墙内,她的文化联络员进行常规操作,却遭到电击。这么多荒唐的事情一连串发生,不由得她不产生荒唐的念头。

“你们谁有水吗?能给她一点儿水吗?”她抬头问道。围在身边的泰克斯迦兰人,脸上没有任何变化:有的带着泪痕,有的满脸烧伤,有的一如往常,但没有一张脸上显出紧张不安——如果空间站发生爆炸,紧张不安一定会出现在人们脸上。她本人的面部表情,此刻一定像一张嘉年华的面具:情感太过强烈,都快把面孔挤炸了。突然,她害怕自己说错了语言;她已经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用哪一种语言思考,或者同时在用两种语言思考。“水。”她绝望地重复道。

有个男人对她动了怜悯之心——也可能是对四肢瘫软、毫无反应的三海草动了怜悯之心。他走上前,蹲下身。他的头发原本编成粗粗的辫子,此刻松散开来,汗水将一绺绺卷发粘在前额上。他制服左边翻领上别着俗艳的大肩章,形状像一枝紫色的花。“给。”他递出一只塑料瓶,用响亮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儿有水。”

玛希特接过水瓶。“我是玛希特·达兹梅尔,”她说,“我是一名大使——我不清楚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我彻底孤立无援。她旋开塑料瓶的盖子,把水倒进拢起的掌心,不知该把水泼在三海草脸上,还是该滴进她嘴里。“谢谢您,先生。你是否可以通知宫廷,有一名阿赛克莱塔受伤了?派一辆—— 一辆医生车来。”医生车不够准确,可她想不出更好的词。

“——她是位阿塞克莱塔?”男人问道,“你等着就行。光照马上就来。唯一市会呼叫他们的。让他们照管你更好。”

玛希特觉得“照管”一词暗示着“完成未竟的谋杀任务”。无所谓,反正她也不会跑,也无处可逃。“谢谢你的水。”

“你从哪儿来?”

玛希特险些笑了出来,噎了一下。“太空,”她回答,“一个空间站。”

“是嘛,”男人应道,“真抱歉。你别担心。没人会拿炸弹这事怪你。这儿不是那种歧视外族人的街区。”他伸手拍拍她的前臂,她缩了回去。

“那该怪谁?”玛希特问。

她没指望他会回答。不过,他耸耸肩,还是答道:“唯一市里,不是每个人都爱着这座城市。”接着便站起身,把水瓶留给了她。

唯一市里,不是每个人都爱着这座城市。世界之中,不是每个人都爱着这个世界。有人觉得现存宇宙容纳不下这个文明,有人带着炸弹,不在乎平民的死活……

水从玛希特指尖滴下,滴在三海草的嘴唇上;水从面颊上流过,就像十五引擎的鲜血从玛希特面颊上流过一样。玛希特不忍心再看下去。她把水瓶递还给主人,瓶口朝上,免得水洒出,仿佛她递回去的是一把锋利的刀刃,特意让刀把朝上。三海草喉咙深处发出细细的哼声,玛希特觉得这是好征兆:她没死。她可能会活下来。

在泰克斯迦兰人群的包围下,玛希特觉得自己几乎像是隐形人。没人知道她本该更像亚斯康达,也没人知道亚斯康达原本打算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除了炸弹客之外。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


光照到来,仿佛在空间站上看到行星升起:先是缓慢,接着,透过唯一市禁闭众人的玻璃墙,远处仿佛有金色微光闪动,金光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变成身着闪亮甲胄的帝国军团。这景象出现在每一部玛希特从小深爱的泰克斯迦兰史诗当中;也出现在每一部空间站人撰写的有关“步步逼近的恐怖帝国”的反乌托邦小说中。光照一到,电击过三海草的玻璃墙体就无声无息地缩回了地下,丝毫不留痕迹。玛希特想起给她水的男人说过:唯一市会呼叫光照。

玛希特站了起来,撑着三海草的胳膊,让她靠在自己胯部。三海草尚未恢复清醒,脑袋朝后垂挂,落在玛希特的肩膀上,双手指尖勉强相对,像是不自觉地做了个致意的姿态。玛希特觉得这仿佛来自本能的条件反射,或者——虽然非常不可能——来自活体记忆的动作,而不是三海草有意识的行为。她就像个神经被人操控的傀儡。

面对三海草的迷糊致意,光照的首领不动声色地回以完美的礼仪。光照跟其他军队一样,每人都戴着云钩,云钩将整张脸严实盖住,像是一面不透明的金色反光护盾,让人分辨不出五官。玛希特猜想,或许这就是目的所在。

“您是玛希特·达兹梅尔吗?”一名光照问道。玛希特身后,给她水的男子,还有所有的泰克斯迦兰人,都消失了。玛希特脑中闪过念头:或许这些人就是炸弹客,所以看到执法部门才逃之夭夭。唯一市里,不是每个人都……

“对,”她回答,“我是勒赛耳空间站的大使。我的联络员受了伤,我想回我宫廷区的住所去。”

玛希特分辨不出光照的反应,不知是接受还是拒绝。“我们谨代表泰克斯迦兰帝国,”他说,“为您在我们领土中受到的人身安全危险致歉。我们已经展开调查,追查爆炸装置的来源和目的。我们相信,您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的。”

“我很高兴,”玛希特说,“不过,如果能得到医疗帮助,以及安全回到我的外交领土中,我会更高兴。”

光照没理会玛希特的话,继续道:“为了您的安全,大使,我们要求您跟我们走,接受‘六伸掌’的保护。一闪电——光耀如星的皇帝六方向麾下的亚奥特莱克,还有战争部长九推进,会给您足够的保护。”

“六伸掌”是泰克斯迦兰的军事机构:从六个方向朝未知宇宙伸出的手指,直到宇宙边缘。这名字如今很少人用,哪怕是泰克斯迦兰人,一般也只会用“军队”一词,或者以亚奥特莱克(一个军团的最高领导人)的光荣战绩为某个军团命名。光照用上“六伸掌”一词,让玛希特觉得自己已经“正式”遭到逮捕,而且程序完全合法——逮捕她的并不是唯一市和皇帝,而是战争部。

不,不叫逮捕,叫“保护性拘留”。

这两者有什么不同?没多大不同,不管谁来逮捕她都一样。

她从自己遭受文化休克的可怜脑袋里,翻找出能想到的最正式的言辞,用上最具威胁性的口吻和最镇定的态度(两者她都不具备),说道:“备受尊崇的亚奥特莱克—— 一闪电的监护,并不在勒赛耳的外交领土;如果我有危险,我相信,派人前往我住所门前保卫我即可。”

“考虑到您前任所遭遇的不幸事故,”光照说,“我们认为这种措施的保护性可能不足。您得跟我们走。”

玛希特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句威胁。“如果我拒绝呢?”她问。

“您会跟我们走的,大使。您的联络员经历了跟唯一市令人遗憾的交互,之后便会被送往医院,检查并调整云钩,这您放心。”这名光照朝前一步,其余光照跟着朝前,仿佛回音一般。一共有十名光照,每一个都十分相似,无法分辨。玛希特站着没动。她真希望三海草此刻能清醒过来,想法子帮她们摆脱这困境——告诉她一闪电此人究竟是军事小官僚,还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势力;究竟光照一般都归战争部管辖,还是因为在高档餐馆发生恐怖袭击,这才有此例外。

她花在“希望”上的时间太多了。她希望自己的信息源没有受损,但希望没有用。她知道得太少了。只有一点是确定的:她不愿意被带走,被人“保护性拘留”。她也很清楚泰克斯迦兰的军事实力,明白自己逃不掉;哪怕要逃,也得抛下三海草。她不愿意抛下她。

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光照?

“恐怕我不能跟您走。”她开口说道,试图争取时间。她用争取来的几秒宝贵的停顿时间,试图回忆自己的外交术语词汇,以及最正式的句式。然后——仿佛没有检查太空服的氧气存量就直接跨出气舱——她向光照宣布了自己的避难所,“我之前已与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她的优雅现身仿佛刀刃的寒光,照亮了房间——定好今日下午会面。我相信,如果我言而无信,改赴最受尊敬和仰慕的一闪电之约,十九扁斧阁下将会极为不悦。餐馆发生的不幸,不该成为贵国政府运转及与两国间商谈计划的阻碍。”

真希望自己没说错那该死的颂词头衔。

光照军官道:“请稍等,大使。”随即转向身后诸人。众光照的面罩云钩在遮住面部的金色反光镜面之下,闪出蓝白红的光芒,应该是他们在利用内部频道交谈。

片刻后,其中一名军官走上前来。玛希特几乎可以肯定,这不是刚才说话的那位。“我们会跟伊祖阿祖阿卡的办公室联系。请您耐心等待。”

“我可以等,”她回答,“但如果您能同时为我的联络员联系一辆救护车,我会很感激。”这时候她记起了“救护车”这个词。多年的词汇和外交训练在关键时刻——哪怕全身沾满烟尘和几乎干涸的鲜血——总算能派上用场,这让她心中欣慰。此时,她只能期待十九扁斧对她的兴趣——确切地说,是对亚斯康达和他给予的承诺的兴趣——大到愿意驳回控制唯一市警察的军事统帅的命令。

最好别去想是不是十九扁斧安排这颗炸弹。现在先别想。一次解决一个问题。

第二位光照退回队伍中。玛希特没留意他的去向,只关注自己。她努力站得笔挺,撑住三海草,保持面无表情的同时又流露不悦——她努力回忆亚斯康达的做法,如何只改变眼睛的宽度,就能让嘴角现出令人生畏的冷笑,露出帝国风格的轻蔑。她等待着,想象自己不可战胜,仿佛拼杀出这颗行星的第一任皇帝;或者三海草挚爱的十一车床,在外乡人中进行哲学探讨——此时此地,这正是她的处境。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光照在面罩底下用内部频道交流。三海草发出一声含糊的“什么?”,接着把脸埋进玛希特的肩膀。这动作几乎称得上可爱。

最先说话的那名光照——或者某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向众人做了个手势。

光照随之散开,混入剩下的人群中,低声询问,记录目击者证词。玛希特觉得这是好兆头:他们不打算用蛮力逼她就范了。

“我们已经呼叫了救护车。”那位光照说。

“等救护车来到,我再去赴伊祖阿祖阿卡的约会。”

对方沉默片刻。玛希特想象光照在面具底下露出极为恼火的表情,颇觉愉悦。

“您可以等。”军官说,“之后我们会亲自把您护送到伊祖阿祖阿卡的办公室。目前,您不太适合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况且有好些地铁站也关了门,在本区调查期间暂停运营。”

“感谢您花私人时间送我。”玛希特说。

“我们没有私人时间。称不上麻烦。”

这名光照一直使用第一人称复数,这一点很不寻常,也有些令人不安。在他最后一句话中,从语法上说,“我们”本该由“我”来代替,用所有格动词的单数形式。这个语言现象简直值得写一篇语言学论文,让空间站里的女孩子们在睡眠时间段讨论个不停——

别想了,这是不可能的。一辆细长灰色泡泡形状的救护车抵达,闪着白色灯光,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响,不停重复,就像警报。救护车中“吐出”几位身着鲜红教士服的普罗托斯帕萨提,其中没有亚斯康达停尸房中的葬仪执事,玛希特对此很满意。普罗托斯帕萨提动作轻柔,把三海草从玛希特怀中带走,并保证她的良好预后。他们还说,唯一市伤人的情况时常发生,但如今的频率比几年前多了许多。三海草经历的只是神经麻痹,是唯一市线路故障导致的,是唯一市中无数自主运行的算法AI当中的一个出现了波动。

“可以动身了吗,大使?”光照问。

玛希特真希望能给十九扁斧送个信,内容差不多是“由警察护送前来,非常抱歉,但愿您喜欢政治上的烂摊子。要是我没出现,就是被迫消失了”。可惜,她没法子送出这封信。

“当然,我可不想迟到。”她回答。


1 1英寸约为2.54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