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每一个细胞内都绽放出化学火焰
忠于【大地/太阳】的【逝者姓名】
将爆裂成一千朵花,与他们生前的呼吸次数相同
我们会记住他们的名字
他们,以及他们祖先的名字
凭着这些姓名,愿在场的各位
掌中鲜血同样盛开
将化学火焰洒向【大地/太阳】……
——泰克斯迦兰标准葬礼致辞(节选)
根据写给伊祖阿祖阿卡二苋菜的悼词编制
首用于全泰克斯迦兰皇帝十二太阳耀斑统治下第二纪
【静电】——重复,飞船姿态控制全部丧失——我正在不停翻滚——未知能量武器,驾驶舱内起火【噪声】【噪声】【咒骂】——一群黑色的飞船,速度很快,像【咒骂】虚空中的洞——没有星星——有【噪声】没法——【咒骂】更多的又来了【尖叫,持续0.5秒,接着是巨响——像是爆炸解体,持续1.8秒,信号随即中断】
——勒赛耳驾驶员阿拉格·驰泰尔发来的最后一段通信
事发时驾驶员正在区域边缘执行侦察行动,242.3.11
泰克斯迦兰时间:六方向统治时期
这一次,玛希特步行来到司法部大楼。三海草与十二杜鹃花围在她身边,不时改换位置。玛希特觉得自己像人质,或者担心遭到政治暗杀的人物。这两种想象都过于接近现实,让她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另外,她正打算闯进一间停尸房——或者说,是帮助有合法进入停尸房权力的某人,偷偷把没有权力进入的人带进去。不论哪种情况,都让她显得“政治活跃”。
要是空间站议会的指令更详细些就好了,比如教她如何表现得“政治活跃”。她接到的指令,除了“查出亚斯康达·阿格黑文的下落”,就是“好好工作,为我们的公民代言,尽力避免泰克斯迦兰吞并我们的情况发生”。她觉得,议会中的一半人——尤其是继承议员阿克奈尔·安娜芭,她倾向于将“外交与文化保存”纳入职责范围—— 一方面希望她喜欢泰克斯迦兰文化,享受自己接到的工作指派;另一方面,又希望她不要太喜欢泰克斯迦兰文化,别让这种文化进一步渗透进空间站的艺术和文学。至于议会的另一半——以矿工议员塔拉茨和驾驶员议员温楚为首(在玛希特看来,他们属于议会中实干的一派。玛希特有此想法,说明阿克奈尔·安娜芭的希望很可能就此落空)——则念叨着希望她“避免帝国吞并我们的企图,同时保证对帝国来说我们一直是钼、钨和锇等矿物的首要供应方,更别提收集情报和保证空间站在安哈摩玛跃迁门的通行权”。“我怀疑自己已经卷入对这场谋杀的暗中调查之中,为了保护空间站技术”算不算“避免泰克斯迦兰吞并我们”的范围?亚斯康达在的话肯定知道,至少会有大胆的猜测。
帝国政府所在的这个城区,占地广大,年代悠久,形状像个六角星:有东区,西区,北区和南区,在北区和东区之间多了一个天区,南区和西区之间则突出一个地区。每个区里都耸立着一幢幢细针似的高塔,里头挤挤挨挨全是档案馆与办公室,由多层桥梁和拱门相连。高塔上人口密集,两座塔之间半空中有着层叠的空中庭院,庭院地面或是半透明的,或镶嵌着砂岩和黄金。每个庭院中央都有个水培花园,能进行光合作用的植物浮在静止的水中。行星上的植物种类之丰富,让人难以置信。水培花园中的花朵,似乎按照颜色深浅排列,越是靠近司法大楼,花瓣的颜色就越红,位于司法大楼庭院中心的花儿红得像一摊泛着光泽的鲜血。顺着花儿,玛希特看到了司法大楼——她抵达唯一市之后的第一站。虽然今早刚来过司法大楼,感觉却像不知多久之前的事。
来到大楼门前,十二杜鹃花伸出食指,在门旁亮闪闪的绿色金属盘上划着。玛希特看着他比画的轨迹,觉得像是一种花体签名——她从中辨认出了“花”字。十二杜鹃花的名字写出来应该包含了“花”和“十二”这两个词,“花”字会略有改动,以表示相应的种类。嘶嘶声中,司法大楼的门开启了。三海草正想抬手划签名,被十二杜鹃花捉住了手腕。
“进来就是,”他压低声音道,把两人推进门里,任由门在他们身后紧紧关上,“还是别让人知道你们悄悄溜进来的好,毕竟还没……”
“我们有合法的进入权。”三海草同样压低声音回应,“再说,我们也受到唯一市的视频监控……”
“所以我们这位东道主才不愿意让我们跟他的进入记录混在一起,”玛希特直言不讳地说,声音刚够三人听见。
“一点儿不错。”十二杜鹃花道,“要是有人去翻唯一市的监控影像记录,看‘今天都有谁进入过司法大楼’,我们的麻烦可比现在大多了,芦苇。”
玛希特叹了口气,“快走吧,带我们去见我的前任大使。”
三海草的嘴巴抿成细线,若有所思,她悄悄挪到玛希特左边并肩而行。十二杜鹃花带着两人走入地下。
停尸房还是老样子。空气冷冽,闻起来干净得出奇,就像从净化器里出来似的。普罗托斯帕萨——也可能是十二杜鹃花,在检查完尸体之后——又给亚斯康达的尸体盖上了床单。一进此地,玛希特立即被爬升而上的恐惧吞没:上一次进来,她的活体记忆在她体内掀起可怕的情感和内分泌系统荷尔蒙波动,然后就消失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回来了。某种肮脏的“阴谋论”从她脑中闪过:这房间不会对我有害吧?(她是不是宁可这房间有害?总比她本人犯错误,或者勒赛耳空间站里的某人故意使坏要好?)
十二杜鹃花扯下床单,露出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尸体的面部。玛希特走上前,心中一再告诉自己:这只是个物质躯壳,现实世界中的一个物理问题;而不是像她一样,身体里曾寄宿着某人——同一个人。
十二杜鹃花戴上一副灭菌手术手套,轻轻地抬起尸体的头部转动,让尸体的后颈对着玛希特。喉部主动脉处最大的防腐剂注射口从玛希特眼前消失。尸体柔软松弛,不像已经死了三个月。
“伤口很小,很难发现,”他说,“不过,只要在颈椎最上面一节处按下,就能感觉到异样。”
玛希特伸出手,用大拇指按下亚斯康达的头颅凹陷处、后颈两根肌腱之间。他的皮肤像橡胶,太软,手感不对。她的拇指感觉到了小小的、不规则的活体记忆植入伤疤。伤疤之下,能摸到活体记忆装置的结构,就像她所熟悉的颅骨一样坚固。她也有一模一样的装置。还是学生的时候,她喜欢一边学习,一边用大拇指按揉这东西。不过,自从装着亚斯康达五年经验的活体记忆通过手术移植进她的脑干后,她就没有再按揉过。按揉后颈不是亚斯康达的习惯。再说,这个动作也会让空间站以外的人起疑。因此,她放弃了这个动作,让自己成为一个应该成为的、合并后的新人。
“对,”她说,“我感觉到了。”
“很好。”十二杜鹃花微笑道,“您觉得这是什么?”
她本可以说实话。如果面前的人是三海草,说不定她真会说实话。她明白这种冲动很危险,她来这儿才一天,就想决定对哪个泰克斯迦兰人能说实话,哪个不能。可是,没有了亚斯康达,她实在太孤独了,她想要——
“这肯定不是自然形成的,”她说,“不过,这东西在他体内很久了。”绕了个弯子。她需要尽快结束这次不明智的验尸活动,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处理这种对朋友的——渴望。泰克斯迦兰人不能当朋友。何况这两人还是阿赛克莱塔,且都来自信息部——
“我从没听说过他做了脊椎手术,”三海草说,“他来这儿这么多年,不论是癫痫治疗手术还是其他,都没做过。”
“您连他是否做了手术也知道?”玛希特问。
“他整天泡在宫廷里,如果做了手术,人人都会知道。您的前任非常引人注目。要是他一周没出现,就会有人说‘陛下该想念他啦’。”
“嗬!”玛希特感叹。
“我也提过吧,他是个‘政治活跃’的人。”十二杜鹃花说,“那么,你认为这块金属说不定是他任职大使之前便放进去了?”
“这东西有什么用?”三海草问,“相比它什么时候被放进去的,我对它的用处更感兴趣,花瓣。”
“大使对此类技术有了解吗?”十二杜鹃花轻声道。玛希特听出他话中近乎无礼的调侃,他在引她上钩。
“大使呢,”她说道,指着自己,“不是职业医师,也不是普罗托斯帕萨,不太可能详细解释这东西对神经系统的影响。”
“但它确实会对神经系统产生影响。”三海草道。
十二杜鹃花说:“这东西在他脑干里。”仿佛这本身足以说明问题。“这东西绝不可能来自泰克斯迦兰;没有任何普罗托斯帕萨会用这种办法改变一个人的意识。”
“这么说太无礼了,”三海草说,“如果‘非公民’想在自己头颅里塞金属,那是他们自己的事。除非他们有意申请帝国公民资格——”
“大使可不一样。大使是参与泰克斯迦兰帝国运作的人,芦苇,这你是知道的。所以你才会申请成为新大使的联络员。因此,他身上装有神经系统增强设备,这不是小事。”
“谢谢你告诉我这消息,我很有兴趣。”玛希特挖苦道。正在这时,她发觉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突然挺直了腰板,换上一脸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立即住了嘴。玛希特身后,停尸间的门轻声打开。她转过身。
来者是一名泰克斯迦兰女性,身着层次繁复的衬衣、长裤和不规则剪裁的长外套,全是骨白色。她的面孔是深古铜色,宽颧骨,刀刃一般锐利的鼻梁,嘴宽唇薄。她脚上穿着一双软皮靴,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玛希特觉得她是自己见过最美的泰克斯迦兰女人——也就是说,在当地人的眼中,她的姿色顶多中等偏下。太瘦,太高,鼻梁太高,吸引力太强。
房间内的光都被她吸引,屈服在她身侧。
这不是玛希特自己的想法。这句话忽然浮现在她意识里,仿佛活体记忆的某种技能——比如如何以泰克斯迦兰方式示意,如何进行多变量计算——对玛希特来说,极其自然又极其陌生。大概亚斯康达认识这女人。想到这儿,她又生起亚斯康达的气来,气他不在这儿,没法询问,气他在她需要的时候缺席,只留下片段回忆,短暂的印象。
三海草迎上前,抬起手,指尖相对,深深鞠躬,做了个标准而正式的问候姿势。
来者并未回礼。“真没想到,”她说,“这么晚了,我以为只有我会来探访死者。”话虽如此,她脸上却没有任何不安的表情。
“请允许我介绍勒赛耳空间站新一任大使,玛希特·达兹梅尔,”三海草用了最正式的辞藻,仿佛他们身处在皇帝的接待厅中,而不是司法大楼的下层地下室里。
“关于您前任的不幸,请接受我的哀悼,玛希特。”白衣女人的话中带着无比的真诚。
唯一市中只有她,未经任何试探,直接说出玛希特的名字。玛希特突然觉得自己在她面前仿佛毫无遮掩,十分脆弱。
“这位是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阁下。”三海草继续介绍,接着轻声道,“她的优雅现身仿佛刀刃的寒光,照亮了房间。”这个头衔在泰克斯迦兰语中长达整整十五个音节,仿佛白衣女人自带事先拟好的颂诗。说不定真是如此。“伊祖阿祖阿卡”意为与皇帝结义的红颜知己、最亲密的顾问和同桌进餐者。千年前,泰克斯迦兰人仍困在这颗行星上、未能走向宇宙时,伊祖阿祖阿卡还是皇帝的近卫军。据勒赛耳空间站的历史资料记载,这个头衔中的暴力意味在最近几个世纪里越来越少了。
对于“暴力意味减少”这一点,联想起方才的颂诗,玛希特觉得恐怕未必。她朝来者鞠了一躬,说道:“非常感谢阁下的慰问。”她弯下腰,再直起身——在这一屈一伸的动作中,她想象自己变得非常高大,甚至高过面前这位拥有危险头衔、异常高大的泰克斯迦兰女人。接着,她问道:“是什么让您这样的尊贵之人前来——用您的话说——拜访死者?”
“我喜欢他,”十九扁斧道,“我听说,你打算烧了他。”
她走近,站在与玛希特几乎手肘贴手肘的地方,低头看着亚斯康达。她摆正亚斯康达歪向一侧的头颅,将尸体前额的头发背了过去,动作轻柔熟练。大拇指上,十九扁斧的印章戒指闪闪发亮。
“您来向他道别。”玛希特说道,言语中暗示着她心中的疑惑。一位伊祖阿祖阿卡想看尸体,大可不必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大使和她可疑的阿赛克来提同伙一样偷偷摸摸。选在这个时间来,肯定有其他理由。玛希特的到来改变了某些事情,或者说,玛希特通知普罗托斯帕萨要烧掉亚斯康达的尸体这个消息,改变了某些事情。玛希特不傻,她料到新大使的出现肯定会引起一些政治波动;但她没有想到,波动的涟漪能触及皇帝的亲信。亚斯康达,她想,你曾经在这儿谋划着什么?
“我永远不会跟他道别,”十九扁斧回答。她站在玛希特身侧,双唇轻启,露出转瞬即逝的笑容,还有一闪而过的洁白牙齿,“与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且不说还是一位朋友——永别,连想象一下都太过失礼。”
她的双手如此细致地触摸尸体的皮肤,难道也在寻找十二杜鹃花发现的活体记忆装置?她方才的话,可能在暗示自己她知道活体记忆植入装置。或许她想象自己在跟玛希特体内的亚斯康达说话。真不幸,亚斯康达听不见这位伊祖阿祖阿卡的声音。对玛希特来说,这也同样不幸。
“您可真挑了个不平常的时间来,”玛希特尽可能用随意的口吻道。
“您不也一样,还带了如此迷人的同伴。”
“我向阁下保证,”十二杜鹃花插嘴道,“我——”
“——我带了我的文化联络员,还有她的阿赛克莱塔同伴,来这儿见证勒赛耳空间站的私人哀悼仪式。”玛希特接口。
“是吗?”十九扁斧反问道。身后,三海草看了玛希特一眼。虽然泰克斯迦兰与勒赛耳文化在面部情感表达上很不一样,但三海草此刻表情非常明确:既懊恼,又佩服她的勇气。
“没错。”玛希特应道。
“这是什么样的仪式?”十九扁斧问道,用上了玛希特听过的最正式、最优雅礼貌的音调。
要是玛希特也有个十五音节长的诗歌颂词头衔,“既然挖了个大坑,就得自己把它填满”这句就挺合适。“是守夜仪式。”她当场编造着,“职位的继承者要守着上一任的尸体,守满空间站半个自转的时间——也就是你们的九小时——用来铭记她将要继承其位的逝者的面容——在这副面容变成灰烬之前。守夜需要两个见证人,所以我才带了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守夜后,等逝者火化,继承者可以选择任何一部分他想要保留的逝者骨灰,并把它吃下。”这个编造的仪式听着还不坏,值得成为跟活体记忆合并的仪式的一部分。如果玛希特有朝一日能回勒赛耳,她说不定真会提议。不过,对她来说,这提议没有任何意义。
“全息影像不也行吗?”十九扁斧问道,“当然,我只是纯粹好奇,绝无贬低您国家文化习俗的意思。”
玛希特清楚,她绝不只是好奇。“实在的尸体更具逼真度。”她答道。
十二杜鹃花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被噎着了。“逼真度。”他重复道。
玛希特郑重点头。显然,她到底还是信任这两个阿赛克莱塔的,至少信任他们不会露出破绽。玛希特的心怦怦直跳。十九扁斧带着不加掩饰的愉悦神情,目光在玛希特和三海草之间逡巡。三海草一脸镇定,只有眼睛瞪得比平常大。玛希特觉得自己现编的谎话马上就要露馅了。反正她如今正好身处司法大楼,要是伊祖阿祖阿卡打算逮捕她,她能省下不少走路的力气。
“亚斯康达从没提过这事,”十九扁斧道,“不过,每次提到勒赛耳的死亡问题,他都保持缄默。”
“这种仪式通常会更加私人化,”玛希特说。这不全是谎话,死亡确实是私人事件,但同时它还是两个人之间可能享有的最紧密关系的开始。
十九扁斧拉起床单,拉到尸体的胸口,用手整理了一下床单,接着退开。“你跟他可真不一样,”她说,“幽默感倒是一样,但也就这一点相似。我很惊讶。”
“是吗?”
“非常惊讶。”
“毕竟泰克斯迦兰人也不是每个都一样。”
十九扁斧哈哈大笑,声音清脆锐利,“确实如此,但我们可以被划分为各种类型。比如,您的这位阿赛克莱塔,她就跟雄辩外交家十一车床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了她是女性,胸膛不够宽阔之外。你可以问问她,她能为你背诵十一车床的全部作品,哪怕是十一车床跟野蛮人不明智的交往经历,她也都默记在心。”
三海草举做了一个单手的手势,既表示悔恨,又表示受宠若惊,“没想到阁下您还会注意这些小事。”
“不要以为我注意不到,三海草,”十九扁斧答道。玛希特觉得她话音中带着威胁,但吃不准。也可能她就是这么说话的。
“能认识你太好了,玛希特。”她继续道,“我很确定这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也相信。”
“你该回去继续守夜了,是不是?我真心祝愿你能跟前任大使愉快重聚。”
玛希特险些狂笑出声。“我也希望如此,”她说,“您能来,是亚斯康达的荣幸。”
闻言,十九扁斧的情绪似乎有些复杂。玛希特对泰克斯迦兰人的面部表情还不够熟悉,判断不出究竟。“晚安,玛希特。”她说,“晚安,阿赛克莱提。”说罢,她一转身,与来时一样,施施然离去。
门刚在十九扁斧身后关上,三海草就问道:“您刚说的那些有多少是真的,大使?”
“一部分,”玛希特苦笑道,“其实只有最后那一部分是真的。她祝我跟前任大使愉快重逢,我说我也希望如此,那部分千真万确。”她顿了顿,在心中一咬牙,把话说了出来,“感谢你们两位的配合。”
“一位伊祖阿祖阿卡亲自来停尸间,这很少见。”三海草说,“尤其是她。”
“刚才那情况,我想看你会怎么办,”十二杜鹃花说,“拆穿你,可就没好戏看了。”
“我本可以跟她说实话,”玛希特说,“我刚来,就被自己的文化联络员和不正经的官员带离了正道。”
十二杜鹃花双手在胸口交握。“我们也可以跟她说实话,”他说,“说她朋友,这位去世的大使,有块神秘的、没准是非法的神经植入装置。”
“多好啊,我们都撒了谎。”三海草声调欢快。
“通过互利的欺骗,我们达成了文化的交流,”玛希特耸了耸一边肩膀。
“除非我们三人达成协议一同保守秘密,否则这种互利不会长久。”十二杜鹃花说,“大使,我还是想知道这个植入装置是做什么用的。”
“我想知道的则是,前任大使跟这位伊祖阿祖阿卡阁下以及皇帝本人成为朋友,到底想干什么。”
三海草双手重重地拍在停尸间桌子上,按在尸体的头颅两侧,手指上的戒指发出金属撞击声。“我们可以交换真话和谎言,”她说,“每人说一个,以此为协议。”
“这话是十一车床说的,”十二杜鹃花道,“出自《神秘边疆书简》第五卷,是他跟誓约友好的外星人之间签订的真话协议。”
玛希特觉得三海草可能会尴尬,但三海草看上去并不难为情。虽说引用典故和名句是泰克斯迦兰高雅文化的内核,不过,引用明显到被老朋友当场指出精确的出处,是否正常?当然,玛希特并没有读过《神秘边疆书简》一书。勒赛耳空间站没有这本书。泰克斯迦兰对出口文献会进行审查,宗教资料、治国之术以及未经润色删减的泰克斯迦兰外交、战争资料,一般都通不过。
“十九扁斧没说错,”三海草一脸平静地答道,“这办法对十一车床有效,对我们也有效。”
“每人说一个真相,”玛希特说,“然后为彼此保密。”
“好。”十二杜鹃花一只手插进仔细梳理的顺滑头发里揉搓,一边回答,“芦苇,你先来。”
“为什么是我?”三海草抗议,“是你把我们卷进来的。”
“那就她先来。”
玛希特摇摇头。“我不清楚这种真话协议的规则,”她说,“毕竟我不是帝国公民,也不曾有幸读过十一车床的书。所以得你们做给我看。”
“未开化成了推脱的好理由,倒让你挺开心的,”三海草说道。
玛希特确实开心。她孤身一人在此,被泰克斯迦兰人(跟文学作品中的描述相比,她目前见到的真正泰克斯迦兰人,并不那么让人紧张,反而很容易接近)包围,时而感到着迷,时而感到恐惧。这种生活带给她的唯一好处,也就是必要时能以‘非公民’作借口了。“我离泰克斯迦兰公民的标准如此遥远,除了沮丧,我别无任何感受。”
“这话说得好。”三海草说,“好吧,我先来。花瓣,问我问题。”
十二杜鹃花把头歪向一侧,仿佛在思考。玛希特几乎肯定,他早就想好了问题,只是在拖延时间,刻意制造紧张气氛。
终于,他问道:“你为什么申请成为达兹梅尔大使的文化联络员?”
“啊,这不公平!”三海草说,“很聪明,可是不公平!你玩游戏的水平比从前高多了!”
“我比从前更成熟,对你的魅力也更有抵抗力。好啦,说吧,说真话。”
三海草叹了口气。“因为虚荣的个人野心。”说着,她伸出手,从大拇指开始,扳着手指数着理由,“对前任大使如何获得陛下最高宠幸的好奇——玛希特,你的空间站是挺好,但毕竟很小,让人很难明白陛下的关注为何如此坚定地落在你前任大使的肩膀上,不论这对肩膀有多迷人——以及,嗯。”她忽然住了口。她开始吞吞吐吐,虽然戏剧化,但玛希特觉得也是真实反应。之前三海草没表现出来的尴尬,此刻全写在脸上:下巴回收,眼神躲闪(就连尸体的眼睛也不敢看),“以及,我喜欢外星人。”
“你喜欢外星人。”十二杜鹃花兴奋地大声重复。与此同时,玛希特也开口说道:“我可不是外星人。”
“你跟外星人差不多,”三海草没理会十二杜鹃花,“而且你也够像人类,能跟我交流。这一点比普通外星人更好。好了,我的真心话到此为止,现在该下一个了,毫无疑问。”
显然,三海草并不愿意在另一名信息部成员面前承认这一点。玛希特能大概能想象出原因,喜欢——也就是更偏爱——未开化的人类,这基本上就等于承认自己也是化外之人。更不用说,这里面似乎还藏着暗示——“喜欢”这个动词太灵活,让人捉摸不透,得留着以后再琢磨。她决定放过三海草,继续这个游戏。轮到她了。
“十二杜鹃花,”她问,“我的前任大使临死前,身处的政治局势是什么样的?”
“这不是真心话,这是大学毕业论文。”十二杜鹃花抗议,“你得把问题缩窄,只问我知道的事,大使。”
玛希特在上腭处弹了弹舌头,接道:“说说你知道的事。”
“说只有他知道的事,”三海草提示,“这样才公平。”
“老实说,”玛希特谨慎选择字词,“你想知道勒赛耳空间站大使的脑干或身体其余部位植入装置的作用,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有人谋杀了他,我想知道为什么。”十二杜鹃花答道,“哎呀,不用这么震惊,大使!您不也早就想到这一点了嘛,压根不相信今早芦苇和普罗托斯帕萨的说辞。我清楚得很。您的想法全写在脸上,你们这些野蛮人啊,什么都藏不住。有人谋杀了一位大使,却谁都不肯承认。就连信息部的人也不准谈论这个话题。我本人接受过医学训练——我差一点就当上了普罗托斯帕萨——所以,我觉得自己是找出宫廷究竟在隐瞒什么的最佳人选。尤其是,这种遮掩很可能来自科学部而非司法部,毕竟科学部的十珍珠和二紫檀长年不和……”
“这两位分别是科学部部长和信息部部长。”三海草立即轻声补充着背景知识,完全像个活体记忆。
十二杜鹃花点点头,举手示意噤声,继续道:“于是我决定自己调查这一事件,以免十珍珠对信息部耍花样。普罗托斯帕萨四杠杆正派得令人厌烦,我也还没找出大使的真正死因。所以,我一个人偷偷来这儿,自己调查。找到植入装置纯属走运。如今,既然我成功地把你也吸引了过来,说明植入装置跟大使的死亡有联系。不过,发现植入装置并不是我的初衷。”他晃了晃袖子,伸出手掌按在桌子上,“现在,轮到我了。”
玛希特做好了思想准备。她很愿意说真话——就在刚才,三海草当众受窘,又听到十二杜鹃花亲口承认亚斯康达死于谋杀,看到两人如此不像泰克斯迦兰作风的、如此人性的一面后,她几乎想把心中所有的秘密都说出来——看来,她也落入了泰克斯迦兰的模式,把人分成“开化”和“不开化”,只不过她的标准跟泰克斯迦兰的标准正好相反。说到底,她跟他们一样是人。他们也跟她一样是人。
十二杜鹃花肯定会问那个问题。她会说出一部分真相,然后面对随之而来的后果。这总比认定泰克斯迦兰人都不可信,然后什么都不做来得好。“泰克斯迦兰人都不可信”这个前提真够奇怪,毕竟她的整个童年,都巴望着成为帝国的一员,哪怕只为了那些美妙的诗歌……
“植入装置有什么用,大使?”
喂,亚斯康达,玛希特摸索着活体记忆装置所在的那片静默,看着,我也会犯叛国罪。
“它会做一份记录,”她答道,“一份拷贝,记录下一个人的记忆、思考模式。我们管它叫活体记忆装置,因为这东西能制造活体记忆,就像是比肉体存活更久的另一个自己。亚斯康达的装置很可能已经没用了,毕竟他已经死了三个月,装置中存了三个月大脑衰朽的记录。”
“如果能用,”三海草谨慎问道,“你会用来做什么?”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是神经外科医生,也不是普罗托斯帕萨。如果我是,我就能把活体记忆放入其他人的脑中,亚斯康达这十五年经历的一切就能永远保存下来。”
“这做法让人恶心,”十二杜鹃花道,“让死人占据活人的身体。难怪你们空间站人还要吃尸体——”
“请注意您的言辞,”玛希特火了,“不是占据,是合并。空间站人不多,我们必须想办法保存知识。”
三海草绕过桌子,两只手指放在玛希特手腕的外侧。不知为何,玛希特觉得这种触摸极具侵犯意味。“你有那个装置吗?”三海草问。
“真话协议时间已过,三海草,”玛希特说,“你自己猜。我的族人会不会让我不带活体记忆装置,就来到‘世界的珍宝’?”
“无论会和不会,我都能找出有说服力的理由。”
“这就是你们的本职,不是吗?找出有说服力的理由。”玛希特知道,自己该闭嘴了——强烈的情感在泰克斯迦兰文化中是不恰当的,而且也是自身不够成熟的体现。但是,她还是忍不住要说。所有那些本该抚慰她、帮助她的声音,如今都陷入沉默。“你们这些阿赛克莱提,只知道游说、雄辩,还有真话协议。”
“对,”三海草说,“这就是我们的本职。还有信息收集,以及帮助我们的被告摆脱不幸或有罪的情况——比如我们目前的处境。结束了吗,花瓣?你有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
“一部分。”
“那就够了。我们回你的住处吧,玛希特。”
她的态度和善,但这没有一点儿好处。她抽回手腕,从三海草身边离开,“难道你不想收集更多信息?”
“当然想。”三海草态度轻松,仿佛这问题无关紧要,“不过,我也有我的职业道德。”
“她就是这个样子,”十二杜鹃花插嘴,“有时候她的固守底线会很让人恼火。无论喜不喜欢外星人,芦苇内心都是个保守派。”
“晚安,花瓣。”三海草干脆打断。看到十二杜鹃花也被三海草怼得如此狼狈,玛希特心中大大地松了口气,同时气恼于自己会有这种反应。
三海草领着玛希特回到住处,发现信箱又塞满了信息条。玛希特愣愣地看着信箱,心中不由得涌出绝望。
“等明天早上再说。”她说,“我要睡觉。”
“就一根。”三海草举起一根象牙白的信息条,封着金色封印。信息条的材质很可能是某种真正的兽牙制品,是从某种大型动物身上砍下来的。要是今天早些时候,玛希特会反感,或者好奇,或者既反感又好奇。但现在,她只是挥了挥手——如果这东西非要今天处理的话,那就处理吧。三海草掰开信息条,淡金色的全息文字溢满她的手掌,将她制服上的奶油色、红色和橙色色块映亮。
“伊祖阿祖阿卡阁下希望尽快与您会面。”
她当然想(她的信息条也当然会使用动物牙雕)。她多疑又聪明,还跟亚斯康达熟识,她没能从停尸房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在另寻他法。
“我有选择吗?”玛希特问道,“不,不要这么回答。告诉她可以。”
亚斯康达的床闻起来什么味道都没有。或者说,像泰克斯迦兰的肥皂——矿泉水似的无色无味。床很宽,被子层层叠叠。玛希特蜷在床上,觉得自己是宇宙中心的坍缩点,层层递归,往内部塌陷。她不知道自己在用哪种语言思考。床上方的星图在黑暗中闪烁——这东西真蠢——她想念亚斯康达,想找个能理解她的愤怒的人发发火。窗外,‘世界的珍宝’用任何城市都会有的微弱喧闹包围着她。
困意就像重力井一样吸住了她,她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