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泰克斯迦兰帝国中,有两样东西无休无止:一是星图,二是卸船作业。
泰克斯迦兰帝国宇宙以全息图的形式展示在“升天节红色丰收号”战舰的战略台上。这艘战舰与泰克斯迦兰的城市行星首都隔着五次跃迁、两周亚光速航行的距离,此刻正准备掉头回家。在制图者心目中,这幅图代表着宁静祥和:针尖似的点点闪光全是行星星系,而且全都属于我们。这样的场景——某个船长凝视着帝国的全息图,看着飞船越过世界的边缘,选定某条边境线,选定以泰克斯迦兰帝国为中心的“伟大车轮”的某根轮辐前行——会反复上演,在一百位船长身前,一百幅全息图中上演。每一位船长都曾经带领部队进入新的星系,满载着她能搜集到的所有有毒的礼物:贸易协定和诗歌,税收和保护承诺,枪口漆黑的能量武器,以及在太阳神殿万丈光芒的中心附近为新一任统治者建造的华丽宫殿。每一位船长都愿意再度踏上征途,再度将某个新的星系纳入全息星图,为星图增添一个光点。
星图是庄严挥出的“文明巨掌”,在星辰之间的黑暗中伸展。每当船长们从飞船内望向虚空,并祈望不会有任何东西回望的时候,都能从星图中得到安慰。在星图中,宇宙被分为两块:帝国与其他地方;或者说,世界与非世界。
“升天节红色丰收号”和她的船长还需前往最后一站,之后就能掉头返回他们宇宙的中心。最后一站是位于帕兹拉旺特拉克地区的勒赛耳空间站:它像是一颗转动着的脆弱珠宝,直径不过二十英里1,围绕着星图上帝国的某根中心轮辐运行。勒赛耳空间站悬在附近的某颗恒星和它最近的可利用行星之间的平衡点上,是一连串采矿站当中最大的一个。这些采矿站填补了这片狭小的宇宙空间。泰克斯迦兰的“巨掌”已经伸到了这里,不过这片区域尚未臣服于它的压力。一艘摆渡艇从勒赛耳空间站飞出,行驶数小时后,与等候在那儿的金灰相间的庞大金属战舰碰头了。摆渡艇卸下“货物”—— 一个人类女性、几包行李,还有几条指令——接着安然返航。等摆渡艇回到出发地,“升天节红色丰收号”已经缓缓转向,沿着往泰克斯迦兰帝国中心的航线前进。战舰仍然受着亚光速物理规则的限制,在接下来的一天半当中,勒赛耳空间站里的人能看到这艘战舰渐远渐小,缩成针尖大小的亮点,最后熄灭。达吉·塔拉茨,勒赛耳的矿工议员,注视着正在驶离的战舰:巨大、笨重、不怀好意,勒赛耳议会的会议室景观舷窗的一半视野都被这悬在空中的重物占据。矿工议员觉得,眼前这幅遮天蔽日的景象,正是泰克斯迦兰对采矿站空间虎视眈眈的最新证据。或许,过不了多久,新来的战舰将不再驶离,而是将能量武器的明亮火焰对准采矿站脆弱的金属壳,逼迫采矿站把里头的三万条人命吐进冰冷致命的太空,就像被砸碎的水果吐出种子。塔拉茨相信,对于泰克斯迦兰这样无限制扩张的帝国,这种情形将不可避免。
勒赛耳议会会议室的战略桌上没有发光的全息星图,有的只是空荡荡的金属桌面,历经众多胳膊肘的摩擦后闪闪发亮。塔拉茨又琢磨了一会儿那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一艘正在驶离的战舰仍能造成如此大的威胁——接着离开舷窗,回到座位上。
帝国的无限制扩张或许不可避免,但达吉·塔拉茨心中默默存着一种坚定的、阴谋式的乐观主义:接受帝国的“无限制扩张”并非他们的唯一选择,早已不是了。
“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继承议员阿克奈尔·安娜芭开口道,“她走了。应帝国的要求,我们派驻帝国的新大使已经出发。我衷心希望她离我们远远儿的。”
不过,达吉·塔拉茨心中清楚:派出大使,这事儿可远远不算完。哪怕她已经收拾行李进了摆渡艇,没法再召回。二十年前,正是他派出了上一任勒赛耳驻泰克斯迦兰的大使。当时的他正当壮年,醉心于高风险工程。此时,按照二十年来的老习惯,他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把瘦小的下巴放在更加瘦小的手掌中,“要是我们能给她装上最新的活体记忆,而不是十五年前的,就更好了。对她和对我们都更好。”
安娜芭议员本人的活体记忆装置—— 一种经过精确调试的神经植入器——为她带来了前六任继承议员保留下来的、代代相传的记忆。要是没有活体记忆里最近十五年经验的协助,安娜芭根本无法与达吉·塔拉茨这样的人物抗衡。要是她新进议会,而活体记忆却过时了十五年,那就跟瘸了一条腿没什么两样。尽管如此,她闻言耸了耸肩,并不怎么关心新任帝国大使情报匮乏的问题。她应道:“责任在你。阿格黑文大使是你派出去的。他任职了二十年,却只回来更新过一次活体记忆。所以我们现在才不得不派出达兹梅尔大使去顶替他,装配的还是阿格黑文十五年前的活体记忆,就因为帝国要求……”
“阿格黑文的工作完成得不错。”塔拉茨议员说。战略桌边,水耕议员和驾驶员议员赞同地点头。阿格黑文大使的任务是保护勒赛耳空间站及这片区域所有的小型采矿站,使其不致轻易沦为泰克斯迦兰扩张计划的牺牲品。阿格黑文做到了这一点。作为回报,大家选择对他的缺点视而不见。如今,泰克斯迦兰突然要求派驻新的大使,却未提及上一任大使的情况。所以,大多数议会成员不肯贸然对阿格黑文的缺点下定论,除非确切得知他目前的境况:是死了,残废了,还是沦为了帝国内部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何况,阿格黑文一直有达吉·塔拉茨撑腰,受到后者的保护。而身为矿工议员的塔拉茨,则在勒赛耳议会的六位地位平等的议员中居于首席。
“达兹梅尔也会完成好她的工作。”安娜芭议员接口道。是安娜芭在几个大使候选人中选定了玛希特·达兹梅尔。在安娜芭看来,达兹梅尔跟那份过时了十五年的活体记忆是绝配:同样的能力倾向,同样的亲帝国态度,同样的对文化遗产的热爱。不过热爱的不是安娜芭守护的那种遗产,记载表明,她热爱的是泰克斯迦兰文学与语言的遗产。这样的人送走最好。而且,仅存的那一份阿格黑文的活体记忆——那一脉堕落已久且还将继续堕落的活体记忆——也会随之远离勒赛耳。说不定,还能就此一去不回——只要安娜芭那点儿手脚做得到位。
“我相信,达兹梅尔能够胜任这一职位。”驾驶员议员德卡克尔·温楚提起另一个话题,“现在,我们能否考虑一下议会此刻面临的问题——我们该怎么应对安哈摩玛门那边的情况?”
勒赛耳空间站有两扇跃迁门,安哈摩玛门位置较远,通向一片尚未纳入泰克斯迦兰星图的区域。德卡克尔·温楚对那儿的情况分外忧心:最近,她麾下损失了不只一艘侦察艇——只有一艘的话,还有可能是意外事故——而是两艘。两艘侦察艇都在安哈摩玛门外同一片未知区域出了事。而且,她还没有办法跟肇事者沟通。先于侦察艇回来的通讯器受辐射干扰,传出的声音模糊不清,满是静电噪音,让人摸不清头绪。更麻烦的是,她损失的还不只是麾下的驾驶员与侦察艇,还有他们各自继承、传承多代的活体记忆。驾驶员的躯体与脑中的活体记忆装置都已被摧毁,无法复原;因此,那一脉所有驾驶员的记忆连同活体记忆装置一同丢失,无法再被植入新驾驶员的大脑。
议会的其他成员对此不甚关心。不过,会议快结束时,温楚播放了记录器残存的影像,成功引起了众人的担忧——除了达吉·塔拉茨。达吉·塔拉茨从中看到了某种可怕的希望。
他思忖:等了这么多年,或许真有另一个帝国,比一寸寸吞噬我们的那个帝国更加庞大。或许,这个帝国终于出现了。或许,我的等待能就此结束。
但他什么都没说。
1 1英里约等于1.61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