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春
沈阳的三月已经有了春意,房前屋顶的雪已经融化了。太阳一出,整个城市就变得湿漉漉的。
沈阳城解放已经四个多月了,潜伏在沈阳城内城外的国民党特务一百余号人已悉数归案了。每当有特务归案,毕剑都要亲自审讯,他此时已经是公安局侦察处处长了。审讯这些特务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在这些特务的口供中,发现老爷子的蛛丝马迹。此时的老爷子就像在人间蒸发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每当发现有一个尚未归案的特务线索时,他都充满了期待,待特务归案,结果仍然不是老爷子。名单上的特务们,眼见着一个又一个归案,唯独不见老爷子的身影。在特务交代的线索中,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老爷子是谁,甚至连他的真名实姓都说不清楚,但他从事前掌握的情报判断,老爷子已经潜伏到了沈阳城内。毕剑真切地感受到遇到了对手,从四野进入到东北,老爷子便成了对手,现在整个东北都解放了,昔日的对手一个个成了人民政府的俘虏,却唯独不见老爷子归案。从国民党国防部和东北剿总的一份电报中获悉,老爷子作为东北情报专员就在沈阳城内潜伏。除老爷子其他潜伏人员从事前掌握的名单中对比,已悉数归案了。沈阳城已解放四个多月了,各级政府也相继成立,工厂复产,商人们也开始经营,潜伏的特务除老爷子和逃跑的李银河尚未归案外,其他的特务已被捕,正等待政府和人民的审判。
从入城到现在,毕剑一直处在抓捕老爷子的亢奋中,他每天都期待着抓捕老爷子的好消息。朱红的墓已迁到了烈士陵园,和为解放这座城市牺牲的战友们葬到了一起。他看到朱红新墓地旁扎着松柏,还摆满了鲜花,心里的遗憾已经画上了句号。
这天刚一上班,他正准备再看一遍特务的卷宗,希望能在这些询问笔录中发现老爷子的蛛丝马迹。刘刚敲门进来,他站在毕剑办公桌前,小声地:处长,有个同志要见你。
毕剑的眉毛扬了一下,刘刚的样子有些腼腆地补充道:是个女同志,人长得挺漂亮,说是要见领导。
毕剑站了起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刘刚打开门,门口果然站着一位年轻女同志,穿着得体,头发盘在脑后,舒适干练的样子。凭经验毕剑断定这是位知识分子。伸出手,女人怔了一下,显然她还没习惯握手,伸手碰了下毕剑的手又马上缩了回去。毕剑忙让坐,又让刘刚为这位同志倒了一杯水。
女人便开口介绍自己道:同志,我是三经街小学的一名老师,我姓李,我叫李巧莲。今天找到你们长官,不,是首长,是为找我妹妹来的。
李巧莲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目光望向毕剑,充满了渴望和信任。
我老家在河南商丘。李巧莲开始了关于她妹妹的叙述:我五岁那年,老家闹了虫灾,所有的庄稼连根都没有留下。我的家乡几乎所有人都开始逃难。我父亲以前是做小生意的,家里原本还有些积蓄,可一走上逃难的路,才知道离乡背井的艰难。我爸我妈带着我和我妹妹,对了,我妹妹叫李桂莲,比我小两岁,我们逃难到徐州时,我妹妹得了天花,在徐州城里找郎中看病,不料想,我们遇到了假郎中,不仅骗光了我家积蓄,妹妹的病也没治好。母亲为了救妹妹,没有办法,只能跪在马路边求好心人帮忙。
也有好心人给我们留下一些吃的,喝的,穷人都没钱,一连三天,妹妹眼见着快不行了,也没讨到救妹妹治病的钱。后来,好像是中午,有一辆军车路过我母亲面前停下来了,下来一个军官,站在远处打量着母亲怀里的妹妹。我们以为碰到了好心人,肯施舍给我们,父亲带着我过去,给这位长官跪下了。这位长官三十多岁的样子,看着人挺面善,他冲我母亲说:这孩子得了天花?我母亲说:是,遇到了假郎中被骗了。希望有好心人,救救孩子。那位长官没有说话,点了支烟,在母亲面前踱步,很为难的样子。后来他提出要收养妹妹,并说,一定会治好妹妹的病。我和我父亲都不解地望着这位长官。这位长官见我们犹豫才告诉我们,他是国军二十四师的一名团长,结婚好多年了,一直没有孩子。一直想收养一个孩子。如果我们同意,他就想收养妹妹。
起初我母亲和我父亲都不肯,那个长官又说:不白收养妹妹,他会给我们钱。父母还是不肯,那个长官就坐上车,开出去了一段。后来我父亲冲我母亲说:把孩子送人吧,不送就是个死,送人也许是个生路。后来我父亲说:这个长官面善,不像是坏人。为了救妹妹,我们只能这样子。那个长官的车开得很慢,似乎知道我们会回心转意,父亲冲车招手时,那辆车转过头就开回来了。下车时,从车里拿出一件旧衣服,把我妹妹包起来抱在怀里,车上又下来一个勤务兵,拿出几块银元塞到父亲手里。那会,我母亲哭,我父亲也哭,我被吓傻了,站在那里,不知是哭还是要喊妹妹。那个军官抱着妹妹还冲我们鞠了一躬,说谢谢我们。然后就转身向车走过去,母亲不断叫着我妹的名字。我也叫,父亲一直在流泪。那个军官冲我们回过头来,说了最后一句话,告诉我们,一定能治好妹妹的病。他抱着妹妹上车,车再也没有停下来。
我们没别的去路,只能一路向北逃难,父母失去了妹妹,母亲一股火也病了,到山海关时,母亲开始咳血,几天后母亲就不行了。
我和父亲一直走到沈阳,才停下来。我父亲用妹妹换来的几块银元开了一家杂货店。日子还说得过去,第二年父亲就让我去读书。我一直读到初中毕业,就到三经小学当老师,我和我父亲这么多年也没忘记我妹妹,之后找过几次,徐州部队调防很勤,再也没有打听到二十四师的下落。三年前,日本投降之后,我父亲去过徐州,在那里住过几个月,到处打听二十四师,部队是找到了,可没找到救我妹妹那个善人。我父亲在徐州连妹妹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回到沈阳一股火,也病倒了,再也没有起来。我父亲是两年前病死的。
李巧莲说到这泪水流了下来,她渴望地望着毕剑,站起身来:我从报纸上看到新闻了,徐州也解放了。同志,你们能不能帮忙联系当地政府找到我妹妹。
说到这李巧莲跪下了,毕剑忙上前,把她扶起来道:同志,现在是新社会,帮群众解决困难是新政府应该做的。
她抓住他的衣袖又用了一些力气:同志,求求你们了,只要帮我找到妹妹,让我做什么都行。
从那以后,这个叫李巧莲的女教师隔三差五地都要来找毕剑。毕剑依据她提供的线索,以沈阳市公安局的名义向徐州市军管会发出了找人的函件,但一直没有收到回信。凭毕剑的经验,李巧莲的妹妹送给了国民党军官,一是部队调防,二是军队的伤亡,这个收养人在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都不好说。在饥荒和战争年代,有太多的离散故事。他把自己的想法和李巧莲说了,她并不答话,只是默默地流泪。最后他安慰她道:徐州方面一回消息,马上联系你。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就那么一边流泪一边望着他。他知道,寻找妹妹成了李巧莲的心病,就像他寻找老爷子,老爷子一天不抓到,他的心病就不会消除。
他现在掌握的老爷子资料太少了,只知道年纪在四十出头,山东人,真名马龙一。仅凭这些模糊的线索找到老爷子无疑大海捞针。但多年的情报经验告诉他,老爷子不会就此无声无息,他肯定还会和外界联系,只要他联系就不会不留下线索。
这一天,他刚下班走出公安局大门口,此时公安局办公地点就是当年保密局沈阳站的办公楼,每次走进办公楼,他似乎仍能嗅到当年保密局的一丝气息。他总觉得怪怪的,有种时光错乱的感觉。这天,他走出大门,正想向后院走去,过一个月亮门,就是一栋宿舍楼,有一个单间是他的宿舍。以前是沈阳站一个科长的宿舍。公安局决定把办公地放在这里后,请工人把这里都粉刷了一遍,但他感觉仍然去不掉特务们的味道。
他听见有人叫他,他立住脚,看到了李巧莲,是她在喊他。他停下脚步,看着她。他和她打过几次交道,她给他的印象是个明事理的姑娘,毕竟她是知识分子。从她断续的叙述中,对她的身世多了几分同情。他见她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充满歉意地说:你妹妹的事还没有消息。她低下头,眼睛望着别处,突然竟有了几分羞涩,她一只手一直背在身后,瞟了他一眼才道:今天我不是来打听我妹的消息的。这才鼓足了勇气,从身后拿出一个饭盒,饭盒被一条新毛巾包裹着,递到他面前道:这是我包的饺子。他怔住了,望眼她,又望眼递到自己面前的饭盒,他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上前一步,双手把饭盒放到他的怀里,他下意识地接了。她转身向马路对面跑去,她的一条长辫子在腰际甩来甩去,眼前的李巧莲让他莫名地想起了恋人朱红。朱红也有一条这样的辫子,走起路来也是这么来回摆动。他一时有些恍惚,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的人流里。
那天,他吃了她亲手包的饺子。是茴香馅的,很好吃。吃过了饺子,又把饭盒洗净,他拿出一些钱和饭盒放到一起。他不能白吃她的饺子,这是纪律也是他的心意。
再次见到巧莲时,是在自己的宿舍门口,她这次比以前大方了许多,手里提着菜,见他过来,大方地说:毕处长,我等你一会了。他有些惊讶,上次她送饺子的饭盒和毛巾还在他办公室里放着。他希望下次见到她时还给她。不料,她却出现在他的宿舍门前,他回忆自己从来没告诉过她自己住在这里。他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道:你怎么找到这来了?她抿嘴笑道:我鼻子下没有嘴呀。他望着她,她的样子俏皮而又生动。果然,她似乎对这里已经很熟络的样子,拿过屋内墙角的洗菜盆,迈动着轻盈的身子去水房洗菜去了。她这一系列举动,让他有些丈二和尚。
少顷,她从水房里出来,又来到公共厨房,那里有几处生着的炉火,锅碗瓢盆也一应俱全,这是他们搬过来后重新购置的。虽然公安成立了食堂,但还是有许多在外面办事的人,有时赶不上食堂开饭的点,便在集体宿舍里建了一个自助的伙房。他也在那里做过饭,他正在犹豫间,她已经在伙房里忙了起来,他走过去站在伙房门口,看着她熟练地忙着。
直到她把饭菜端到他的宿舍里,两人面对面坐到桌前时,他才说:你妹妹的事我会放在心上的,以后这就不用了。她笑了,很灿烂那种,挥挥手说:找我妹妹的事不急,都十几年了,只要她还在,就一定能找到她。
关于她妹妹的去向,他查过资料,二十四师不仅调过防,还参加过淞沪保卫战。那次战役撤下来的部队不多,他甚至有了最坏的想法,也许她妹妹的养父阵亡在前线也不是不可能,当年淞沪战役死伤的师团职军官不计其数。想到这,他的心为她悲哀了一阵子。见她这么说,便也附和道:等全国解放,寻找起来会方便许多。然后埋下头吃着她做的饭,便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她望着他吃饭,又灿若夏花地:处长同志,好吃不?!
他客气地:你的手艺不错,谢谢你。
她不客气地道:那是,我从上小学开始就做饭,爸爸一直夸我做饭的手艺好。说到这,她似乎又想起了伤心的往事。眼神里闪过一缕忧伤,但转瞬又不见了。
他放下碗筷,她欲拿起洗涮,他忙制止了她,用手臂护着桌上的碗筷道:李巧莲同志,不能再麻烦你了。
她似乎倒没客气,他自己收拾了碗筷去水房刷洗。当他回来时,她正在帮他收拾房间,床单捋平了,被子又重新叠了,甚至地面也被她清扫了。她正蹲下身子,把他换下来还没洗过的衣服已经抱在了怀里。
他手足无措地堵在门口,一叠声地:李巧莲同志,这可使不得,我们是有纪律的。
她笑道:我知道,你们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可你是我的恩人,我帮你做点事是应该的。
他忙辩解道:帮你找妹妹是我们的工作。
她抱着他的衣服已经走到了门口,他的身子仍堵在门口,她伸手拉他,他坚持守护自己的底线。从上次收下她的饺子,到这一次,他已经不断放弃自己的底线了。从参加革命到现在,除了朱红为他洗过衣服之外,还没有人为他做过这样的事。
她拉下他的胳膊,两人很近地面对面立在门口,此时,刘刚正从楼道尽头走过来,叫了声:处长,怎么了?他忙闪开身子。李巧莲已经闪过身子从他房间走了出去,一边往水房走,一边大大方方地和刘刚打着招呼道:刘科长你好,咱们见过。刘刚看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忙道:李同志好。刘刚来到毕剑门前时,他正尴尬地立在那里,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刘刚又扭头向水房方向望了一眼道:处长,这么快。毕剑挥起手,拍了一下刘刚的头道:胡说什么。刘刚吐了下舌头,闪身钻进自己的宿舍里。此时,走廊里陆续有人回来,他们大部分在食堂刚吃过饭,他回来比别人早一点是因为小南派出所报告说,群众举报,又抓捕了一个国民党军官。他想起了老爷子,才第一时间赶到小南派出所,结果不是。这是一个还没开战就逃跑的军官,藏在一个相好的家里,派出所的人入户核查户口,把这个国军军官搂草打兔子抓到了。他本想先回宿舍把脏衣服洗了再去食堂吃饭,没料到碰上了李巧莲。
李巧莲湿淋淋地站在他面前时,已华灯初上,房间的灯已被他打开了。她站在他面前道:衣服晾在水房里,明天别忘了去收。
他已经把俘虏特务的卷宗拿回了宿舍,他一遍遍在这些口供里翻找着老爷子的线索,可此时的老爷子似乎人间蒸发了。好在,全市在进行人口登记,这是一次地毯式的大搜查,他期待着好消息传来。
此时的李巧莲看到了他要忙工作,忙道:处长同志你忙,我就不打扰了。我还要回去备课。说完走到门口,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回身道:以后想吃啥,给我们学校打电话,告诉我,我给你送来。
他站起来,忙摆着手说:不麻烦。除了这三个字,他真不知说什么好。他送她出来,下了楼,站在楼门前道:李巧莲同志,再见。她立在路灯的灯影里,大方地:回去吧,你工作忙。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道: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呀。说完转过身,风风火火地走了,腰际的辫子左右摆动着。他又一次想到了朱红。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李巧莲都会让他想起朱红。
他刚回到宿舍,刘刚就敲门进来了。刘刚刚洗过脸,面孔红扑扑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用目光问询地望着刘刚。刘刚在屋内左右瞧了才道:走了?什么走了?他呛白一句。刘刚不怀好意地笑一笑,没事找事地说:那什么处长,星期六刘主任要结婚,你去不去?刘刚说的刘主任是他们的老领导,东北局社会部的刘副部长,此时担任沈阳市军管会的副主任,进城之后,有热心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是教会医院的一名护士。定在周六结婚。刘主任以前结过婚,女方在八路军一所医院工作,也是名护士。在一次敌人扫荡时,医院转移,被日本兵包围了,为了掩护伤员撤退,和医院里的一些人留下阻击敌人,就是在那次阻击中牺牲了。刘主任已经快四十岁的人了,不论上级还是下级都为他的婚姻着急上火,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找,不是他不想找,也的确没那个条件。部队一直在战略转移中,东北局的人也是和部队一样动荡不安,现在终于进城了,一切都安顿下来了。快四十岁的刘主任终于要成家了,这是大喜事,他当然要去参加刘主任的婚礼。
刘刚又闲扯了几句,便走了。他本想再翻阅那些特务审讯笔录,脑子却开了小差。他和朱红来到东北后,两人的关系公开,为此两人还向上级打了恋爱报告,找两人谈话的就是刘主任,那会是社会部的副部长,当时刘副部长真诚地说:等东北解放,我给你们做主婚人。美好的祝福犹言在耳,斯人已逝。朱红从浑河边那片树林里迁到新墓地时,就是刘主任主持的,后来刘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毕,朱红是为了我们新中国牺牲的,我们把她放在这。说到这,还用手比着自己的心脏位置。但话锋又一转道:我们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工作,为了新中国的建设。
从朱红他又想到了李巧莲,他想把李巧莲的影子赶出自己的脑海,却总是在心底深处若隐若现,为了把她驱离,他起身倒了杯水,重新坐到桌子前,打开了一份特务卷宗。这些卷宗他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几乎都能背下来了。所有特务都能证明,他们受老爷子领导,老爷子也给他们发过指示,却都不知老爷子身在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