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两人
锦州失守,整个东北剿总就乱成了一锅粥。在东北剿总眼里,锦州就是铜墙铁壁,从海上、陆地的援军加在一起有几十万人马,锦州不仅是沈阳的门户,也是整个南满的门户。守住了锦州,南满就是安全的。蒋委员长亲自飞临沈阳为将士加油打气,没料到锦州失守了。总指挥卫立煌坐不住了,他知道,锦州失守,一马平川的沈阳就成了摆设。眼见着东北联军把沈阳合围了,他一边调兵遣将,一边做着后事的安排。退路他已经想好了,营口的海上是他们唯一的退路,整个辽南地区还在国军控制范围内,这是一条事关整个沈阳守军的生死线。
国防部派驻到东北剿总的情报高级顾问老爷子,接受到了剿总的最新委任,东北情报专员,中将军衔,他的权限已不仅是东北剿总,还包括保密局东北站。这份任命注定他将留在东北,伺机等待大部队的反攻,这份牺牲换来的是虚虚实实的中将军衔的任职。老爷子知道,未来将是艰苦卓绝,危险丛生的潜伏之路,所有留下的人都要化整为零,在他的指挥下为大部队反攻做准备。
老爷子年龄并不大,四十刚出头,在陪都重庆时,他被戴笠封为军统的八大金刚。被派往上海和南京执行过锄奸任务,盘踞在上海南京一带的汪伪政府,网罗了一大批汉奸。老爷子出山,果然不负众望,他有几次机会已无限接近汪精卫,还是差之毫厘地失败了。他虽然刺杀汪精卫没有成功,但汪伪政府下的汉奸,被他杀过无数,那些汉奸一提起老爷子都闻风丧胆。老爷子这个外号是戴老板亲自封的,因为他的老相和沉稳,自从被封为老爷子后,他越发地神秘起来,搞情报的人不神秘就等于把自己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下。后来,许多人只知老爷子的代号,甚至很难和他的真人对上号。
日本人投降后,为了和共产党抢占东北,卫立煌亲自点将,把老爷子带在了身边。他对外的身份是剿总参谋团的顾问,实则,他在做着情报工作。老爷子果然不负众望,接连出手,捣毁了多起共产党的电台和地下组织。南满一带不用说了,田光和朱红被捕,就是他一手精心策划的好戏,还有北满的哈尔滨和长春一带,被他下令捣毁的共产党地下组织不计其数。他做这一切,却少有人知道是他的功劳,不明真相的人,以为是剿总二处的功劳。只有剿总和国防部的人才会把功劳记在他的头上。从刺杀汪精卫开始,他就学会了伪装自己的身份。隐藏越深,自己才能看得越明白,只有明白头脑清晰才安全。就连剿总情报二处的人,只知道老爷子来到了东北,不时地给他们发号施令,甚至都没人能说清楚老爷子的真实身份,但老爷子的视线又无处不在。这就是老爷子要的效果。
就在沈阳岌岌可危之时,他又被委以重任,从少将变成了中将,职位变成了东北情报专员。他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若是国军有朝一日反攻,他将是最大功臣,若是国军从此一败涂地,他就是被牺牲掉的一粒尘埃。无论成败兴衰,他是国军的一分子,他没有别的选择。但他向卫立煌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送到上海去,让他后顾无忧。在上海锄奸时,他用经费在上海的静安区一个弄堂里买下了一个小院子,日本投降后,他带老婆孩子在那小住过几日,那是他人生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不料,他又被派到了东北,只好带着老婆孩子出现在了东北剿总。
老婆是南京人,在南京失守前,他是军统少校组长,老婆虽算不上大家闺秀,岳父是一家医院的牙医,岳母是护士。好歹也算是知识分子家庭,若是老婆婉春不嫁给自己,也许早就是名护士了。那会老婆刚从护校毕业,当时,他娶婉春为妻,也算是门当户对,他是军统中即将冉冉升起的一颗情报明星。果然不久之后,他就被戴老板看中了,南京失守之后,他被戴老板带到了重庆。他的儿子龙川就是在重庆出生的。戴老板后来飞机失事,虽然毛人凤不像戴老板那么器重他,他翅膀已经硬了。后来离开保密局系统,先是到了国防部二厅当了一名处长,再后来又摇身一变,成了东北剿总司令长官卫立煌的人,从国防部把他带到了东北剿总,此时他对外已是少将顾问参谋了。毛人凤对他态度如何,已奈何不了他了。
老婆孩子是一天傍晚上的飞机,撤走的家眷,剿总司令部有规定,只允许带一个箱子。箱子是他亲自收拾的,这些年的积蓄他都换成了金条,在老爷子的观念里,那些纸钞永远是靠不住的,只有变成黄货才让人放心。一个皮箱里码满了金条,最后他又找出在上海的房契放在上面,冲老婆说:婉春,别的不要带了,缺什么去上海再买。老婆和孩子泪水涟涟地向他告别,孩子这一年八岁,抱住他的腿,仰起头哭泣着:爸爸,我想让你一起走。他摸着儿子的头,心里便有了万千感触。老婆婉春也泪水涟涟地望着他道:马龙一,咱们何时才能团聚。他苦笑着冲老婆道:国军反攻之日,就是咱们重聚的日子。老婆又问:沈阳真的守不住了,不是还有几十万的军队吗?他摇摇头,只能苦笑了。
他亲自开车把老婆孩子送到了机场,当飞机起飞了,越升越高,最后消失在他的视线里,盘绕在他心头的不知是忧伤还是轻松,也许二者兼而有之。
当他得知锦州电报组已落入到共军之手时,剿总二处已经下达了修改所有电台频率和密码的决定,危机之下的紧急处理,这种小事自然不用他操心,但他意识到,共军此时已潜进城内了。
东北剿总二处,最鼎盛时有十五个电报组,遍布整个东北。随着东北的陷落,那些电报组无一例外地都落入到了共军的手里,此时,离他最近的新民电报组还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二处虽是剿总的编制,但却受到保密局督查处的掣肘,保密局的人随时随地对他们的情报进行监督。二处获得的情报要和保密局共享,而保密局的情报却直接报告给了南京,他身处事外,觉得这是搞情报人的大患,情报知道的人越少才会越安全。他虽然看不惯,但碍于这种体制,他又有苦说不出。好在他是国防部的人,无论情报从哪个口进出,都不会影响到他的情报来源。
他以老爷子的名义命令二处把所有情报人员,包括电报组的成员,重新编组,目的就是为了潜伏。他不想多带一个人,多一个人就多份危险,他作为东北剿总情报专员,身边有部电台是必不可少的,他要在暗处指挥所有潜伏人员。别人可以不知道他,他不能不知道手下时时刻刻在想什么,在做什么,这是为官之道,也是为人之道。
新民电台的电报员赵静茹又一次走进了他的视野。赵静茹毕业于南京电讯班。他作为临时教官,为他们上过课,那会他还不是老爷子,在军统还不被人重视。那会赵静茹还是个小姑娘,初中刚毕业,便被父亲送到了这个电讯班。他还知道,赵静茹的父亲是徐州守军的少将长官。自己的老家在山东枣庄,离徐州并不远,他记得还和赵静茹说过自己和她是半个老乡。那会小姑娘的赵静茹只是冲他笑。
东北剿总二处这些电报组,当时分派任务时,是下面情报科委派的,他并没有过问。他查看过这些电报组人员名单,发现过赵静茹的名字,当时也并没过多注意。赵静茹参加的那期电讯培训班还没结业,南京就失守了。他被调往重庆,那批电报组人员的命运他并不了解。
此时的赵静茹已经是老资格电报员了,军衔已升至少校。南京失守时,她们那批电讯班的人还差半年结业,她们只能提前被分派到军统的各个部门去了。她一直没有离开南京,被分配到了军统南京站的电报组里。日本人占领了南京,她和所有军统站的人员潜伏进了租界地里。几年潜伏的历练,她见过了太多的生死,她早已从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军统情报人员。在南京潜伏的时间里,她破获了日军要袭击珍珠港的情报,这份情报被送往重庆,重庆又辗转着把情报送到了美国总统的案头前。不知是美国人怠慢了中国人提供的情报,还是他们另有阴谋,日本人袭击珍珠港还是得手了。虽然,她的情报没有得到美国人的重视,她还是受到了军统的表彰,立了功,军衔从一个小小的少尉,晋升为上尉。东北剿总成立,她又从南京派到了东北,军衔又一次得到了晋升。此时,她才二十三岁,已是军中情报界最年轻的少校了。
赵静茹来到东北后,她已经恋爱了,她的恋爱对象是保密局沈阳督察处二室主任李少秋。两人相识于南京,那会李少秋是军统锄奸小组的组长,往来于上海和南京之间。他们爱情的开始,还缘于李少秋对她的相救。电台设在法租界,但租界并不是绝对安全,汪伪政府最大的特务组织76号,这些汉奸一直以来是军统锄奸的对象,当然这些特务也把他们当成了眼中钉,反杀军统锄奸队,破坏军统地下电台是76号特务的常事。
赵静茹这部在法租界的电台被特务盯上了,特务们是在一天深夜开始了行动。那天,她刚监听完日本电台的情报,还没来得及把电台收起来,在门外的译电员姚文军就冲进来冲她道:不好,我们被包围了。慌乱之中,她打开了后窗,刚探出头,就看见窗外站立着的76号特务,她忙又把窗子合上,把电台重新又插上电源,她发出了一串最后的求救信号。在他们周围还有两部军统的电台,其中有一部就是锄奸行动队的电台。时间这么晚了,同伙的电台能否收到她发出的求救信息,她不得而知,她的行为完全是孤注一掷的做法。没料到,李少秋正在电台旁值班。这是一封明码电报,不需要翻译。李少秋便带着行动队的人,直奔电台而来。
此时,76号特务正押着她和译电员姚文军向法租界外面走,再过一个路口就离开法租界了。租界内相对安全,这里执行的是租界本国法律,外人一律不得侵入,每个租界都有自己的警察和武装。当初军统把大本营安排在租界地,就是考虑到租界内相对安全这一点。这些特务在深夜动手就是为了避开租界的警察。
她知道76号是个什么地方,有许多军统人员被俘都关在76号里,还有许多军统人员就此叛变,这些叛徒回过头来再对付军统就容易多了。
正在这时,李少秋带着几名锄奸队员把76号特务又包围了起来。双方在租界地都不敢开枪,怕引来租界地的军警,两伙人展开了肉搏,她趁乱和姚文军逃了出来。他们已经跑了好远了,才听到租界警察的哨声。
那次之后,他们电报组换了地方,和行动组的人住在了一起。李少秋便走到了她的生活中。后来,她才知道李少秋也是徐州人,他是从十九路军加入到军统的,也在南京培训过,但要比她早几年。
李少秋高高的个子,穿一件风衣,经常戴着墨镜,这是锄奸队执行任务时的打扮,腰里别着短枪和匕首。潇洒风流的一个年轻党国军官。从那以后,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每次外出执行完任务,都会给她带来一些南京的小吃,有夫子庙的葱油饼,五色小糕,有几次还用饭盒给她带回了鸭血汤。
因为军统纪律规定,电报组的人是不允许离开租界的,他们没有机会走出租界半步,租界便成了他们整个世界。李少秋不仅给她带来了小吃,还带来了外面的新闻。每天盼着见到李少秋成了她一天最幸福的时光。有时看到行动队外出执行任务,她又为李少秋担心,直到看到李少秋又一次安全回来,她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直到1945年日本人宣布投降,潜伏在南京的军统,受到了重庆方面的表彰,她和李少秋还有另外几个人,被宣布派往东北。她成了剿总二处电报组成员,李少秋则仍在军统工作,成为了保密局督察处二室主任。许是天机和缘分,让两个同乡走到了一起,在保密局系统都知道李少秋和赵静茹是一对,她虽然在新民电报组,他每周都会来看她,有时自己开车,有时干脆坐火车。在兵荒马乱的东北仍然没有阻挡住他们爱情的脚步。两人在一年前曾商议过结婚的大事,是赵静茹的父亲一封电报阻止了他们结婚的梦想。在这之前,她给远在徐州的父母写过信,告知父母自己要和李少秋结婚的想法。她从恋爱开始就给父母写过信,父亲也回过信,没有阻止,也谈不上鼓励,只是在信中说,在合适的时候把李少秋带回到徐州让父母看看。东北的战事一直在吃紧,看不到把东北联军赶出东北的希望,整个东北地盘属于国军的越来越小,从哈尔滨到长春,最后又到四平都成了东北联军的地盘。
父亲的电报简明扼要,只有短短一句话:局势尚不稳定,待局势稍稳,你二人回徐州完婚。她不知父亲的用意何为,但父母这封电报给他们火热的爱情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她是个听话的孩子,当年参军就是在父亲的鼓励下她才弃笔从戎的,父亲一直在鼓励她从军报国。她从记事开始,父亲就是名军人,父亲的铁血精神成了她的榜样。淞沪会战打响,父亲的部队被调到了前线,父亲途径南京时,还见了她一面。那会她已经提前从南京电讯班结业,分配到了军统南京站工作。父亲当时就披着一件军人风衣,腰间别着短枪,站在她的宿舍门前。从小到大父亲在她眼里就是高大的,此时仍然高大,她觉得父亲就是一堵墙,让她感到安全。后来她义无反顾地爱上李少秋,也许在她潜意识里,李少秋也像那堵墙。那次,父亲注视她许久,刚毅的脸上绽放出一缕笑容,温柔着声音说:闺女,爸要上战场了。她扑在父亲的身上,揽住父亲的肩头,她已经好久没有如此亲近地面对父亲了,她听见父亲胸膛里有力的心脏跳动声。那一瞬,她感受到是那么安全和美好。父亲用大手用力地拍一拍她的后背,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时一样。她眼里突然含了泪,挣开父亲的怀抱,情真意切地:爹,你保重。父亲胸有成竹地冲她点了点头,嘴角掠过一抹成竹在胸的笑容,然后父亲轻描淡写地道:只要父亲在,上海南京就不会失守。她突然很感动,冲父亲敬了个军礼。父亲挥下手,转身走去,风掠起父亲风衣的一角,她看到了一个军人的后背。
没有料到的是,两个月后,拥有几十万军队的淞沪会战还是失败了。上海南京落入到了日本人手里。父亲带着残兵败将也退守回到了徐州。她就此和父亲失去了联系,一年后,徐州又一次失守,父亲和他的部队被命令撤到了重庆。直到日本人投降,父亲带着他的部队又一次回到了徐州,才又一次和她取得了联系。她那会天真地想,日本人投降了,战争从此就结束了,她可以脱下军装回到徐州和父母团聚。没想到,她又一次被派往了东北。
她遵从了父亲的建议,把结婚的想法暂时放下了,她没等来局势稳定,南满的大门锦州失守,沈阳也眼见着朝不保夕了。电报组从新民被调回到沈阳,又一次让她想起南京失守前的情形,他们接到了军统的命令,就地潜伏。那会,他们也是如此地匆忙和慌乱,丢下了许多家当,焚烧了许多文件。整个军统南京站化整为零,潜入到了租界。眼下的沈阳城内的景象,让她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南京陷落前。此时她并不知道老爷子在打她的主意,更不知道老爷子的决定将改变她一生的命运。
暗中的老爷子想到了潜伏后的安全,在东北剿总只有二处的处长郑兆一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没人知道他的身份,这为潜伏后的安全提供了保证,但把赵静茹留在身边也是隐患。没人认识他,但二处的人包括电报组的人却认识赵静茹,如何把赵静茹洗干净了,他又要从长计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