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也是“赤脚医生”
1974年,我高中毕业,作为知青来到京郊农村插队。没多久,村里那位“赤脚医生”被抽调到公社卫生院,于是会些针灸、懂些医药知识的我,就这样被推荐接了班。几年后,我考上医学院、当了“穿鞋的”医生,之后又从事卫生行政管理工作,退休后到北京市社区卫生协会,推进社区卫生服务和全科医学工作。然而那3年的“赤脚医生”工作经历,令我始终难以忘怀。
从当年“赤脚医生”在基层医疗卫生体系中发挥重要作用,到今天持续推进家庭医生签约服务,“医防融合”理念的推广和实践……我深感党和国家深化医改的政策之正确,推进社区卫生服务和全科医学的历程之艰辛。在庆祝建党一百周年之际,在全面推进健康中国战略实施的过程中,在大家讲述中国基层卫生故事时,我拙笔记下几段当年的经历。
惊险雨夜
已是夜深,有人急匆匆地敲门,是刘家二小子的声音。“王先生,我妈又犯病了,你给看看去吧!”一阵焦急的哀求。我起床一看,凌晨3点半,外面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还飘落着星星点点的雨点儿。背起药箱出了门,我才看见坡坎儿下面的那条路已经不见了,代之的是湍急的水沟。我诧异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二小子说:“昨晚那场雨太大了,村里低洼的地方全是水了。”于是,我把鞋脱了放在坡坎儿上,把药箱顶在头顶,蹚着齐腰深的水跟着二小子赶往他家。
进了刘家,便见刘婶半躺在炕上,后面靠着被垛,艰难地喘着气。一看这样子,便知她的风湿性心脏病合并心力衰竭又犯了,需要紧急采取措施。我一只手为刘婶数着脉搏,一只手慢慢地推药……药推完了,刘婶也缓过来了。这时,她家人才顾上招呼我坐下。我觉得腰酸酸的,往炕沿挪挪身子刚要坐下,咦?怎么挪不动脚步?脚底下就像有胶水粘住了。低头一看,右脚下的地面上有脸盆那么大一片暗红色的血,将那黏土地面浸透了。我双手抱着膝盖才把脚拔起来,这才发现前脚掌有一个大三角口子,像小孩嘴一般翻着,泥和血混在一起,怪不得能像胶水似的把我的脚粘在地上。
看到刘婶已经可以躺平,心率也恢复到正常范围了,我赶紧告辞,又蹚过了那条“河”,回到合作医疗站。清洗、消毒、清创、缝合、包扎,配破伤风抗毒素(TAT)皮试液,经皮试阴性后注射TAT……一通忙活,我再次躺下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庆幸的是,伤口没有感染,我也没得破伤风,只是踮着脚走了好些日子。
震后大棚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1976年7月28日,大约凌晨4、5点,“咵咵咵、咵咵咵……”我被一种有节奏的奇异声响惊醒。因晚上出诊,凌晨2点才睡的我正愣怔着,听到外面一阵带着颤音的呼喊:“王先生,快出来,地震啦!”我一骨碌翻身下床,像喝醉酒一样歪歪斜斜地跑出房间。一丝清凉的小风让我彻底清醒过来,我反身跑回屋里,两只手扯着出诊箱、急救箱、氧气袋,还有一面红十字小旗子,又跑了出来。
站在院子里,看到屋顶上面的瓦片像颠簸箕似的,哗啦一下颠翻到东边,又哗啦一下颠翻到西边,大门门框上面的砖头也掉落下来,我暗自庆幸自己早出来了一步。回想刚才把我吵醒的声音,原来是药柜里面那几排玻璃药瓶发出来的,还真要感谢它们给我“报警”呢。
大约十几分钟后,就有一个村民捂着被砸伤的头跑来了。这时天已经亮了,我就在院子里给他缝合头上的伤口。接下来,在合作医疗站的小院子里,我们搭起地震棚,插上那面红十字小旗子。两个多月来,看病、发药、打针、静脉点滴、输氧、缝合、换药……都在这个“合作医疗棚”里。
10月份,县里召开总结表彰大会,我作为“赤脚医生”和“知识青年”双重代表,以“县抗震救灾先进个人”的身份,上台发了言。会前,领导一个劲儿地问我反身跑回屋里取药箱时,脑子里想起了什么,为什么就不怕房倒屋塌的危险?我回答:什么都没想,可能就是出于本能,下意识地就跑进去了。
“智取”水井
那一年夏天流行甲肝,周围几个村子有不少人发病,公社卫生院召集各村的“赤脚医生”开了紧急会,发了漂白粉,要求我们做好井水消毒。我回去在村里的几口水井里都投放了漂白粉,又忙着往各家的厕所里播撒生石灰。这时大队书记找到我,说村民反映井水变得太难喝,让我不要再往水井里投放漂白粉了。我不好直接驳书记的面子,就虚应了下来。
第二天,我拿着漂白粉又来到村中央的那口四眼水井,这是村民饮用最集中的水井。这时,看到民兵小队长小张在井台上溜达,我走过去问他:“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没想到他的回答竟然是:“王先生,你不知道,书记让我在这儿看着,就是不让你又往井里撒药!”我懵了一下,明明是为了预防疾病,为了大家好,可是竟然遭遇这样的防范。
好吧,看来明着投放漂白粉是行不通了,不能强攻,那就智取。我先是假装若无其事地向远处走去,找了个僻静地方,把装漂白粉的塑料袋扎口带解开,袋口向上托在手心,上面有袖子套着,从外面还真是看不出来。随后,我又慢慢地走回到四眼井,招呼还在那里“值勤”的小张:“还在这儿呐,我正想问问你爷爷的病情呢。”在闲聊中,我刻意将身子慢慢转到背对着井口的位置,手向下一翻,漂白粉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我撒进了水井。
听说第二天大队书记找了小张,了解怎么井水还有味道,小张还替我辩解,说我只是跟他聊天,绝对没有撒药。随着我在大队广播大喇叭里反复讲甲肝的危害和预防的重要性,以后再没有人来水井“值勤”了。尽管当时预防传染病是我们“赤脚医生”的职责,但还需要“斗智斗勇”啊!
正确用药
那是一个仲夏的中午,酷热难耐,我正在合作医疗站看书,只听一阵焦急的喊声,“王先生在吗?”我抬头一看,是任家的大儿子。“快去我家看看我那小子吧,突然就不行了。”一听这话,我抄起药箱就跟他出了门。到了他家一看,他10岁的儿子平躺在炕上不省人事,脉搏还好,呼吸浅促。我忙询问是怎么回事,他爸给我讲:“我刚才在地里干活儿,这孩子放学了来叫我回家吃饭,我让他等我一会儿,他就到地头儿坐着。等我干完活儿,他怎么叫也叫不醒,抱回来就这样了。”
我给孩子做了细致的检查,阳性体征包括:体温接近40℃,呼吸接近每分钟50次但是很浅,瞳孔对光反射消失。同时,肺部听诊没有啰音,颈部没有僵直。肺炎、乙脑……一个个病名在脑海里闪过,我一时难以做出确切的诊断,只得先采取对症处理,当即为孩子用安乃近点鼻子,擦浴退热。呼吸衰竭怎么办?我经过仔细的剂量计算,为孩子注射了毒毛旋花子苷K,同时打电话叫了县医院的急救车。
急救车到了,下车的是县医院的儿科主任,当她听说我给孩子注射了毒毛旋花子苷K时非常惊讶,并问我用的多大剂量。听到我回答的剂量和计算方法后,她深深地点点头说:“没想到你这个‘赤脚医生’还能针对这样的呼吸衰竭病情恰当地使用这种药,而且剂量还用得这么合适。”
我陪着家属将这个孩子转到县医院又转到市儿童医院,孩子被诊断为中毒性脑病。遗憾的是,孩子最终没能抢救过来,但各级医院和医生都肯定了我之前采取的救治措施。这次经历对我日后进一步认真研习、掌握医疗技术起到了很大的激励作用。
兼职教师
当“赤脚医生”的第二年,村旁那所中学的校长找到我,邀我做学校的“兼职教师”,其任务是培养即将回到农村的高中毕业生具备一些适宜技术。我所在的“红医班”有十几位同学,普遍比我这个19岁的老师还大上一两岁。第一天和同学们见面时,我就坚定了信念:一定把我所掌握的医学知识全部“掏”给他们,帮助他们毕业回到村里也能成为一名合格的“赤脚医生”。
没有现成的课本和教材,我就回城里到专门卖旧书的书店,搜到几本中等卫生学校用的教科书,有解剖学、生理学、药理学等基础课的教材,加上我常备的《赤脚医生手册》《农村医生手册》,就走马上任了。自此,我常常是前一天“充电”,第二天就站上讲台娓娓道来。
最难的还是针灸课程的学习,有的同学胆小怕疼,不敢在自己身上扎针练习,我就让他们拿我做“模特”。后来,大概是我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针眼让他们实在看不过去了,那些胆子小的同学也开始在自己身上练习了,最终全体同学都掌握了针灸技术。
一年中,在学校的教室里,在合作医疗站的诊室里,在我们种植中草药的园地里,在我们开着手扶拖拉机去采药的大山里,都留下了一串串辛勤汗水和一阵阵欢声笑语。好几位同学毕业后都当上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还有一位同学参了军,当了部队的卫生员。
自制丸药
我从公社卫生院进修中医后回到村里,就开始应用中草药给村民治病了。我们合作医疗站用的中药饮片来源为自种、自采和从药材公司购买。像板蓝根、白芍、瓜蒌之类是我们自己种的,黄芩、柴胡、知母之类的则是我带着学生到大山里去采集来的。
在看到其他合作医疗站自制中药饮片和中药丸后,我有些羡慕。中药压片机比较贵,我们村比较穷就算了,但是制作中药丸还不是很复杂。于是,我认真记下了制作中药蜜丸的方法,问明白蜡纸、蜂蜜这些材料都从哪里采购,准备回去就干起来。
回到村里,我把学生叫到一起分了工,从《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里选出几个常用的方子,把种的、采的、买的药材凑齐,分配大家加工处理,加上蜂蜜,在案板上像做饺子和面似的揉成团、搓成条、切成剂儿、团成丸,最后包上蜡纸。银翘解毒丸、通宣理肺丸、大山楂丸……就这样一枚枚中药蜜丸就做成了。
要说药效还真是不错,我用这些自制的丸药,治好了不少病人,也节约了不少开支。不过,美中不足的是,用药碾子手工碾得不如机器碾得细,吃起来有些粗糙,而且药丸放一段时间就裂口了,应该是舍不得放更多蜂蜜的缘故吧。
这些故事虽然发生在我身上,但是展现了当年一代“赤脚医生”重视学习、钻研医术、开展预防的经历。他们在艰苦简陋的条件下也能做到药到病除,也能抢救重症病人,也能用中医药为百姓提供医疗和预防服务。时代在变迁,但医生的职业精神没有变。希望通过这些故事,带给年轻一代基层卫生人一些思考和创新。
(作者:北京市社区卫生协会 王力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