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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个性篇(论6~论8)

论6 张仲景其人

张仲景有医圣之称。但史书《后汉书》《三国志》皆未为其作传。较可信的记载,一是晋皇甫谧《甲乙经·序》里的一段话:“仲景见侍中王仲宣,时年二十余,谓曰:君有疾,四十当眉落,眉落半年而死。令服五石汤可免。仲宣嫌其言忤,受汤勿服。居三日,见仲宣,谓曰:服汤否?仲宣曰已服。仲景曰:色候固非服汤之诊。君何轻命也?仲宣犹不言。后二十年果眉落,后一百八十七日而死,终如其言。”再就是北宋《太平御览》的所述。于《太平御览》中有两见,其一在卷722:“王仲宣年十七,尝遇仲景,仲景曰:君有病,宜服五石汤,不治且成门(“门”字疑有脱误),后年三十当眉落。仲宣以其贳长也远,不治也。后至三十,疾果成,竟眉落,其精如此。”其二在卷739:“张仲景过山阳王仲宣,谓曰:‘君体有病,后年三十当眉落’。仲宣时年十七,以其言贳远,不治。后至三十,果眉落。”这三段说的都是张仲景的医术高妙。这一点其实从经方至今疗效确切亦可以想见。我们在对其神往之际,不免想象张仲景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其情其性如何,因为什么使他能从众医中脱颖而出达到圣者的峰巅,其对自己高妙的医术又是怎样一个评价……这里试从《伤寒论》自序中一窥之。

6.1 好恶与禀性

“咄嗟呜呼!”“痛夫!”“哀乎!”“感……,伤……”等等,序中有许多表达情感之语。为何要写某书是书序的常见内容。“为何想要读这个专业?”来港后每年招生面试,听过许多同学的回答,不记得有人曾经有这样强烈情绪的表达。学术性著作皆大抵如此。或许大家都明白,要说服别人,最好还是冷静客观一点为好。即使情感浓烈,也要适当加以控制。

“余每览越人入虢之诊,望齐侯之色,未尝不慨然叹其才秀也。”这是序文的第一句。“慨然”,使“叹”的程度上升,有形动于色、抚掌而赞、击节而叹的画面感。先不说其与传统文化所主张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含蓄文化的反差,毕竟意料之外处的失声大叫乃至拍手称快还是很常见的。但每次读到,即便只是泛泛浏览之下,也仍然会忍不住地出声赞叹、大声叫好——且从来如此、从未曾不,这就有点奇了。因为生活中实在很难有一件事让人们作如此反应。想想我们曾经为某事,每一念及,都会形色外露——即便只是会心一笑吗?常见的反倒是,即便面对某些高妙到不可思议的事物也是时间久了就习以为常了——审美疲劳之类。所以这种“每……,未尝不慨然叹……”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爱得浓烈的人,对其反面憎得也一定分明。此正可用来辅助判断。“举世昏迷,莫能觉悟,不惜其命,若是轻生,彼何荣势之云哉?而进不能爱人知人,退不能爱身知己,遇灾值祸,身居厄地,蒙蒙昧昧,蠢若游魂。”这是几近举棒大喝了。即使只是夸张笔法,但因何于此处夸张,因何认为此时有必要夸张,还是能够体会出作者分明的爱与憎、好与恶。

先哲说,一个人的特点,可看他有意忽略了什么、又着意强调了什么。如果说“宿尚方术”乃是作者的好恶的话,好恶到否认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地步,“除却巫山不是云”,强势植入,不留余地,无可通融,应该是有禀性的关系的。其实这实在也是一种“迷”,是痴迷。历史证明,大成就与大迷恋之间,总是有着不可分的关系。

6.2 成就与禀赋

“勤求古训,博采众方,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并平脉、辨证,为《伤寒杂病论》,合十六卷。”“撰用”即“选用”。如何选?依据什么选?哪来的选择标准?《伤寒杂病论》只是这些入选材料的收集汇编吗?作者未说。但我们知道并不存在现成可用的筛选标准。而作者要做选择,就需要对当时所有的医书先有反复的阅读了解,直至读通读透,读出心得体会取舍标准来方可。

学问在作者那里仅是数量的增加吗?还是发生了性质的变化?或者说,是否在融会贯通之后有所突破、有所创见?前者是每个学者通过刻苦、坚持都可望做到的,而后者就有些神秘了。因特别的禀赋、特殊的际遇?甚至某种造化的眷顾?不得而知。所知者,仅是“纸上得来终觉浅”,读书本身并不足以催化出这样一部完全可称之为巨著的《伤寒杂病论》。近两千年的时间已经证明,其将理论与临床终于打通、诊断模式创建形成的成就,其无法完全用中药学的知识解释的众多有效方剂,中医学里,历史上再也没有如此成就的第二人!

而这些原创性的、填补空白性的、开历史先河性的成就,没人比作者更知其“痒处”所在了,曙光乍现的契机、殚精竭虑的过程、焦头烂额的所在、狐疑不决的留存……多少重要的谜样的话题,但刚才还是大爱大恨情感浓烈到化不开的作者,此刻竟是一一略过了,似乎这些都不值一提。人类真是有天赋异禀者。

孙思邈的《大医精诚》,是从感叹“难精”的角度论“精”的,认为不能成大医是技术的问题,张仲景则认为技术不是问题:“虽未能尽愈诸病,庶可以见病知源。若能寻余所集,思过半矣。”不能成为大医,是因为世界观——“惟名利是务”。这是已成为大医者的不自觉流露。所谓会者不难,因不觉难,才会认为人人皆可做到,才会认为做不到者是因为未去做、因为不想做——“曾不留神医药,精究方术”“举世昏迷,莫能觉悟”。

6.3 评价与品性

“虽未能尽愈诸病,庶可以见病知源。若能寻余所集,思过半矣。”即便不是所有病都能治愈,也至少可以“见病知源”,多么自信的自我评价。但它们是否也显示出作者的自满与自负?

《伤寒杂病论》,伤寒是一个病的病名,杂病是除伤寒之外其余所有疾病的共称。该书合共十六卷,其中十卷论伤寒,六卷论杂病。也就是说一个病的篇幅占了全书的近2/3,而其余所有疾病的内容竟仅占1/3稍多。杂病中各病的内容也相差悬殊,最多的一篇有47条原文,而最少的病仅有原文2条。使结构乍一看颇不工整,体例亦因有漏缺而不全,却也因这一点让人添加信心,因其实事求是。

看看书中内容多寡的分布及其影响因素。内容最多的当然是伤寒病。“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纪年以来,犹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以此计算,设若其人口基数原为210人,则每年死于伤寒者约有10人。一个家族的疾病谱可视为一个社会流行病学的缩影。如果我们将这一人口基数扩大3万倍——这是SARS重灾区香港的常住人口数,则其年死亡人数将是30万(香港当年死于SARS的人数是300),这就容易想象当时的情形了。患病人数当然还要远大于死亡数。但另一方面,医学也因此会积累下较多的认识。而那些不常见的病、因体表症状不明显而使诊断困难的病,了解自然会较匮乏。这正符合人类认识的特点:见多识广,熟能生巧,认识随之逐步推进,逐步深入。仲景书不以主观想象的“假设”强使结构与体例完整,在以思辨填塞其间的中医学著作中实属难得!

以作者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做背景来看其自评之语,大概就只有信服与敬重了。“经络府俞,阴阳会通;玄冥幽微,变化难极。自非才高识妙,岂能探其理致哉!……孔子云:生而知之者上,学则亚之。多闻博识,知之次也。余宿尚方术,请事斯语。”显然作者对医学的艰难并不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