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成长
母亲被雷雨惊醒,见我淋雨冒失,嗔责几句,让人给我换了干净衣裳,我却忽然看着母亲,很多年后,我才渐渐明白,当一个母亲失去孩子是什么样的感受,我好想冲过去给她拥抱,告诉她,我回来了,她以后再也不用怕任何雷雨闪电,但这时我只体会到一点对母亲的愧疚,始终未迈出那步,后来每每想起便遗憾。
外面传来急报,雷雨造成了城中积水,桥梁道路被冲垮,房屋坍塌,百姓已出现伤亡情况,母亲嘱咐我好生休息,匆匆披上蓑衣出门,此次灾情损失惨重,受灾作物高达数顷,呈报上去的折子一部分是救灾策略,另一部分是弹劾母亲,说是因她把持朝政的人祸,才导致了这场天灾。
那些看不惯母亲的人啊,总有奇奇怪怪争对她的理由。
二侄为了抬高母亲的地位,压制那些反对的声音,史无前例给我母亲封了亲王,还给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字号,没错,以前称呼母亲为殿下是高位虚称,如今楚王殿下四个字,是实打实的,史书上关于母亲的记载,也是楚王二字居多。
我的母亲,以一己之力,把女子的地位提上了一个遥不可及的高度,诸多女子纷纷以母亲为榜样,励志做她那样的人,那些有才能的女子在各个地方大放异彩,那句“红颜怒马振朝纲,谁道女子不封侯”成为了文人最常挂嘴边的话,母亲和陶后掌权时期,是夏朝女子地位最高的时段,后来,再也没有这样的盛况了。
后人常用向往的目光怀念感慨那段时期,我本身身份虽享有诸多特权,却也能体会众多普通女子的艰难,因普天下女子好似都有个必要迈的门槛,我也没有例外。
二十七岁,十月,历经两年多的出征落下帷幕,这次行军,小断和李姑娘深入腹地重创北戎,有当年断将军和母亲的勇猛谋略,北戎往更偏远的西北迁徙,无法再威胁夏朝,老爹和老侯爷收军归来,而小断和李姑娘夫妻俩则留在了边境镇守。
老侯爷的身子已不大好,边境苦寒,加上多次行军有伤,病情每况愈下,回来后,老侯爷一直告病在家,他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期许,我明白是什么,我与三公子虽久别胜新婚,但有些事缘分未到。
老侯爷没有熬过年关,不同于三公子的悲彻痛哭,不同于满院子的嘶喊嚎啕,婆母很冷静的把所有事操持好,直至出殡前夜,我落了东西走回灵前,才第一次看见婆母有了别的表情,也看见了她脸上自由落体的泪珠,我不知道,这两行泪她是为老侯爷的离去而流,还是为她自己的一生,她喃喃的说:“欠你的,我应该都还清了吧,可世道欠我的,谁来还呢。”
老侯爷和婆母在别人眼里相敬如宾恩爱和睦,是许多人称赞的模范夫妻,可是,他们是没有爱情的,至少在婆母心中,她从来没有爱过这个出手借钱救母的恩人,她只是无以为报,便用她的后半辈子抵过,为恩人生儿育女操持中馈,如果有选择,婆母大概会嫁给她疯癫后一直念叨的那个很奇怪的人吧。
因有父家无子被亲人吃绝户的遭遇,导致婆母有两个根深蒂固的执念,第一,钱财握在自己手中才真实,哪怕三公子正式袭侯,婆母也从未把管家大权交与我,第二,她并不希望她的儿子无子断后,在老侯爷故去不到个把月,这个念想落实在了我身上,我只能偷摸出府去庭房种菜,抓到后且被教育,说起来,连我亲生母亲都从未这样对我说教,何况如今的天下几乎是我母亲独揽大权,我有点膨胀,谁会受气听这些啊,便回了娘家躲着。
面对婆媳关系,三公子有心无力,母亲对这婆媳之事并无经历,倒是老爹经验丰富,想起他和外祖父的二三往事,跟我侃侃而谈,老爹说:“只要你的另一半心志不移,你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
我明白了,老爹以前就是这样把外祖父气得脸绿铁青的,我的性格有点酷似老爹,但婆母却不是外祖父,外祖父被老爹气后,顶多是一顿饭吃不下,最后能想通,自己女儿的眼光并没那么差劲。而婆母被我气了之后,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公子告假照顾,婆母不断念叨,认为她儿子挑人的眼光那是真的差。
这话是哑丫头递给我的,丫头带礼替我去慰问,却正好听到。我藏不住事问三公子:“你挑人的眼光很差吗?”他回答:“很差啊,不然怎么会看上你。”我差点就想开口让他写休书一封,他忽然笑着把我提上了屋顶,我有点不自在,这把年纪还蹲屋顶,让下面好多人看着,影响不好。
他说:“我们去江南吧。”
我呆愣后,缕缕思绪,朝廷的决议已经下来,因经费有限,最终还是要撤了庭房,师父没有放弃他的钻研之路,听说江南某处生了一株特殊谷种,产量极高,师父想下江南瞧瞧真实,收拾包裹时,暗搓搓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面对师父,我有点犹豫,面对三公子,我更加犹豫,他身份不同往日,他是侯爷,是戍军统卫,哪能说任性就任性,再说没有我母亲和二侄许可,他这种官职的人能随意奔江南?还要不要小命了?
三公子很自然的说:“我辞官了。”这混蛋比我还任性啊!我心里默默吐槽,他继续说:“我不喜欢做官,也不想当什么侯爷,我们去江南吧,如果你也喜欢那里,那我们就不要回来了。”我认真想了想:“是江南,不是江湖。”我怕他弄错了什么字眼,虽然他不再是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但也是个成熟帅气的大叔,若是继续做回他游侠的老本行……我又问:“那地方有你仇家吗?”他嫌弃的摸摸我脑门:“去不去?”
去!
我俩在屋顶上兴奋得聊了一晚上未来规划,但很不幸,我们并没有去成。直到很多年后,才弥补这个遗憾,可惜那个时候,已经物是人非了。
没有去的原因,只是我稍稍起晚了些,且忽然食欲不振,不用多猜,这个正好,来在了要启程的点。母亲欲言又止,她并不希望我跑那么远,但若我有追求的事情,她无法出言阻挠,老爹也不知要说什么,只嘱咐:“有了孩子,要更加当心。”
而婆母更直接,她拦在了三公子来接我的马车前,几乎是以死相逼,原来这件事,他并没有和婆母商量,他朝我走来,好久才说:“对不起啊,不能陪你去了。”
然后,次日,他第二次消失无踪。
他以前总说,别让他找不到我,可是反过来,我其实也找不到他。
我送别了师父,师父对我略有惋惜,经此一别,不知何时能再会,或许这辈子也再难见,日后只能书信来往,这两年多的师徒情分,便是佛门中人常说的缘吧。
我去了佛庙,寻思去树下打个盹,看能不能再悟出点什么,却意外瞧见三公子闭眼背倚在树上,我静静看了他许久,不忍心打扰,但我转身踩中落叶的声音响碎,片刻,他已落在我面前。
有月余未见,倒是他显得手足无措,且毫无底气:“你……不愿意见我吗?”
我说:“若你还是不想回家,我可以当做没看见的。”他说:“对不起。”我成熟稳重的说:“没有谁对不起谁,我不想去了,我父母年事已高,而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我没有办法自私抛下他们,所以,我要留在这里。你呢,你会留下来吗?”他说:“你想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又能去哪儿,我想通了很多事,我爹大哥二哥他们都不在了,我若是就这样卸下侯府的担子,一走了之,岂不是很自私。”
世上不如意的事十居八九,责任和成长很残酷,会一点点摧毁初心,很多年前的那个快意潇洒喜笑颜开的少年,早已不在,他牵着我的手:“我们回家吧。”他并没有把我拉动,因我拿起他的手,缓缓放在我的腹处。
后来很多年后,三公子和我同下江南,他回忆起来这幕:“当时太高兴,后来想想也没必要再问。”他停顿,问出他当年未曾出口的话:“如若我当时选择离开,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我毫不犹豫的点头:“是啊,准备让你背负抛妻弃女的骂名。”
可是,这个骂名,他最终还是背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