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君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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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义女

我离家出走,借宿小村农家,卸下华丽衣裙,换成普通装扮。

小村里留守的人都是女子,她们的丈夫在城里谋生,一年半载才只回来两趟,她们勤勤恳恳的守着一亩三分地带娃养家。

对于下地干活我最是熟悉,我教她们如何施肥攮土驱虫瓜蔬混种,才能把菜养的白白胖胖,她们笑说,都是自己吃,又不是卖,不用养的这般精细。我坚持不懈,她们倒是起哄,还说若是不见成效,日后就要食不果腹上镇子要饭。

有天路过的商贩吆喝卖种,说是从很远的西边传过来的,村里女子没有见过只觉新鲜,但又不敢轻易尝试,而我见到这些熟悉的种子,忽然间想起了师父,便花钱买下,借来荒地自己动手,当第一茬冒芽时,她们忍不住陆陆续续的从我这要种子,我耐心教她们育种播种,不过有些种子不在当季,无法亲自实践。

我的师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人,虽经验有成,但他不会写字,只口头授业,好在我曾编撰记载,摸出总结的那本种菜指南,原想多抄录几份传阅,可却发现,这整个小村连笔和纸都找不出,我只好砍竹刻字,最后又悲催的发现,她们没有几个人识字,那堆竹简差点被当柴火烧。

思来想去,焦头烂额,直到有个小屁孩唱着童谣从我面前奔过,我才灵光一闪编了份口诀,不仅能让她们分辨这些奇怪的种子,还知道该在什么样的气节播种收割。

我在这里待了很久,无人拘束自由自在,也不需要谨言慎行,直到三公子亲自找上门来,我这才记起,我还有别的身份。

三公子身上并不干净,像是在哪里摔了一跤,又像是和什么人打了架,臂膀上还有几道血痕,我既有点心疼他的伤,又怕他会过来骂我任性妄为,以至于不知如何面对,迟迟不敢上前。

他看着我说:“你还记不记得,回门那天,我对你说过什么?”他眼中真挚,重复那天的话:“我说,别让我找不到你,我会担心,会害怕,我会想,你是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终是没能忍住,冲上去抱住他,委屈得跟他道歉,他把我束缚很紧,没有责怪,只有轻轻的安慰,叫着我称呼:“回家吧。”

人活一世,除了逍遥自在,还有责任,无论去哪里,都逃不掉,就算待在这里,也只是能逍遥一时半刻。回候府后,婆母虽不悦却没有多言,老侯爷也没斥责,只说我母亲近来生病,让我回娘家探望。

半年不见,我与母亲面对面而坐,母亲请病告假,着素颜常服,人看上去憔悴不少,也老了些,其实想起来,那日我说话确实冲动,大概是我太想得到母亲的认可,等冷静下来,我心中难免内疚。

母亲问:“你是不是很恨我?”

母亲说:“我虽生下你,但二十多年来,没养过你,没教过你,却可凭借天然的身份,处处指责训诫你。”她渐渐低着眼眸,叫着我的昵称:“我们相处的时间,太少了,少得可怜。”再抬起来时,她坚定神色:“但我并不后悔,只是遗憾。”

我知道母亲遗憾什么,她走上这条政权之路,没有时间兼顾自己的小家,这么多年的空缺隔阂,我们之间,根本无法像平常母女般相处。

她一介女子,在政权里周旋并不容易,她做了世上女子做不了做不到的事,她是女子有所作为的表率,她的当政给了许多女子出人头地的机会,有个这样强大的母亲是我的底气,我怎么会恨她,就算她骂我几句又能如何,且的确是我不成才,辜负了她的苦心。

母亲说:“你小时候与我并不亲近,我每次靠近你,你总会莫名其妙的哭,我手足无措,也不知要怎么哄,可换作别人抱你,你却不哭了,那时我会失落,也羡慕别人,会反思我哪里做的不对做的不够,又想,会不会是你外祖父和你表兄给你灌输了什么,让你不喜欢我,后来慢慢习惯了,心想,那便这样吧,或许注定我们之间,就只是偶尔探望的陌生人。”

人长大越会遗失记忆,我并不知自己幼时这样伤害过母亲,仅仅只是普普通通的举动,会让她深藏心底且记了一辈子,或许我该反问:母亲,您会不会特别恨那个年幼无知的我?

种种原因,我无法启齿,只说:“以后的时间,我愿意一直陪着娘。”母亲缓道:“我很不甘心,总以为你不该是这样子,你一定可以做的更好。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人各有志,好好做你想做的吧。”母亲把一堆字契移置我面前:“既然回来,是时候该接着谈谈这笔买卖了。”

这笔买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在夏朝人眼中,北戎是个杀不死的强大敌人,多年来反反复复交战,夏朝此时若与北戎开战,粮食钱财必不可少,夏朝历经两年内耗,没那么快恢复勃勃生机,军饷粮食是个问题,这两件事群臣争执不下。

我手里握着一堆田契,田地里种满了地果和其他粮食作物,地果容易繁衍,且果腹易饱久存不腐,很适合作为行军粮草,这两年多来,断将军把地果这种作物从帝都开始传播,解决了各地粮食短缺的燃眉之急,不过大部分人只知是胡人带过来的,对于它的出现,没有过多研究。

李姑娘见母亲与我这样闹腾,忍不住把这事说了出来,母亲一直以为我种菜是自怡自乐,不知我手上会有这么多外祖父表兄给的田产,更不知李姑娘和断将军会帮着我瞒得密不透风。

断将军之前帮着我打理,已经从我手里购置屯储上万斤地果,如今八月刚过,又可以收割一波,只可惜断将军已故,而现在的洽谈对象,换成了母亲。

最终,这茬成熟的粮食作物,我捐赠给了朝廷,毕竟夏朝有难,我这郡主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我是母亲的女儿,既然享受过她身份带来的庇佑和恩泽,必然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是以,今后的确该谨言慎行,尽量不添麻烦。

母亲曾不解问:“为什么从来不说?”而我回答说:“我从不想邀功,只是想帮我娘分忧,何况这些田地本不是我应得的东西,娘说得对,是我有私心才会想霸占。”

我与母亲再次和解,直至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行过来叫了母亲一声:“义母。”我的血压蹦的贼高,想不到啊想不到,趁我不在,母亲又收了一个义女!

我的母亲仿佛要把天下有才能的女子都收在麾下,所以,看得出来吧,母亲的亲女儿在史书上的地位不高,连名字都懒得记载,比较有名的都是这些养女义女。

母亲大概怕我争宠吃醋,便郑重的介绍这位义女的来源。

这件事,还要从我二侄说起,那年康太妃和二侄流落街头,蒙屠户收留,屠户家有个小姑娘,在二侄生病的时候,很悉心的照顾过他,只可惜那年头兵荒马乱,百姓全都要顾着逃命,二侄很快就和屠户家失散,但二侄心里头一直偷偷惦记这件事,以及那个姑娘。

而今的朝堂上又有了经典的立后立妃提议,说皇帝到了议婚之龄,应该备选后宫。可我忍不住伸手掐指一算,二侄今年才十一岁,这就到适婚之龄了?让我这个二十多才成婚的人情何以堪作何感想?

皇帝立后,对朝堂党派来说是大事,皇后这个职位非常有说话的份量,谁都想在自己阵营里多个帮手,只是二侄对送上来的世家女子名册并不感兴趣,敷衍的翻了翻,母亲有所觉察,于是给台阶说让他自己挑,无论是谁,哪怕是个平民,她都不会反对,有了母亲这话,二侄才有胆气,秘密的派母亲去寻找那户人家。

母亲在这半年里遍寻各处,不负所望,终于有了眉目,屠户家流落在外几年,迫于生计还乡,只不过母亲去晚了一步,屠户已经给自家女儿说了门亲事,且收了聘礼。母亲亮明来意后,屠户虽后悔不已,错失了国丈的身份,但人很讲诚信,死活不肯毁亲,就在这个时候,屠户的女儿冲进来,把聘书撕毁,退了聘礼,这位姑娘生于屠宰人家,生性豪放不羁,做事干净利落,且直言不讳:“爹,我要做皇后!”

这位姑娘姓陶,我暂时先叫她陶姑娘吧,她只十三岁便有这样胆大的豪言壮语,让我着实佩服,不愧是后来史上有名的悍妇,没错,陶姑娘确实当了皇后,是大夏朝有史以来第二位皇后,后世用陶后二字简称,她从平民屠户之女,到位及皇后,其鼎鼎大名和奇遇经历,让无数平民女子羡慕嫉妒,有关于她的女主话本,不亚于我母亲。

不过,在做皇后之前,陶姑娘要验证这个小皇帝能不能嫁,于是便央求母亲陪她演场戏,母亲自是乐意。这就有点苦了我那二侄,听说那日母亲带了两位姑娘进宫,一位婀娜多姿貌美如花,一位脸上有刀疤丑陋不堪,这两个姑娘都说自己是当年救过二侄的人,母亲无法辩别,让二侄自己当场指认。

年幼的二侄估计对美丑并无太大的观念,虽有三年不见,他仍是认得谁是他救命恩人,二侄拉着陶姑娘,还把手放她脸上抚摸,极为内疚:“姐姐,你的伤疤疼不疼?以后有我在,没有人会欺负你了。”陶姑娘笑道:“傻小子,你不嫌弃我这副样子,真的要娶我吗?”二侄连连点头:“我说过,姐姐若嫁不出去,我会娶你的。”

但点完头后,二侄偷偷瞧我母亲,怕母亲不同意,而我母亲确实不同意,陶姑娘身份低微且毫无教养,为了当皇后攀权附贵不惜毁亲,这样的女子,可以做后妃,但不能做一国之母。

陶姑娘很硬气:“如若不能做皇后,那我就不嫁!”二侄很为难,左边是他心心念念的姐姐,右边是我母亲的强权,于是,母亲权衡之下只好提了个中肯的建议,说要把陶姑娘认作她的义女,先放在府中教规矩,三年之后,她保证会让所有人都认可这个未来皇后,二侄求之不得的同意。

母亲这点小操作我看得懂,陶姑娘的性情符合她口味,她只是故意为之,毕竟母亲是权臣,揣摩皇帝心思顺带送个人情这种事向来干的顺手,再而先下手为强拉拢未来皇后也是简单的谋略手段,认作义女能沾亲带故,从这也可以看得出来,二侄几乎被这两个女人拿捏了大半辈子。

当年九月,边境骑袭频繁,北戎人崛起的三十年来,与夏朝交过数场战争,但打来打去治标不治本,无论把游牧人驱逐多远打的多散,他们总会再次聚集席卷。

母亲不是怕北戎,而是怕时间,母亲渐渐理解了外祖父那种老年时段的无力感,尤其是她累生病后,花了大半月才缓过来,她脸上多了许多愁容,也有了顾虑和担忧,她想着,在她还能抗衡的时候,为了后世安宁,有些仗能打必须得打。

母亲最终让老侯爷领兵出征,老爹为副帅,另外带上小断李姑娘三公子,这是母亲和老爹又一次长久的分别,他们老夫老妻只需用眼神示意对方保重,而我和三公子有说不完的话。

我认认真真系平安结,三公子给了我块新的月牙玉佩,日期是我们成亲的日子,他帮我带上:“以前丢的那块我找不到了,这一次,你不许再弄丢,等我回来。”

那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我和母亲立在城墙上目送,母亲站了很久,忽然朝我问:“我是不是老了?”我摇头否认,母亲忽然抚着我的脸颊,淡然微笑:“人都是会老的,也会死,现在想想,我有点理解你外祖父了,权力越大,越是怕失控。”

那场久病,终究让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母亲,渐渐跨入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我想扶母亲下城墙,她却推开了我的手,独自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看着她沧桑的背影,不知不觉泪眼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