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不悔
那夜北戎首领大醉，北戎营地的粮仓被烧得一干二净，俘虏四散而逃，战马各处奔窜，一眼望去，火光冲天，暴乱喧嚷，母亲携着数人西逃，北戎首领清醒后，带兵狂追，路过峡谷沟地时，北戎马翻人仰。
可以想象那时情境，前面是我母亲居高临上，后方有接应提前埋伏堵路，左右为高崖峭壁，北戎人被死死包围，母亲故意将其引至此，目的了然，她提剑亲自下场，向北戎首领招招要命的砍去，但北戎首领已非当初少年，双方火拼，焦灼难分。
见北戎援兵快要赶到，有手下劝母亲不宜滞留，先走为上，母亲非是不听，紧要关头，暗处的老爹终于叫出母亲名字。
多年后，老爹跟我提起这茬，叹了口气，神色幽幽：“你娘拼命揍那龟孙子的模样，别提让我心里有多爽，我憋了多月的闷气，一消而散。”我好奇问：“爹爹，你有什么闷气啊？”
老爹咬牙切齿的回忆，那时在北戎营地，北戎首领要杀老爹试探母亲，她却云淡风轻的说：“你宠妾众多，我杀几个你并不会心疼，天下男人那么多，若我想要便从来不缺，你杀这一个，难道我会心疼吗？”
北戎首领攻不下母亲，只能从老爹身上下手，欲挫老爹坚定不移的锐气，让他认清现实早点死心，于是赠送两个俊俏的戎人少年给我母亲，她却当场将那两人踢远，并说：“我最是厌极异族人。”北戎首领眼见如此，转而寻了一个俊逸貌美的中原少年塞给她作伴。
老爹对这两句话一直耿耿于怀，我的母亲处处争强好胜，在朝堂上混得如鱼得水，对情爱之事却并不上心，且每次都是被动享受老爹的关怀情意，以至于老爹时常心里有疑，他认为，当年若非他死缠烂打，若非她身陷困境，他根本毫无机会，她喜欢他不假，可是，她真的有爱过他吗？
我不理解，这么大个女儿都摆在面前，母亲怎会不爱，便问：“爹爹，你认为，喜欢和爱有什么不一样？”老爹告诉我：“你养的那些锦鲤，它们意外死亡，你会伤心一段时间，可是不久后，你的缸里又会有新的锦鲤，你见着它们，照样喜欢不误，而爱，是你的缸里再不会有新的锦鲤。”
好吧，终究是我不够爱锦鲤啊。
母亲是拿了事业剧本的女强人，老爹是拿了言情剧本的男主角，而众多虐恋纠葛的话本里，言情往往是注定要给事业奉献和牺牲的悲剧一方，于是乎，老爹因此郁郁不欢，一念痛绝，便设计诈死回了南夷。
彼时老爹认的那位义兄南夷首领已病故，新任小首领同老爹并无什么情分，见面亦不熟，老爹费了许多功夫才说动南夷小首领借兵三百，借到后，老爹悄摸潜回西北，联系母亲以前的旧部，过程中细细一打听，才知母亲竟也在暗中联络，并且已准备行动。
我默默叹气，老爹心中虽是不爽，行动倒是实诚，还不是日日担心挂念自己媳妇，想努力把她救出来，那夜老爹等在峡谷口接应，只是人多太乱，母亲却并未发觉混在人堆里的老爹，我不得不吐槽，就我和老爹这两张脸，搁哪都是异类，要想不被关注，面巾是少不得的。
而老爹生气的点，在于母亲带着那中原少年一起逃了出来，这也便罢，老爹不是小气计较的人，可那少年见母亲手上有伤，竟拉着她的手，表达关怀担忧之意，未免老爹回忆往事气急攻心加重病情，我安慰说：“那少年比我还小，我娘只当他是晚辈，他不至于要上赶着当我后爹。”老爹连连叹气：“只要有权有势，就会有人附庸而上，年龄又能算什么。”
外祖父还在时，老爹和母亲聚少离多，总有不少狗腿子变着法给母亲塞各种美貌男侍，且外祖父从来不阻止，外祖父虽然欣赏老爹在政治上的能力，但作为女婿，心底里并不太喜欢他，总以为母亲只是贪图新鲜，也许有一天会厌倦，因而若有人故意刁难老爹，外祖父都是看戏的态度，还曾当面问他：“若是有一天，她接受了，你会同意吗？”老爹对母亲的感情很深，信誓旦旦回答：“她不会接受的。”
而母亲果真对老爹专心如一，老爹也硬气，每次过关斩将都让外祖父脸色铁青。听到这里，我很是不懂外祖父，别人家的女儿若是宠男成群，指不定得被骂成什么样，外祖父倒好，巴不得自己女儿多几个男人，也不知图什么，难道只是看老爹不顺眼，便连女儿名声都能不顾了吗？
老爹当时见母亲和那少年亲密，心中酸涩，若在以往，他必定挺身而出宣示主权，可想到那些寒心话，让他很是心梗，那些话把他伤的很深，他甚至想，她是不是后悔了，后悔嫁他这个异族人，让她这个弱女子更加举步维艰如履薄冰。老爹甚至想好了退路，即然她已安然无恙，且又有了新人，等此事过去，他便回南夷，再也不来夏朝了。
我觉得啊，老爹这赌气的言情剧本拿的有点冲动过头，他们这么多年的情意，外人口中传颂的恩爱夫妻，怎么可能凭三言两语就受刺激撂挑子不干。再而，老爹你忘了么，你还有个亲女儿啊，我从未去过南夷，你当时真的不考虑下把我一起打包带走？合着我便真的只是个附带赠送的意外？
后来，老爹见母亲那般意气用事不顾后果和北戎首领死拼，终究心软，忍不住出声制止，而母亲顿住良久，她回头时，那抹含泪欲忍好似受了天大委屈的眼神，让老爹心都快化了，他们之间，从见面到拥抱，没有多余废话，老爹当即决定，他不走了，他要留下来宣示主权。
啧，老爹这男人啊，那点委屈的心里活动，从未跟母亲提过半分，连哄都不用哄，自己便缴械投降，之前的怄气生闷，在母亲的那颗眼泪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但老爹没有贪念母亲的怀抱太久，毕竟北戎首领还提着刀，直勾勾的看着，见两人大把年纪还柔情蜜意，心里肯定不爽快，以至于手中那把刀，朝母亲砍了过去。
回忆起那些事，老爹跟我说：“就算她后悔，我也不怪她，因为我知道，她当年就是赌气才会说让我娶她，其实，她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可惜，这个时候母亲已故，我无法再去问母亲，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问问，她当初会不会后悔随随便便嫁给了老爹呢？想到最后，我忽然明白，时间已经给出了答案，她从来没有后悔。
后来局势紧急，儿女情长只能暂放一旁，母亲和老爹回了西北，联系诸多旧部，借南夷兵力斩杀叛乱守将，将西北军权控制，母亲上任当了西北王。而北戎首领因母亲叛变，之前的作战规划全盘而废，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直攻帝都。
帝都的守城之战，我多年来无法释怀，母亲直到缠绵病榻，才断断续续敢跟我提起以上事情的全部过程和真相，她知道，这件事，论罪魁祸首，确是她无疑，她不需要辩解什么。母亲曾与我说：“无论你怎么认为我，我从不后悔我的所作所为。”
玄外孙女听完，让我评价母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权力纷争，本就是这么残酷，在上位者眼中，他们的格局眼界都放得很宽，那些普通人只是一个数目，除了被剥削压榨，其实是没有任何价值的，生死如蝼蚁。太后弃城，把帝都丢给北戎践踏，而我的母亲，她为了回来，又何尝不是把帝都百姓的生死当成筹码。
母亲有野心，有政治手段，她杀过人，也救过人，入仕多年，爬到那样的高位，她不可能干干净净像朵白莲花，可是不管她有多残忍冷血，有多不近人情，她是我的母亲，我无法去评价她，或者说，身处权力漩涡里的人，无法用好坏二字简短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