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回门
难怪大公子喜欢在瓜棚下冥想,放空一切,这感觉确实舒服,直到我再睁眼,已是天黑,这才想起今日回门,原是想来表兄送我的院子小坐一会儿,谁成想哑丫头也没摇醒我!
为寻我,大宅生生出动百多个府兵,果然,又做错了事。
母亲容色不定,老爹率先关心慰问,李姑娘与我是同天回门,她与小断帮我说话,而急急赶来的三公子见我安然无恙,松了口气。
明明是简单的回门席,这五个身挂官职的人不唠嗑家常,却聊政事,优秀的人,与普通人确实不一样,李姑娘谈吐非凡出谋献策,让几人夸奖,但凡我人品差点,真想黑化。
老爹偷摸朝我使眼色,我俩在外头相聊,他笑着说:“你娘总认为你都有那么大勇气拒绝她,必然什么事都能自己搞定,你已不是小孩,明是非辩真理这也不需人教,我想你也不愿意这么大还要被爹娘管束,但有什么事你真的搞不定,你爹我只要还活着,一定会帮你。”
老爹回席,帮我灌醉了三公子,李姑娘和小断未留宿,早已离去,剩下我和母亲,看着这两个男人喝得烂醉如泥,且已开始称兄道弟,我俩皆满眼无语。
母亲回来至今三年,忙着和北戎打仗,忙着造反,忙着帮二侄稳固江山,忙着镇压那些反对她辅政之人,这几年大乱,北戎虎视眈眈,各处民生恢复不易,我知道,她很辛苦,她把所有时间奉献给了这个大夏朝,我不能奢望太多。
那夜,我与母亲终于有空坐下,聊及家常,她说起我小时候,说起表兄,还说起与老爹的那些点滴,我听得入神,到最后,母亲说:“这门婚事,你从未反对,以你的性子,若是不喜欢这个人,不愿嫁,你有百般方法抗拒,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我与你爹那天吵过之后,他至今都没来跟我认错。”
老爹因我受鞭一事与母亲僵着,我心里过意不去,房间传来碎裂声,估计是那两个醉鬼打翻了酒坛,我正要去看看,母亲忽喊住我,欲言又止,她最终没说什么,与我一道进屋,把各自的男人领回房。
三公子没醉,趁着旁人退下,用臂力将我拉到床榻上,他笑着说,怕他的岳父大人太扫兴,只能装一装,他毕竟有千杯不醉的鼎鼎大名。我嘁声:“你只是没醉,又不是失忆,我们还未和好。”
“我觉得,你吃醋的小模样,很可爱。”年纪这么大还这么肉麻真受不得他,我想起身,却被他抱得更紧:“你没有必要与她去比较,她确实很好,可我并未与她眉目传情,她没有给我敷过药,只是去给我送药,我确实拉过她的手,那天我与她切磋,我总不能眼看她跌倒,全天下都知我与你有婚事,李姑娘避我都来不及,我这样说,你明不明白?”
我连连点头:“明白。”
仍是我不够优秀,比别人差呗。
“游湖那日,是那断家混小子自己不敢相邀非要拉我一起,谁知道那混小子交代不清,殿下把你叫了出来,我们之间,好像很生分,我也不知该与你说什么。”他的手指轻轻点在我额上:“你还特别过分,一直逼我退亲退婚。”
这点我不认同:“明明是你自己说要退亲,我哪里逼你了?”他想不起来:“我何时说过?”
我帮他回忆起三年前城破前夜的话,他扶着脑袋瓜,好似有点痛:“那还不是你一直不理我。”我反驳:“那还不是你四年不回家。”他狡辩:“可是我都回来了。”我继续反驳:“我也没有不理你。”他痛诉:“你还让我修屋顶。”我哼声:“你弄坏的,当然是你修啊。”他不甘示弱:“你心里还惦记别人。”我真是急死:“都说了那是错误,我都放下了。”
“那你今天,去了哪儿?”
空气,突然安静,我酝酿几许,用实际行动堵住他这张嘴,他反过来把我压下:“别让我找不到你,我会担心,会害怕。”我正入情几分,他继续说:“你这么傻,万一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我被气死:“不许再对我说这个字,你说一次,信不信我打你一次?”他酒气呼出,在我耳边挠痒,甚至带点趾高气扬:“你肯定不舍得,手会疼。”
虽然我无法替十五岁的我回答,但我能替现在的自己回答,我与三公子,有过离别,有过重逢,有过误会,且互相嫌弃互相较劲互相吐槽,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像他一样与我相处,尽管像这样的顶嘴常常发生,但或许也是一种生活乐趣,反正吵着吵着总会和好。
那天晨早,趁母亲还未出门,在院子里帅气的练武,我送上亲手熬制的蜜粥,她接过喝了一口,我俩相对视,忽的莫名其妙一起微笑,倚在门框边不修边幅里衣散开的老爹碰见我俩这般,忍不住笑出声,只有哑丫头一脸懵然,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这能有什么好笑的呢?
我想,这就是其乐融融吧。
不过幸福只有片刻,回至侯府,婆母脸色很差:“回门归回门,你却彻夜不归还留宿,是闲别人嘲笑你不够?”
婆母责备的是三公子,只因三公子包揽责任极为护我,她未曾当面说我什么,但话里话外,指我任性妄为连累三公子的名声,哪有新婚回门留宿娘家的,除非是上门女婿。
这点我是真不知道,我那两高堂未曾经历过这遭,无法以身传教,或者说,我老爹算是上门女婿?
回门一事后,原想晨昏定省,摸清婆母喜好,献上点殷勤,但婆母看出我试图与她相处,她很不适应,说:“你无需刻意讨好,我亦不会为难你什么,你与他好好过日子便成。”
婆母话意简单,无事勿扰。
后来,老侯爷与三公子在外征战北戎,诺大的侯府,只剩两个天生不太对付的女人,见面吧尴尬,不见面旁人又说闲话,偶尔我突发奇想,好似我不是在活着,我只是在闯人生大关,稍微搞定自己的亲娘,如今又要搞定另一个,头疼。
而悲催的是,我搞不定。
相处数年后,我总结,在别人眼中,婆母是一个循规蹈矩让人挑不出错说不出闲话的宗妇,而我只会很疑惑,其实在内宅,她是个面色丧然,对任何事都无兴趣,感情亦很冷淡,像是心如死灰只为活而活的人,面对各种府宅夫人之间的交际,她保持强颜欢笑真的不累吗?
她唯一露出真诚笑意,便是与三公子相处时,像是把所有的奉献和希望都放在一个人身上,很久后我才明白,三公子为何打小喜爱自由。
她虽不喜欢与我相处,却也不会无故刁难,顶多是眼不见为净,她不喜欢我的原因,我亦慢慢总结出几个。
其一,我血缘随爹是个异族人,她厌极我这张格格不入的脸,异族血脉低卑,娶异族女子,只会让人瞧不上,若非皇命难违,三公子有更好选择。
甚至我暗搓搓想,这该不会是表兄不立我为后的原因?可若是觉得异族人配不上后位,那外祖父为何要下那份诏书?
真弄不懂他们。
其二,侯府先人曾和南夷北夷有过打打杀杀,前朝旧怨历历在目,婆母想不通我怎会缠上三公子愿意嫁进侯府,我亦想不通,这明明都是七十多年前的往事,我哪有空研究侯府族谱,怎能知道?
如今大夏最大的敌人是北戎,南夷早就渺小无比,是四大势力最小的弟弟,要说当代痛恨,不该是北戎最可恨?
婆母说出此事时,我进退两难,最终为避讳,都没敢上宗祠祭拜烧香。
我曾问母亲,先辈们征战杀伐血流成河,后代们却结亲联姻,为何他俩相亲相爱毫无压力,难道不怕先辈怪罪吗?
母亲思虑良久:“我与你爹的婚事,本质上算是为了止戈而联姻,因为他,我才有与南夷谈判的资格,否则南夷早就投奔别人与夏朝为敌。”
这……容许我为老爹默哀。
堂堂大夏嫡亲公主肯下嫁南夷首领亲认的义弟,这诚意不能再足够,夏朝与南夷的和平,一直系在他俩身上,后来他俩皆故去,两国关系微弱,恰逢南夷又遭其他部族侵扰,欲再联姻,夏朝不愿意,以至于南夷觉得夏朝不念旧情,袭击夏朝边境……
对于祭拜之事,老爹摆摆手,没当回事:“那些大大小小的祭祖拜功臣,你外祖父一开始也不让我去,后来让我去我都不去。”
而其三,成婚十几年,我只有一个女儿,且不肯让三公子纳妾续香火,这成为我与婆母关系逐渐恶化的引线。
说到这里,自然要提及侯府。
侯府先人是与外祖父从小长大的过命兄弟,年少时征战沙场扬名天下,这大夏能打下来,有先人一半功劳,封侯拜将自是水到渠成,但大夏初立不久,这位先人离奇消失,再没回来过。
因这是六十年前的事,我并未清楚太多,只知坊间有许多猜测。
有人说是外祖父忌惮功臣,秘密刺杀,掩盖真相。这纯属无稽之谈,外祖父即便真要杀人,也会杀的坦坦荡荡,皇帝杀人的理由,随便编一个都能要命。
有人说先人与一个女子情投意合,却遭家中反对,于是私奔隐居。
这也不太现实,先人得外祖父看重,侯府威名远播红极一时,含金量颇重,不至于连这点事都做不了主,而先人之父早亡,由其母带大,先人之母,那位先老夫人名声不错,是个过得很通透的人。
还有人说,先人与一个女子被围攻不敌,双双坠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外祖父把周边的大川小川搜寻一年多,毫无半点先人消息。
先老夫人不再执着,因先人从未婚娶,并无后代,先老夫人便从宗室挑选襁褓中的老侯爷作为过继,承袭侯爵,先老夫人年迈,在老侯爷八岁时便已过世,外祖父顾念情分,将老侯爷接入宫中照应,成为小舅舅的伴友伴读,后来小舅舅亡故,老侯爷便搬出宫,开始独自撑起徒有虚名的侯府。
老侯爷无法像先人那样耀眼夺目年少成名,只能靠自己一点点争取功名,后来母亲和外祖父的争斗,母亲和表兄的争斗,让他的职场之路起起伏伏。
老侯爷与其原配,夫妻相敬,和睦琴瑟,原配故去,内宅无人帮衬,老侯爷发现丫鬟婆子偷懒虐待襁褓中的二公子,下定决心再娶,只是他拖家带口,侯府名片亦是个摆设,不太好往高处找。
婆母是小门小户的三房独女,是被捧在手心里的明珠,但独女二字,可以参考我的外祖母,是家族的催命符。其父重病时,大房二房迫不及待分家产,婆母一个未出阁十四岁女子,毫无话语权,家产被挪空,其父含恨而终,其母被人欺负卧病在床,她连看病的钱财都拿不出,自己婚事也被大伯掌控,要将她远嫁。
她闯入酒楼,卑微如尘苦苦向大伯求情,奢望给些钱财看病,这一幕被老侯爷看到,怜悯她孝顺其母之心,便给了她银子,可这点银子只能解决眼前困境,以后呢?
她抓住了老侯爷的衣料,死死不放,她知道眼前这个人衣着不凡,必然非富即贵,便这样,她成了老侯爷的续室,成了侯府夫人,老侯爷帮她拿回了部分家产,还允许将其母接入侯府仔细照应。
而后来,她任职的大房堂兄听闻此事,从远地赶回,说愿意将剩下家产如数奉还,只盼老侯爷能提拔他。毕竟侯府再如何虚名,地位仍比这些小户高,牺牲一个家族女攀上一颗树未尝不好。再后来,其母病好改嫁外地商户,日子终归是慢慢好了起来。
我感叹婆母不易,后来想想,婆母已是侯府夫人,老侯爷待她亦是不错,俗话说乌鸦变凤凰,是许多人高不可攀的福气,可她这辈子,好似从未真正高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