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君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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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悲憾

那是我第三次闯宫门,得益于母亲权势滔天,进入皇宫,从未如此丝滑顺利。

三年前,皇宫遭劫,不值钱的破书无人拿取,但阁中书籍已重新整理,跟当年格局相比,大部分皆已错位,我疯狂的在书里翻寻那些书笺。

可是我找不到啊,我只找到了一张青衣郎和小表妹的书笺,他们用那些我看不懂的诗词互诉心肠,他们阴差阳错,兜兜转转,最后仍是碰到了对的人。

而我找不到大灰狼和小狐狸。

在绝望时,周边宫人的窃窃私语声突然禁闭,书阁门被严密关上,有个声音在问我:“你是在找这些吗?”

眼皮下出现好几张书笺,我猛的夺过,书笺略黄,已是陈年字迹,再抬眼,面前女子华贵尊荣,我并不认识,却大概猜出她的身份。

康太妃饶有趣味的瞧着我这副表情,调侃:“看来,那只伤心的小狐狸,便是郡主啊。”

碍于我求知若渴的眼神,康太妃很大方落落,讲述着她与表兄相识的过程:“那年,花房夜草开得特别好,一连好几夜他都来赏花,我便奉茶与他相聊,他说,他养了只小狐狸,可他踩了狐狸尾巴,让小狐狸伤心,再不理他了,我以为他说的是宠物,便与他说养宠物和养花一样,都需要细心呵护。”

“那些女人没说错,是我勾引他,他是皇帝,而我只是养花女官,这一幅普通平凡之容,在佳丽如云的后宫毫不起眼,这辈子熬到头,要么出宫草草嫁人,要么如那些麽麽老死宫中,可若能当皇帝的女人,若再能给皇帝生个一子半女,后半辈子是数不尽的富贵,难得有接近皇帝的机会,我怎能不耍手段。”

康太妃甚至大胆到把她与表兄翻云覆雨之事讲给我听:“他真是个很温柔的人啊,可惜只有那一夜,他迷迷糊糊叫着小狐狸,我还以为这是情趣,他醒时,特别慌张,一见被窝里是我,他反而松口气,短短半瞬,便很冷静的给我位份安排居所,后来再如何勾引,他都不待见我。”

“我想等着儿子长大,等他给我儿子封个亲王,我母凭子贵,到时离开皇宫去藩地,谁也不能管我。”康太妃激动:“可是,他怎就不能再多活得久一些?怎就突然要死了?”

“那些女人,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百般手段,尤其是太后那疯女人,使劲欺负我,她当上太后,这辈子熬到了头,不好好享受荣华富贵,偏去插手朝政,她一个妇人能懂什么?”康太妃嘲讽:“真没想到,我儿子能当皇帝。”

“我既承他雨露,攀上这番富贵,我也愿满足他最后那点可怜的要求。”康太妃眼中落寞:“太后或是太妃,后半辈子都是守寡,无甚区别。”

“宫墙城高,我与郡主是初次相见,也许会是最后一次。”康太妃起身,最后补充:“对了,他咽气前,一直在唤小狐狸,他应该很想见你。”

我第二次跪宗祠,熟清熟路,母亲问我闯宫缘由,可过程因果我无法启齿,未做多余解释,母亲再无耐心:“我在这位置上,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你一次冲动,我却要为你的冲动负下全部责任,你真以为我权势滔天,什么都不怕吗?”

“当初既然那般决绝选择不要,那便守好你自己的规矩!”

母亲手持家鞭,狠狠抽在我后背,皮开肉绽,我原想咬着牙挺一挺,但是真的太痛了,心底的压抑苦闷与难受并存,我喊了出来,哭的撕心裂肺。

母亲曾生生受过外祖父十鞭,我第一鞭便受不住,殿外的二侄听到喊声,直直闯入拦下母亲第二鞭,甚至给我找补理由:“请姑祖母手下留情,姑姑从小在宫中长大,只当她是回趟家。”

“回家?”母亲冷讽:“她几岁了,还不知自己家在哪?是谁教她这样不顾规矩目无法度擅闯宫门?此般放肆行径,是想让旁人都捡着学吗?”

二侄试图再求情:“姑姑既已认错,也挨了罚,便算了吧。”

“宫规森严,岂能纵人任性妄为!”

第二鞭迟迟不曾落下,赶来的老爹替我挡住,作为父亲,他见我痛哭流涕,见我受鞭蜷身颤抖,护犊之心蹭蹭蹭往上涨,这恐怕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与母亲对立:“我的女儿,是我没教好,你要罚,我替她。”

老爹的维护,让母亲心火怒烧,旁侧年幼的二侄身为皇帝,却被迫参与一家三口的争执,眼见那第三鞭子正要落下,二侄一声怒吼:“够了!这天下我说了算,我赦她无罪,她便无罪。”

年仅十岁的二侄说出这话,母亲便不再说什么,老爹抱着我回了家。

多年后,二侄看着我女儿,玩笑似的提起我这段挨鞭子的事,他知道这皇位他只是捡漏,吼出那句话,他亦是心虚发抖,生怕母亲对他追责控斥。

但我母亲却只保持着做臣子的本分,面对那些弹劾,母亲主动受惩,二侄哪敢罚,帮着说我是被他召入宫,并非闯宫,顺带给母亲提了好几个官职,又给我赐了块令牌随意出入。

这段,在史书上大写特写,虽只有“其女”二字草草指代着我,但却是印证着母亲那时的巅峰权势。

其实有瞬间,我很怕母亲和二侄会重蹈表兄的悲剧,因母亲从没把表兄看顺眼过,只当表兄是她登临宝座的绊脚石,她与表兄斗了半辈子,尤其那次,表兄不听话的手下还差点了结我性命,母亲怎能不痛恨。

但母亲与二侄的相处方式与表兄截然不同,她真是在一步步教导,初始时,面对那些政事难题,母亲拿出左右之法让二侄选,之后,又拿出上中下三策选,再后来二侄成年,便是让二侄自由发挥,把权力渐渐还给了皇帝。

说的有些远,还是说回我自己吧。

那日我行至宫门前,有过犹豫,但是所有人都知母亲有个夷人女儿,那守门将领认出我这张脸,甚至恭请我进入,我望着宫门,便想起表兄亡故那日扣门闯宫的惨状,一朝天子一朝臣,仿佛我被什么刺激,头脑一昏,不由自主迈出那一步。

后来老爹细查,我才知那守将与母亲有点不大不小的过节,看不惯母亲一介女子却把持朝政,想引领我犯错。老爹说:“位置越高,越受人瞩目,越不能行差踏错,你娘也不容易,你千万别恨她。”

那时我颓废了很多日,没有时间恨母亲,却恨不得把表兄这个人彻彻底底给剖析明白。

他明知那份立后诏书的存在,却宁愿选择把母亲干掉也不愿出示诏书,我有时候在想,他看着我的时候,脑袋里会想些什么呢?只认为我是他表妹?或是认为我是他未来妻子未来皇后?

他很早很早便见过那些书笺,以他的聪明能辫出我的字迹,知道这只小狐狸便是我,初始时他只当一笑便置之一旁,可等我入了学府,他再见书笺时,却要在上面作回应,还故意把字迹写得弯曲,是为了不让我认出来吗?

他明知我在为大灰狼伤心,明知因果却那样云淡风轻安慰我,从未想过要揭开这个秘密。他难道怕我知道吗?

我的玄外孙女听完后,却忽然从另一个角度问我:“若高外祖母一早便知他是大灰狼,会像喜欢青衣郎一样喜欢他吗?”

这个问题,我想过。

我说:“不会。”

我对表兄的感情,很复杂,如若表兄是反派,这反派都已把刀架我脖子上,而我竟还帮着反派说话,一点儿也不体谅自己母亲,还伤母亲的心,大家伙都恨不得我早点下线,表兄确实可恨,可是,他亦是我接触过最深最多的亲人,我真的恨不起来啊。

他是表兄,他是哥哥,他与我相差十二岁,他是长辈,他真的是看着我从小长大可以当半个爹的人,他宠过我,纵过我,护过我,也伤过我,我对他,有敬重,有仰慕,有亲情,唯独,不会有男女之情。

即便知道他是大灰狼,我也只会觉得,我的哥哥又在与我玩一个有趣的游戏,待我寻到别的逗趣之物,便会把这事抛之脑后,因为我自己都数不清,表兄曾绞尽脑汁变过多少有趣的法子逗我开心,我列出的那些夜草贝壳海螺只是冰山一角。

表兄也从来只当我是妹妹,不然他不会毁了立后诏书,不会不承认他就是大灰狼,不会兴致勃勃的总把我推出去嫁人……

玄外孙女却说:“不对,当你开始想这件事时,那说明这件事极有可能发生,但你觉得太过荒唐,需要给自己找一个不让它发生的理由,而且这么多年过去,高外祖母人生阅历渐长,哪能替十五岁的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是啊,挺荒唐,若真的喜欢上自己的哥哥,喜欢上那个口口声声说能当我半个爹若真对我有想法才是禽兽不如的人,怎么看都觉得荒唐,所以这种荒唐事,我怎可能会做。

我这辈子,听过很多人的故事,有曲折离奇,有颠荡起伏,有惊心动魄,有波澜壮阔,唯独表兄,他让我陷入一种无力的悲戚遗憾。

真希望有个人,可是没有一个人,可以给我认真讲讲大灰狼的故事,那场守城灾难,让他身边那些亲近人或逃亡或死去,我再无机会聆听。

那只笨拙呆板的大灰狼,他的故事啊,全部埋在他心里了,太多问题,大灰狼永远无法再回答小狐狸。

那只小狐狸,有点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