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亏欠
母亲一直身居宫中,如今有新主,她该搬回大宅,回宅那日尤为隆重,二侄亲自相送至宫门,又命人将大宅修葺,牌匾打造得锃亮,数箱赏赐,一一送入大宅,二侄这人,小小年纪的确会来事。
我与李姑娘迎接,但母亲未入门,她拉着老爹的手,说去长街散散,好吧,人家夫妻俩恩恩爱爱,咱做子女的,只得跟在屁股后面吃了一路的狗粮。
快吃饱时,三公子从人群中钻出,同母亲打招呼,而母亲身后的两个尾巴,他先粗略瞥过我,再看向李姑娘,久久停留。
这狗粮到底有完没完?
我主动拖慢步子后退,李姑娘笑着与三公子说了什么,两人往前走不见了影,若非我身边忽然冒出个小断,我真成了孤家寡人。
小断问:“我听祖父说,郡主要与三公子退亲,真的吗?”
“真的。”我说。
新帝刚立,母亲很忙,回来不足半日,便被人拉去硬组饭局,而母亲带上了李姑娘,老爹与母亲形影不离,自然跟了去,于是,只留下我和哑丫头,面对一桌子我亲手做的接风菜。
一月后,二侄完成正式的登基大典,颁布数道诏令,一是褫夺大侄帝号,降为亲王,幽禁于宫中某个小院子,二是褫夺太后自封的一串封号,称其为废妃,三是晋封母亲为夏朝大长公主,将其名字正式编入宗谱,四是再封母亲为摄政辅臣,摄政公主,御赐金令,见母亲如见皇帝,五是,荣封老侯爷、三公子、断将军、小断将军以及其余勤王有功的将领,六是,抚恤亡故将士,特别加封李姑娘为乡主,由母亲抚育,再加诸多赏赐,七是……
以上,都跟我毫不搭边,唯一有关系的,便是二侄要封其母为太后时,那小女官言辞拒绝,甘愿只为太妃,她说,表兄临终前曾言:“生前无后,死后亦无需追赠。”
太后二字,她不敢占,二侄只能顺愿,她成了康太妃。
说来这跟我也没关系,主要是这过程中,断将军自爆一个猛料,母亲气得浑身发抖,闯进宗堂,若非老爹和断将军拦着,外祖父的牌位怕是要被砸碎。
这个猛料,便是外祖父给表兄的立后诏书,立诏时断将军在场,那份诏书内容,说来可笑,跟我有关。原来外祖父把我抢入宫中,从一开始,是有这样的打量,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毕竟外祖父想要拿捏母亲,认为母亲绝不会抢女婿皇位。
可是,那时我才六岁啊,诏书一旦公开,这辈子我永远踏不出皇宫。
母亲对外祖父的恨意无以言表,而我却只有惊讶,一个已死了十七八年的人,实在是不知要恨什么,或许,我该感谢表兄。
我的表兄,他从始至终都清楚,只有我,才是他应立娶的皇后,但十八岁的他面对六岁的我,根本无法下手,因此从未把诏书公之于众,甚至偷偷伪造另一份,只让我在宫中待到十六岁。
后来,我与母亲的关系仍旧平淡,母亲非闲人,每日同李姑娘早出晚归,她们之间总有许多我听不懂的共同话题,她们时常聊的兴起,而我试图插话无果,只能不打扰默默退场,除却日常请安问好,在母亲熬夜批折时送夜宵点心,其他根本无话可聊。
我整理着母亲和老爹曾写给我的书信,叹息,只怪这该死的亲情血缘,不在时特别想,在时却没话说。
老爹夹在中间干着急,一边劝动母亲对我多关心一些,一边安抚我聊心,同我说起这些书信的来源。
当年我病得要爹想娘,表兄派出好几茬人,跋山涉水,千亲万苦北上寻人,但老爹以为表兄是要赶尽杀绝,一直相避不敢露踪迹。表兄最终没办法,只好让派出的人低调点,放出消息说:“夏朝郡主病重,需要一剂重药,他重金求药。”
闻此,老爹和母亲才露面,给我写了很多书信,老爹微叹良多:“当年我只顾着你娘,却忘了你也会不开心,做人父母,为人子女,也许都是相互亏欠吧。”
老爹让母亲抽空,组了个只有我仨的饭局,饭桌上,两两相望,尴尬且沉默。
我搜索着其他大女主是如何与父母相处,一搜便发现,别的大女主开局便是父母必死一个,或是一起死,然后和各样男人家国恩怨,爱恨情仇巴拉一堆,愣是找不到和父母相处的半点痕迹,而大女主们的回忆里,永远是和父母齐乐融融,至于如何齐乐,没写太具体,反正回忆里大家都笑起来就对了。
好在,我悲催的发现,我并不是大女主。
像我这种既无多个男人围绕,也无撕心裂肺的爱情,更无远大志向平平无奇的人,混个女主都是高攀,倒是有许多配角邀约等着我,或者说,我的母亲才是我回忆里的女主,我只是一双描述的上帝之眼。
我父母比我厉害太多,以后的日子,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孝顺他们,让他们膝下承欢,给他们养老送终。
饭局气氛的打破,是在我与母亲要夹同一块鱼肉时,只恨我手速贼快,我挤出点和乐融融的笑意,恭敬送到母亲碗里,母亲是个冷傲美人,她难得展开笑意,把肉夹回我碗中,让给我。
“吃个饭而已,不是上刑。”老爹觉得面前这两个女人实在略显做作,老爹问我:“会喝酒吗?”
在老爹眼中,没什么事是一壶酒解决不了的,如若不行,那就再来一壶,母亲欲要阻止:“她还小……”话到一半,默算我的年龄,二十四岁刚过,真不小了,跟我同龄的小表妹,都已三胎落地。
那晚我醉得不省人事上吐下泻,他俩丝毫无事,果然不能跟常年混迹饭局的人比,母亲亲力亲为照顾我,我抓着她的手,吐露心事,喊了她好几句:“娘亲,别不要我……”
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的想去弄懂她们的话题,成堆的书被我翻的很烂,背了一遍又一遍,头发且掉了一把,那些组合起来的文字就像是可怕的魔咒,越想懂它,越不认识它,我不得不承认,终究是没那个天赋,世上有天才,也会有我这样的庸才。
我曾问老爹:“作为你的亲女儿,琴棋书画无一会通,诗词歌赋完全不懂,骑射行兵此生无望,唯一只会种菜,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丢人?”
老爹回应我:“芸芸众生的大部分,都是只会种地的普通人,只不过你生在皇家,你遇到才人的机会要比普通人多,你会比普通人有更多的不平不忿。既然努力了追不上,不必要试图超过,人生是自己的,自己能过成什么模样,自己心里有数便好。”
想不到,一向粗俗不堪的老爹竟然还有这等口才,可说来说去,我还是很蠢。
所以,母亲不喜欢我。
所以,不想带我出去丢人现眼。
放弃吧,那就摆烂彻底放弃吧。
什么母爱,太难了……
我不想要了。
我迷迷糊糊整整醉了两天,听我老爹说,母亲气他一个劲给我灌酒,丝毫不顾忌我身体,为此还不理睬他冷战了几日,见我迟迟不醒,怕我脑子喝坏,母亲一直守着我,连朝都不上,以至于连二侄都来对我关心问候。
母亲对我说:“无论你是娇惯任性或是无才无能,你始终都是我女儿,我不会不要你,只是……算了,你岁数不小,待你出嫁之后,我想管也管不到。”
这个转折母亲没说,但我能猜出来,她需要时间承认且接受,这么优秀的她有个什么都不会的平庸女儿,立储一事,我与她不对付,她意识到我已成年,有自己独立的人格思想,我虽平凡,好在人品还行,既然从小到大从未管过那就干脆不管。
我想,若是我还小,还有时间,说不定她会成为一个严母,管教我成才,就像她一步步把二侄教成一个合格的皇帝。
母亲终于开始关心我的终身大事,她提起小断和三公子,问我中意哪个。
我很纠结:“有没有第三个选项?”
母亲皱眉:“意思是,你两个都要?”
老爹咳嗽:“侯府满门忠烈,断家世代为将,你又不是香饽饽,别想的太美。”
我有自知之明,如今侯府门楣光耀,不同以往,断家在朝廷的地位从来不低,这俩凑一个给我,都是我高攀。
小断比我小三岁,我只把他当愣头弟弟,三公子与李姑娘情投意合,我不忍毁人姻缘,我纠结的是,难道我只能吊死在这两颗树上吗?难道没有其他门当户对的青年俊才吗?
后来发现,还真没有。
正巧母亲提完这茬,小断和三公子便刚好同时登门拜访,母亲让我起来待客,我是真怕啊,怕小断是来提亲的,怕三公子是来退亲的,这要传出去,岂不是要说我无缝衔接,还被人快速接盘。
堂厅里,母亲一离开,咱仨冷场,一度尴尬,直到李姑娘冒然闯入,那两男人刷刷起身那叫一个快,李姑娘清清爽爽,郎然笑说:“你们怎么来了?”
我瞬间明白,这两男人压根不是来找我的,正好我困得很,还是回去补个觉吧,但李姑娘非要拉着我一起,这简直比小表妹成亲那日还要杀人诛心。
莲湖荷花开得不错,他们仨相邀同游,只是顺带把我这个累赘捎上,三公子输了,我与三公子被迫分到一条船,愣头弟弟为获美人芳心,展示十八般武艺,也真是拼。
我原倦意弥漫,但与三公子同船又不得不打起来精神,我琢磨该说什么,酝酿良久才开口:“你的伤,好些了么?”
三公子愣住:“我最后一次受伤,是去年。”
也对哈,去年他们十月凯旋,如今已是荷花六月,很太平,问得有点久远,但他淡淡补了句:“已经好了,多谢郡主关心。”
我实在憋得慌,找不出有什么可聊,热恋时,从头发丝到脚都能叭叭一顿,这分了道,问多了不合适,我只好破釜沉舟:“那你何时来退亲?”
我怕他误会我母亲权势大,毁诏只需一句话,会让他吃亏,连忙补道:“当年诏书一事,闹得很大,退亲应低调些,说来,我该早把那诏书毁了才是,也不至于……”
他打断:“你想什么时候?”
我友好微笑:“随时都行,只是怕拖太久,年纪大没人要,不好出嫁。”
他说:“我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