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养女
母亲闭门两日,谁也不见,老爹再次将我带入宫,我去时,母亲衣着随意发髻未束,坐在一株树下,她手里有个拨浪鼓,一下一下,响得我心里忐忑,定是我上次说错了话,让母亲不悦。
母亲见我一来,让我挨着她坐下,听她讲年少时的故事,讲她与外祖父的点点滴滴,讲她为何对皇位执迷不悟。
听完那些故事,对于母亲执念的追求,我必须是第一个举手赞成,我知道,她值得成为女子为帝的表率,不上去干是真可惜了。我试着说:“母亲既然想要,那便去做,待母亲玩够了,再将这位子还回去,或者再寻个贤才居之,也不枉母亲之愿。”
母亲却道:“这样折腾,我图什么?”
因我拒绝为储,母亲最终没有选择逼我,但她说让我好好看看,若她此时不争放弃一切,会是什么下场。
母亲当着我面,写书上奏,恭恭敬敬给旧都小皇帝送去,说外戎已逐,帝都安定,请皇帝归来掌权。
但迟迟不见旧都回应,派出去打探的人回禀母亲,说太后压根不信母亲和断将军的诚意,认为母亲此举是请君入瓮,待皇帝回到帝都,必然夺权谋反,毕竟西北及北境,乃至帝都兵权,皆在母亲手中,此番回来无异于给母亲送人头,以至于太后见过母亲这份奏疏后,一直是不理睬的态度。
听及此,我倒认为太后的反应正常,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母亲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于是母亲第二次上书,字里行间,诚意流露,连我见了都以为母亲真放弃了夺位的念头。
而旧都那边,太后认为母亲如此急着求皇帝回来,必然是怕天下人说闲话,太后胸有成竹,胆气足了几分,仍是态度强硬拒绝回朝,理由是,若太后不回,皇帝亦不回。
因太后宠信外戚,动荡朝政,母亲对这位太后无甚好感,故而奏书中只说皇帝,只字不提太后。我也觉得,若真把太后请回,纯纯是添堵,皇帝年幼,许能让母亲好好教导,至于太后和那帮外戚,便不一定了。
母亲既重回巅峰,哪怕不造反当皇帝,权臣这把位子,她恐怕绝不会轻易放弃。老爹说,母亲从不是寄情山水之人,两人身居北方那几年,一直在和北戎首领反复较量……关于北戎这段,之后再祥说。
母亲第三次上请奏书,把太后二字加了进去,提及备了座豪宅为太后安养。
我仿佛读懂了母亲对待这位太后的意思,简短翻译一下:你儿子仍是大夏皇帝,只不过我当个权臣好好教导他,你要么留在旧都安养别作妖,要么回来立即软禁,你自己选吧。
兵权在谁手中,谁最有话语权,太后能算什么,换做别人,说不定将皇帝迎回时立即杀母留子。但我相信,母亲不会做的太绝,杀皇帝生母,且不说于法于理不合,亦要给皇帝留点情面。
可我这脑袋瓜实是想的浅显,我都能瞧得出来,太后自然看得明白,身为皇帝之母,一度垂帘听政,当一个人尝过权力带来的无尽甜头,怎能甘心失权失势安养天年,何况太后年岁三十二,这后半辈子夜夜漫长,会愿意煎熬忍受这种软禁的日子?
太后第三次回奏书,列举了母亲与断将军的种种不是,顺带秘密送了鸩酒一壶,说母亲和断将军需以死谢罪,皇帝才能回去重新掌朝,另外还送密诏给老侯爷,说若他能杀了母亲,必封其为万户侯,往后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挑拨离间的手段,不怎高级,母亲毕竟是政场老手,对此并不意外,母亲把那壶鸩酒和赐死诏书摆在我面前,将酒倒入杯中,她捧起杯子,放置我手里,语重心长:“若你让我喝,我便喝。”
这一月来,母亲与太后两人双方拉扯,你来我往,太后这番作为,若换作愚忠之人,为证耿耿衷心,为维护皇室大统,早就抹脖子自尽。
无知的我不懂政权纷争,并未想到会有这样一系列后果,母亲的步步退让,只会让那些人得寸进尺,箭在弦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这就是政权争斗带来的杀伐残忍。母亲言下之意,只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亲手杀了她,要么随她一起反。
我记得当时自己弱小无助又可怜,拿着毒酒的手抖得厉害,我不可能亲手送母亲归西,可母亲还是在逼我,好似这储君之位,即便我不想当,也得硬着头皮上去干。
既然母亲非要我做选择,我只能顺遂她愿:“女儿一愿母亲扶摇直上,大展宏图,功过千秋,二愿母亲玉体康健,此生遂心如意,三……望母亲原谅女儿,无法再尽孝道!”
我最终选择第三种,毒酒还未碰到我唇边,已然被打翻在地,母亲惊色未定,大底是没想到我会有这样以死抗拒储位的烈性。
我不能否认,坐上那至高之位是母亲劳尽半辈子想要实现的事情,我从来不反对她去做,谁敢反对她,我会毫不犹豫的站出来护着她,可她亦不能否认,当所谓的储君,当那个累死累活的皇帝,要时刻提防朝臣提防自己亲人,尔虞我诈算计人心,并不是我想要做的事情。
“我并非反对母亲。”我心中叹气:“母亲是日月光辉,女儿无能,望尘莫及。”
母亲怅色冷然:“当年你外祖父把你留守宫中,我无法亲自教养你,你外祖父的这份算计,这辈子我都无法释怀,你被教成如今这模样,定是他最想看到的。”
外祖父虽对我是放养态度,可我并未觉得不好,反而,我一直认为,是我自己天性太差,极限就摆在那里,无论谁教谁养,差不多都是这模样。
当然这话我不敢当母亲面说出口。
我第一次跪宗祠,瞧四下无人,还偷偷翻看过那本不太厚的宗谱,小舅舅的名字已刻录入谱,但里面并没有母亲名字,自然我也不会有,上面那些列祖列宗,说不定嫌我跪的晦气。
我的母亲到底非等闲之辈,甘心送死这蠢事她哪肯做,母亲没有再上书,她干净利落的将那份赐死她和断将军及其部下的奏书公之于众,称妖后当道,残害护国忠良,列数太后罪状,她决定替天行道,诛杀妖后,以清君侧。
这造反的理由,永不过时。
西北部和北境以及帝都经历过北戎的践踏,底下将士都觉得是外戚当道,弄得民不聊生,如今驱赶北戎后,不仅无功还要被赐死,这谁肯干,将士们唯母亲马首是瞻,且极度认可母亲的说法,愿意效忠母亲,一起造反开搞。
旧都的太后及朝臣,还未反应过来,母亲已号召天下兵马,挥师南下,母亲与太后,这两位名留史书的女子拉开帷幕,展开较量。
母亲带着老爹、老侯爷、三公子、还有小断将军在前方兵分三路交战开火,势如破竹,而断将军仍留守帝都,稳固西北和北境,到处集粮募财,为前方提供后勤保障。
母亲速战速决,连打下了好几个城,以前母亲常被外祖父外放,在那些地方名声斐然,都不用攻,大部分轻易就开门迎接母亲入城,只有极个别例子死守城池,怒斥母亲大逆不道。
旧都那些朝臣,愚蠢又可笑,总是弄不清楚状况,不是母亲要急求着皇帝回来,而是皇帝应该求着母亲给条活路才对,既然已经毫无情面撕破脸,又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大军逼近旧都城时,许多朝臣为了活命甚至欲拿太后祭天。而旧都城内,亦有母亲诸多好友和部下,在双方焦灼时刻,母亲与那些部下里应外合,以最小的损失拿下了旧都,那位曾提议赐死母亲的外戚,人头在城墙上挂了个把月。
捷报连连传入帝都,以至于我蠢蠢欲动的心思掩盖不住,开始看点书,想着这储君之位非我莫属,好好努力努力,说不定还能混个仁君之类的,莫遭后世鞭尸唾弃。
我幻想着,等我当了皇帝,一定要开放思想,传播我朝文明,促进中原和外邦人友好和谐,与各大外族紧密团结消除歧视,一起繁荣向上发展,打造一个史无前例的大夏盛世!
断将军说:“小殿下可以试试。”
这就开始叫我殿下了?
试试就逝世!
我二十三岁那年,十月末,母亲凯旋,我在书海里和周公遨游,是哑丫头把我摇醒的。
说到这里,我是真忍不住,看看别人家的女主,开头便是打仗归来的丈夫带回一个姑娘,而姻缘不满的我呢,这么大年纪还没有成亲的心酸往事就不提了,母亲荣耀归来,竟然带回一个博学多才武功卓绝的养女!
你以为我会生气?
不,我很庆幸,储君之位后继有人,母亲终于想通不再逼我,我得以解脱。
那位养女姓李,年仅十六,她是母亲部下某得力将领的女儿,因将领战亡,母亲念恩便收其女儿做养女,她曾为母亲出谋划策,献计攻城,获得母亲赞赏,一听这经历,便知她自带光环,是未来大女主的天选之人。
她入宅时,我把她的房间收拾干干净净,打点妥当,献上一脸殷勤,让她感觉这里就是家一样,李姑娘左瞧右看,去了我的院子,哑丫头很是敌意,而我琢磨着,难道这就开始跟我抢了吗?她若是要我的房间,我给是不给?
好在,李姑娘看上的,只是我种在院子里的菜,她指着一堆绿叶很好奇的问我:“姐姐,这株草是什么?”
我伸手一拔,连泥带土,将深藏在根须里的果子展示,告诉她:“这是胡商从很远的地方带过来的地果,是我和我师父一起种出来的。”
李姑娘是第一个对这很有兴趣的人,我便滔滔不绝给她讲了我苦心钻研种菜的故事。
有位胡商带了很多种子来我朝出卖,只可惜他不通我朝言语,种子卖不出去,于是便遇到了我,他略通南夷话,而我也只能用有限的南夷话交流,一番艰难的交涉后,胡商把种子都卖给了我,并附赠一本种菜指南,然后溜之大吉。
我反复揉搓着种菜指南,潜心研究了半个月,头大得很,写的什么玩意儿,看不懂啊!
忘了说,那本指南是胡商翻译成南夷文字再转给我的,怎么说呢,我和老爹自带文盲属性,老爹会说夏朝话,但是让他写字,仍是有难度,以至于老爹身边一直有个写手专为他写字用。
我只会一点点南夷话,并不认识南夷文字,这好比从乡下来的师父,话虽会说,字却不会认也不会写。我一见这厚厚的绢帛,再见那些黑不溜秋的线条,无人给我指点迷津,多方求助无果,猜破脑袋也想不出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最终我把那些种子薅秃了皮,都没能种出什么来,一季度白干,难怪别人都说那胡商是骗子!
而师父告诉我,种菜,需要看老天爷脸色,更需要耐心。
我把一本厚厚的札记给李姑娘看,里面是我详细记录了那些种子播种发芽开花结果的过程,不同过程都画了对应的成像简图,还量测了天气土壤水分日照月份,师父和我用了两年多,终于研究出来最适合播种的一套流程。
那年我和师父收获颇丰,还曾研究那些东西的新吃法,但是很不幸,没有来得及等它们完全成熟留新种,所有一切毁于一旦,毁在了那场守城之战里。
唯一留下来的,只有师父偷偷藏起来的半个地果种,在那阴暗潮湿的小地窖里,顽强的结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