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君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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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殉身

老侯爷有一点没估错,第二个月,周边郡县有位将军想救帝都于水火,领军反打北戎,这位将军姓断。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说一下断家,断家一门四代都是武将,且为朝廷做了不少贡献。

第一代的断将军陪着外祖父打天下,平西北,最后荣登大将军之职,可惜太过操劳病逝。第二代断将军,便是曾经那位请母亲从南夷回来的断将军,这位断将军武功高强承袭父志,战功赫赫,是外祖父的帮手,也是母亲很敬佩的挚友,后来成了表兄的心腹。

断将军与母亲是平辈,只因外祖父中年得女,母亲与断将军的年岁差了一轮半多,但这并不妨碍他俩在武功和朝堂两方面自在切磋。

不过对于表兄和母亲的纷争,断将军谁也不靠,他只效忠夏朝,做对夏朝有利的事。母亲说,论武功,这位断将军才是当世第一,听说他的师父们,一个个都是逆天变态的存在,若无他的守卫,皇宫估计能被师公义舅舅等江湖人玩成筛子。

表兄身故前,把断将军派去了西北镇守,但这位断将军那时六十多,已近暮年。太后掌权时,亲信朝臣觉得断将军年老不中用,后来编个理由夺了他的西北权,把这位朝廷重臣贬去郡县养老。

断将军中年丧子晚年无兵,一辈子为国落得这样下场,惹得不少人怜悯,但断将军倒是活的心性透明,告诉自己的孙子小断将军,若国需要,他还是会义不容辞去做。

北戎围困帝都,在郡县养老的断将军请书出战,但一直不见朝廷回应,眼见帝都已是垂死挣扎之相快要守不住,不得已,断将军私自集齐了一千多人回击,断将军老当益壮,砍掉了北戎军前锋探路的一队人,把北戎想南下的心思狠狠按在地上摩擦,但北戎人号称二十万,随便随便调去一两万就能把一千人压的透不过气。

小皇帝和太后听闻断将军的举动时,觉得他私自募兵是要造反,曾下了多道皇令召回,让他来守住岭河之南,还说私自募兵这事既往不咎。

断将军拿着那几份诏书问自己孙子小断将军该怎么做,小断将军说:“抗旨不遵是死,战败了亦是死,我愿意跟着祖父多杀几个戎敌!”

因朝廷不给任何补给,断将军粮草短缺,只凭护国救帝都之名最多募兵两千,这两千人打迂回战神出鬼没让北戎头疼不已,但面对庞大的北戎军,也只是杯水车薪。

第二个月开始,粥已经越来越稀,城中陆陆续续出现饿殍浮尸。

师父存储的瓜果,拿出来援助守城,早已慢慢被消耗完,我们发的粥一天只有一碗,未来婆母先前吃不惯绿菜瓜果,后来也不习惯这碗清的见底的粥,她只说,这种没有任何盼头的日子,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我知道,候府虽落败,但未来婆母有娘家和嫁妆,从未有过这样清贫的日子。我也知道,未来婆母的袖子里,藏了一把匕首,若是戎人破城,老侯爷出了意外,她大概率会寻死,说的格局大一点,叫殉国,恩爱一点,叫殉情。

而匕首,我也藏了。

后来,师父死了,他是活生生饿死的。城中粮食短缺,人人面黄肌瘦,阿黄早已成了将士饱腹的食物,师父日日勒紧裤腰带,还骗我们说领了粥吃,等到我们找到师父时,他已奄奄一息,喂他喝水喝粥,他紧闭唇齿。

“我老了不中用,死了不可惜,死一个少一口粮,但你们要守城,你们要活着。”像师父这样坚决赴死的老人,有一大片,大街上,屋子里,多的是尸体,发霉发臭长蛆,无暇顾及,无人处理。

再后来,二公子被抬回来时,断了条臂膀,他嘴里吐着鲜血却止不住笑意,说自己恶有恶报,上半辈子享过的乐终归是要还的,但是他不后悔及时行乐,他跟我说:“我知道你的钱财藏在哪里,我总是偷拿一点点,让你发觉不了……你要高兴才是,我再也偷不到了,我这个纨绔子弟,是不是很让人厌恶?”

我哭着摇头,我不知道他偷拿过我的钱财,但我知道,那些种出来的瓜果蔬菜,是靠他的嘴皮子和那些狐朋人脉,帮着卖出去的,我说:“你不是纨绔,你是英雄。”

给他臂膀止血时,二公子忽然疼得哭,他说想娘亲,未来婆母泪流不止,触着他脸庞说了一句:“娘亲在。”二公子绑好断臂,再上战场,没能回来。

后来,义舅舅也……

义舅舅忍着一身的伤,勒紧腰腹间那道流血不止的窟窿,将我带到了一座院落,他亲切的念着我名称:“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摇头不知,义舅舅说,这是表兄留给我的院子,那座大宅离皇宫太近,容易招惹是非,表兄怕自己身故后,我被人欺负无处可去,留了座小院给我栖身。

只是如今,这院落被哄抢一轮,破败不堪,值钱的东西且都没了,义舅舅带我去了隐秘暗室,从墙里扣出一个大宝箱,他把东西一样一样的拿出来。

这个是大宅的地契房契,怕我太败家,表兄让义舅舅先存着。这一小箱是外祖父留给我的嫁妆,表兄一直替我存着,后来转交给了义舅舅。这小箱子里是表兄给我的嫁妆,也转交给义舅舅保存……

以上这些都不是真金白银,因金银珠宝玉器太惹眼,容易被人盯上,外祖父表兄给我的嫁妆是分布在帝都以及各郡郡都的田契地契房契等不动产,且已在官衙登记入册,只要家国不亡契约在手,随随便便卖掉几套房屋,也能一辈子不愁吃穿。

义舅舅拿出最后一个箱子,里面有些银子和珠宝,还有几张不动产契约,义舅舅说,这是他这辈子行侠仗义赚的钱,还有表兄付给他的保镖费,他没有机会再用,说留给我当嫁妆,让我替他花完。

看着暗室里这笔毫无用处的巨大财富,我抱着义舅舅,哭的更伤心了,义舅舅说:“你不能因为没钱,再寻死了,人虽然都是会死的,但不能这样死的太窝囊。”

义舅舅唯一的遗憾是没能收个徒弟,我自告奋勇,他叹气,说我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剑都不知怎么用,转而,三公子拜他为师,义舅舅把染血的秘籍交与三公子:“可惜,没时间了,没时间再教你武功。”

三公子后来跟我说,是义舅舅替他挡了那一刀,最后一次上战场前,义舅舅语重心长的嘱咐他:“若是你还活着,照顾好她,不能欺负她。”

义舅舅再出战,也没回来。

老侯爷和三公子已经三日不曾回来过了,城中粥棚也已揭不开锅,应该,是这场仗的尾声了吧,我安顿好未来婆母和哑丫头,去了城墙。

城门周围,横尸遍野,因是夜里,难辨方位,被我一不小心踩到的人,不知是尸体还是正在补觉的守门将士,我艰难的爬上那座城墙,看着外面火光蔓延的北戎军,再看里头幽深黑幕的帝都,一股悲腔情调冲击大脑。

这是帝都啊,这是车水马龙灯壁辉煌繁华奢侈的帝都,曾经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只剩枯藤断垣生灵涂炭血流成河。这是外祖父打下来的大好山河,这也是表兄呕心沥血辛辛苦苦要守着的天下江山,短短数年,毁之一旦。

我呆坐城墙角落里,想表兄,想爹爹,想娘亲,我觉得自己无能,是个彻彻底底的废人,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细微的哭声吸引了巡查的三公子,我见他脸上尽是血污,衣袍更像是在血水里泡过,我再忍不住,紧紧抱住了他。

他反手束住我,轻声念了念我的名,说:“对不起。”他的嗓音带着疲惫和低沉:“我不该在你亲人离世最无助的时候丢下你。”他又沉声说了遍:“对不起……若是,我们还能活着,我同意退亲。”

次日,我被城墙外的震耳喊声惊醒,我好像听到了母亲的名字,有人在喊我,我扒着城墙往外看,只有一个北戎人在城下大喊,我听了好几遍,他说若把我交出来,便不再攻城,又说我母亲当了北戎首领的夫人,要接我出去认干女儿。

老侯爷叫我别信,他们在城外把这些话喊了好几日,如今城中百姓对北戎恨之入骨,若我自爆身份,只会把我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北戎定是有什么阴险毒计。

我大概明白,爹娘一定出了事,不然,他们不会不回来的。

再之后,便是攻城的号角声悲凉响起,北戎发起进攻,他们推着等高的器械,一步步的压向城墙,呼喊声,城门的撞击声,此起彼伏,我耳朵嗡隆隆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不知是谁的血溅到眼里,片刻的温热后变得冷凝,我只知,目之所见,忽然从黑色渐变染血,我缩在墙角,不知所措,直到城门轰然坍塌,巨响震彻,外面传来了更高的欢呼声叫喊声。

所有人,都尽力了。

已经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城门,已破。

我哆哆嗦嗦站了起来,北戎军不再登墙,他们通过大门,一茬一茬的涌进城内,从后面绕上来围攻城墙上的将士,我看见老侯爷和三公子不肯放弃,仍在奋力厮杀,我看见,城下尸体累堆,找不出一丝缝隙。

城墙下,那里有大公子,二公子,我的义舅舅,还有众多不曾留下姓名的百姓,他们不是大官贵族,没有渊博学识,所以才没有享受到逃出去的优待,他们只是普通人。

谁敢说庸人不能有铮铮傲骨,他们都是当之无愧的大英雄。

前几日,老侯爷拍拍三公子的肩:“老子也算一生戎马,战死,也值!”

三公子说:“父亲,我不怕。”

站在城墙上,我很从容,只是几日不进食,看上去有点腿软发抖,望着这片满目疮痍的山河,烈火燃燃的帝都,我大概也要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

三公子杀了几个戎敌,被砍了几刀,他满脸是血惊慌错乱的看着我,他嘴型里说了个不字,但他很快明白,局势如此,已无能为力,他阻止不了北戎的进犯,也阻止不了我,他最后换成了另外两个字:“等我。”

我朝他点头,我懂他,等他再多杀几个敌人,他便会过来陪我。

城墙上面的我,朴素的桑衣,灰尘脏污,甚至都已记不清什么时候是最后一次洗浴,而手上,衣裙上,沾染了很多别人的血,那是比红嫁衣更鲜艳的颜色,我一直把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生怕我还没有开始跳,自己人会在后面给我捅一刀。

我不是因没钱寻死,也不是因男人情伤而寻死,只是最终没能听义舅舅的话,还是死的很窝囊。

我是大夏郡主,生于皇室宗亲,养于天下万民,那十七年里欠下过的债,终归是要还的,我还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