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君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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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伤别

表兄只出宫来看过我一次,那次,三公子带我去校场,骑射二课我并未学过,起先表兄说女子学琴棋书画便可,而宫中校场与后宫相隔甚远,我再如何贪玩也混不过去,再后来,我身上患伤,基本与之绝缘。

说起来,那是我第一次手握弓弩,一箭红心,第一次上马背紧握缰绳,在场上策马扬鞭,我心里有一种很强大的信念感,仿若我天生该是马背上的人。

但很不幸,信念蹦塌得贼快,马上的运动太剧烈起伏,忽然的巨疼从心口蔓延,直冲我大脑。

醒时,表兄候在榻边,他脸色差,定然是我惹祸让他没休息好,拉着表兄袖子,先让自己委屈一点,表兄却非常严肃:“你再怎么闹腾,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我知道,那回遇刺伤及心肺,能活下来已是大幸,太医说,需慢慢温养数载,不能做任何过激过烈的事,有些人一过激旧伤复发,可能当场就去了,有些人天天蹦跳也能活个七老八十,世上的事难说得很,让我以保守诊疗为主。

有段时间表兄连让我爬树下水都不允许,骑那种风一样的快马跟找死没什么区别,所以,不瞒你说,我真的是个废人。

表兄见我颈上垂挂坠玉,脸色有异,我便与他说许多开心的事,表兄嘱咐我休息,与三公子在门外谈了很久很久,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等我睡过再醒,表兄已回宫,三公子脸色奇怪,我拉着他的手:“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可是,我很开心。”

“用丢性命换来的片刻开心,实属不易。”三公子叹气说:“以后,我注意。”

“我哥哥没为难你吧?”

“你哥哥……”三公子凝目,欲言而止:“他把我批了个狗血淋头,还说若我让你再出意外,他便砍我的头。”

许多日后,表兄昏迷,数日未临朝,朝野轰动。

三公子才跟我说实话,表兄的身体略有异样,他当时看出端倪,只是表兄让他隐瞒,表兄并未批评他,而是语重心长的交代,要照顾好我。

表兄,是第一个让我直面死亡的亲人。

让我想想该从哪儿说起,我……

在这里,我停顿了很久,说来惭愧,想到表兄,还是难免让我有些哽咽,久久不能平静,明明都说我与他最亲近,如亲兄妹,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知道,他早已无药可医。

他才二十九岁,可他的生命,却原来只剩下微不足道的一小截。

那是我第一次闯宫门,白日宫门未闭,可无论我怎么冲,他们坚挺戍守,哪怕叫嚣着我是郡主,哪怕他们一个个都认得我,这道门,便是那样隔在我面前,宫内朱檐壁瓦,目之能及,却无能为力。

我最后一次见了表兄,那时半夜宫门紧闭,我一个人虚脱无力蹲在宫墙边,迷糊间,忽然有人过来传话,表兄人已醒,听说我白日在宫门口大闹不肯离去,便召见我。

我努力的回忆那天晚上,可能是我哭的太伤心,所见所闻有限,只知道表兄像回光返照,他反而不停的安慰我:“我不是只瞒着你一人,是瞒着整个天下人,我厉不厉害?”

“别哭,你的珍珠都快要掉完了,要留一点给别人才好啊。”

“你总是让人担心,有人照顾你,挺好。”

关于表兄,关于他的所有回忆都停在了我的十七岁,停在了这一夜,我的人生很长很长,而在我人生前十七年里的回忆和时光,所有一切皆与他息息相关,再往后,我只能空守着无限期的念想和遗憾……

表兄没有再召我进去,他是皇帝,宫中有人侍疾,有他的嫔妃,有他的子女,有他的朝臣,他什么都不缺,而我这么微小的一个人,算不得什么,再如何亲,也只是毫无价值的表亲。

上次让我进去,已是破例。

可是,我想见他,仅此而已。

我恐惧于他会死亡,害怕他的消失,忍不住的担忧,那日午梦惊起,驱使我第二次闯宫,那时城门宫门皆闭,戍卫加倍,我仍旧被阻拦,不得入,直到宫墙内哭声鸣耳,回声荡荡,我忽然想起外祖父大行那日,宫中也是这般哭思哀鸣,好几日连绵不绝。

那时候,六岁的我不知哭的含义,不知死亡的概念,别人哭,我便也跟着哭,哭完了,还能没心没肺吃着表兄偷偷递过来的软糖。

哥哥!仿佛有什么一瞬而塌,被放大的悲伤和痛心并存,我无法再顾及什么,把戍卫咬得鲜血直流,冲上去拍打着厚重的朱门:“开门!让我进去,放我进去……”

我疯狂怒拍宫门,若非戍卫认识我,只怕要将我当成谋逆分子就地处置,戍卫强行将我拖离那道门,我紧紧抓着门环,死死不松,越发的哭急:“我求你们开开门……我要进去……求你们开门……”

“放开我……”

双手离环,我被掼跌至地,大门微开了道口子,一抹熟悉的身影挤了出来,是表兄身边的大内侍,内侍神色极哀,他说贤妃有令,若再闹,便要治我闯宫之罪。内侍劝说了几句,频频摇头:“郡主,请回吧。”

我不肯,奋力往前挣脱,想要抓住什么,内侍回门,宫门再闭。

被送入狱司待的那三天,我异常的冷静,不哭不闹,老侯爷和三公子来接我出去,我只记得外头阳光刺眼,离狱司不远处有座庙,那里的大钟,响的好吵。

我奔着宫门而去,三公子拉住我,替我拨正两侧乱发:“先回家吧。”我说:“皇帝大行,我可以入宫守灵。”老侯爷亲切的念着我的昵称,叹息摇头:“你去不了。”我问:“为什么?”

五岁的大侄奉遗诏灵前即位,数位大臣联名请奏册其母贤妃为太后,垂帘听政,新帝允。太后明令,我擅闯宫禁,目无法度,无吊唁之资,另停我三月食禄。

我没有再闯宫了,在宫墙前站了数天,见皇帝棺椁从皇门抬出,三公子死死拉住我,生怕我再做什么傻事,可我真的控制不住啊,表兄生前,我总是给他添惹麻烦不曾体谅过他半分,他死后,我却连尽孝守灵都无资格。

我没能忍住,往前冲了过去,可那又怎样呢,想都不用想,层层侍卫拦挡,我怎么可能碰得到皇帝的棺椁,我真希望啊,他没有躺在那里面,他没有死,他还会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

后世对表兄突然的病逝有许多猜测,众说纷纭,但这些野史写的太匪夷所思,什么下毒服丹贪色等,我听了都不免嗔两句,他们都不知道,当皇帝,是有压力的。

表兄的童年,不,应该说,他是没有童年的,他与常人不一样,他出生时,母死父囚,从小便是当未来皇帝培养,事事要做的完美,要得到外祖父的认可,以至于常熬夜苦读,后来时不时被迫参与到外祖父和母亲的权力争夺之中,日日担惊受怕。

表兄的一生,覆上了枷锁,被困在宫墙里,那样疯狂的压抑克制,让他生病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那日醉酒,想来不是他陪我一醉方休,而是他想大醉不醒,奢望片刻的放纵松弛。我很傻啊,他与我说的那些话,我怎么却一点察觉不到,我太傻了。

表兄在位十一年,后世对他的评价不好不坏,无功无过,算是中规中矩的守成之君。俗话说,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天下初定,必有枭雄明君,必会定下一大堆的规矩,之后的君王,代代更迭,要么一成不变的苦守,要么打破之前的一切规矩。

从大侄出生至立为太子,表兄替大侄打算得很好,不仅替大侄除掉了我母亲政党,又加强兵力派心腹稳固西北之境,外加数位辅政大臣,只要大侄不作死,怎么着也还能把江山守下去,但表兄唯一不曾料到的是,大侄年幼,后宫干政,外戚专权,以至于他的那些心腹,在短短的一年内,被贬流放抄家……

说的有些远了,上面那些朝堂之事,跟我并无太大的关系,在表兄出丧后,我在一座寺庙里听老和尚讲禅,顺带诵经念佛,很奇怪吧,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年纪轻轻的我竟然跟那些大婶一样,开始信奉神佛。

我在那里听了万下丧钟,悟了一个月的生死之道,什么落叶归根,流水东逝,什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简单来说,人是会死的,早死晚死都得死,老和尚说我很有天赋,若非三公子拽着我,差点我便要皈依佛门,了却余生。

后来,我在树下打盹,看到一颗破土而出的豆芽,仿佛又悟了点什么,我对老和尚说:“什么是看破生死界限,好好活着,才是对已故之人最大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