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君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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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毒誓

很多年后的我,忍不住做个假想……

但凡那时的我聪明些,但凡我不这么庸才,但凡我没有遗传老爹的不喜读书认字的基因,但凡我没有长着一张异域女子的脸蛋,但凡母亲有能力再生儿育女,我的母亲,也许会毫不犹豫选择登基为皇,然后等她享受够了,再将宝贝皇位传于我……

可惜啊可惜,我的平凡,让我与宝贝皇位失之交臂。

曾摆在母亲面前的,有三次机会。

第一次是外祖父薨逝之后,时年我只六岁,还不大能看出我是否有聪慧之资,母亲已三十四,她代表的乱党声势浩大,而表兄十八岁,因从小到大常年活在外祖父和母亲两座大山的压力下,已成弱冠之年的他仍然显得弱小无助又可怜。

所有人都觉得,如此最好的造反时机,时不待人,母亲身边不少狗腿都暗地里劝她上去干,连表兄都觉得自己好日子快要到头了,甚至母亲亲自送来让他登基的皇服都不敢穿,差点一句‘要不,你来穿吧’就从口出。

表兄后来惆怅的回忆,苦巴巴的跟我说:“那年,我坐在那把椅子上,真觉得自己在做梦,耳朵轰嗡嗡的,都快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了。”

而我母亲后来跟我讲的版本却有些惊心动魄了,母亲是咬着牙把表兄按在皇位上的,她不是恨自己坐不上皇位,而是恨外祖父。

外祖父生命最后那年,神志偶尔异常,有一次,他拉着我的手,却念着母亲的名字,那张布满纹路的脸,有些异动,他颤微对我说:“你知道,那位东海皇帝吗?”

六岁的我当然不知道,虽然那是我外祖母的亲爹,因无子,死后禅位让权。

外祖父说,在我大舅舅造反入狱,大舅舅原配的胎中男女不明,小舅舅病逝时,外祖父曾有过一个荒唐的念头,因为他不想步东海皇帝的后路,并不愿意把自己辛苦打下来的天下拱手让人,而那个荒唐的念头,就是把我母亲捧上皇位,所以,他才关着房门反省了自己很多天。

可是,这个念头,随着表兄的出生就此消散,但母亲太过顽强,外祖父看到了母亲的能力,既欣慰又害怕。

所以,外祖父生死弥留之际,单独召见母亲,和她关着房门唠嗑了一宿,最后,外祖父说了一句:“如若太孙不是可造之才,你便取而代之吧。”

母亲心跳拨动,她的眼睛里,燃起了一点星星之火,仿佛她得到了外祖父的认可。

可外祖父继续说了下一句:“但若太孙无错,你却罔顾礼法肆意妄为,我便是入了地府,也要化为厉鬼,日夜缠着你。”

想起那一天的情况,母亲多年后回忆起来仍心有余悸,外祖父让母亲发誓绝不与表兄为敌,如若母亲那时不照做发誓,兴许,她不一定能安然从房间出来。

毕竟,年老落权之际,杀掉所有不利于他名声,不利于皇权之人,为后代铺平道路,是帝王谋略的基本操作之一。

因为,我知道,大舅舅就是被外祖父杀的。

那天我和小玩伴们玩捉迷藏,躲在大殿行桌的小夹缝里,亲耳听到外祖父让人秘密送出赴死三件套,当日,大舅舅宣布病逝,而年幼的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这么久了,小玩伴们怎么还没把我找出来,甚至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时,是表兄在照顾我,他听到自己父亲病逝的消息,眼睛微红,想哭却无法哭,他母亲早故,虽有父亲,却似没有父亲,他才是这深宫里,最可怜的人。

我叫了他一声:“哥哥。”他才知我醒了,把脸别过来时,已平复了心境,他说:“下次不能再这么贪玩,那地方不是你能去的,好在没有人发现。”

咦,不对,既然没人发现,那他是怎么发现的呢?

可惜头脑简单的我,只有在很多年后回忆起那些点点滴滴,才知道,有些东西,细思极恐。

但生死弥留之际的外祖父到底不想真的杀了母亲,留了一丝丝情分,只让她立毒誓,而这个毒誓,包含我,包含爹爹,包含母亲,甚至包含黄泉下的外祖父自己。

我想不明白,母亲既然是远近闻名的大奸臣,在那样的权力漩涡下,只会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竟然被一个区区毒誓给唬住了,这是小孩子都不信的玩意。

而母亲说:“那时,我只是想为父分忧,从未想过要坐那个位子,可是,他临死都不曾信任我。”

说这话时,母亲的眼睛有难以释怀的异色,我想,可能是因为,这辈子,他们相隔两地,已经再也无法和解了。

我对外祖父的记忆只停在六岁。

我问老爹:“外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一个雄才伟略的大英雄。”老爹背着母亲不在的时候,偷偷的这样给我回答:“即便他可能会犯一些错误,或许给一些人带来了痛苦,但他是一个无人能及的英雄。”

在后世的名家点评里,外祖父是个很有作为的皇帝,他七岁为太子,十九岁称王,三十二岁称帝统服天下,在帝位上的四十多年里,开疆辟土外服蛮夷,礼贤下士重用才能,给了大夏朝前所未有的盛世。

要数他的功绩,双手手指头也扳不过来,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喜欢研究古今名人的爱情,在关于外祖父最爱哪个女人的热门讨论里,我占据一席之地。

我又问母亲,母亲回答说:“他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

母亲已不再执着于追赶外祖母的脚步,但母亲对外祖父总归有怨念,这份怨一直藏在心里,直到暮年苍苍的外祖父神情惶然,真的把母亲当成外祖母。

他拉着她,说他年少时琴艺无双,却从未弹给她听过,他要给她弹琴奏曲。

他倚在一把名琴边,浑粗枯竭的十指在琴弦上蜻蜓点水,我不免会想,很多很多年前的外祖父,定然也是个风度翩翩才情绝佳的公子,可惜外祖父没有把曲子弹完,他已记不清后半段的调子,只留下一个苍凉的背影,三千白发垂落盘散,他人怔怔的望着天空。

“晋国皇帝是你青梅竹马的初恋,那个北夷人是你的刻苦铭心,那我又算什么呢?”

我有点怅然,在外祖母的人生故事里,有一个青梅竹马相爱相杀虐恋情深甚至连皇位也不要了陪她一块跳崖换她一命的男一,有一个体贴入微任劳任怨不求回报甚至死得凄惨的男二,而外祖父大概就是那个想要美人又要江山且不折手段的腹黑男三,这样的人设,一般结局都是会成为孤家寡人且孤独终老的。

而我只能说,他认识外祖母的时间太晚。

人啊,越年长,往后的感情越不纯粹。

外祖父对外祖母定然是有爱的,但当爱与利益纠葛纠缠时,这点可怜的爱,反而会成为一种深深的恐惧,他害怕那种无力挽留的结果,只有用强权来维护岌岌可危的纽带,而事情的结果,他控制不住。

“我最怕看见我们的女儿,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看见她,我会控制不住的想到你。”

“明明你都已经离开这么多年了。”

外祖父留下了多份遗诏,一是太孙继位,各重臣辅佐,二是,他要与外祖母合葬,他说的合葬不是同墓,而是同棺而眠。

说出来可能有人不信,我见过外祖母,在一个很冷的冰室里,冰面霜花看不清面容,但吓得我哇哇大哭,最终是表兄把我拎了出来,替我背锅,外祖父狠狠责罚了表兄。

母亲也见过外祖母,外祖父去后,外祖母的棺椁停灵皇陵多日,听说有一日晚上,忽然雷电交加,击中了大殿瞬间起火,所有人都觉得这怕是要烧个灰烬,但表兄谨记外祖父遗诏,让人拼死拼活必须护着棺椁,好在,棺椁只烧了边边角角。

如此情况,只能开棺再换新棺,谁知开棺之人个个吓得面色凝结,一句诈尸就送出了口,母亲和表兄面面相觑,老爹护着母亲一道往前去瞧了瞧,母亲乍见,亦是倒吸了一口气。

棺中之人,经过多日停灵,却不腐不化,肌肤吹弹可破,仍如活生生的人,再见其容貌,能让那么多人前赴后继,果然生的风华绝代。

母亲的师父,我的师公再度出场,月黑风高夜,拿出独手绝活,欲盗走尸身,我的义舅舅也出场,阻止,两人大打出手风驰电掣,谁肯不肯让谁,师公气得吹胡须瞪眼,一边打,一边把义舅舅的师父痛骂了千百来遍。

其实,是这两的打斗引发了火情。

师公不罢休,和义舅舅斗了一天一夜,从皇陵大殿到荒野郊岭,哪怕母亲过去也没能阻止,师公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邪魔歪道,做事有他自己的一套逻辑,他放出狠话说:“我找了姐姐这么多年,盗了那么多墓,原来被那姓赵的一直藏着,今天我不管,谁挡我杀谁!”

母亲问及原因,师公说:“姐姐那么怕黑,才不喜欢被困在那个小盒子里,她说过,她希望自由自在的,随在世间风雨里。”

母亲最终出手打伤了义舅舅,帮了师公,皇陵棺椁里,只剩下一件衣冠,师公看着那躺在柴火堆上身着红衣的女子,喃喃说了许多:“姐姐,我都这么老了,你也许都认不出我,可是,你没有变,没有成老太婆,还是跟以前一样……”

外祖母的故事,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