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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出手凤林集

已是晚秋季节,天空旷远寂寥。洋槐树的枯叶随风飘零,蜿蜒的土路落叶斑驳。土路尽处的凤林村,这天正是集日,人头攒动,却还热闹。凤林集乃威海卫城南一等的大集,如今虽受日寇侵扰,没了往日“商贾云集”盛景,但依然不失大集风采:粮市、布市、菜市、腥市、肉市、鸡蛋市、饮食市、牲口市、柴草市、破烂市……门类齐全,无所不有。

但说那腥市里,刚下船的海鲜一溜儿摆开,腥货贩子扯嗓门唱着鱼虾蟹贝之鲜美,勾得人们纷纷购买。又一车腥货推来,巴掌宽的鲜亮大带鱼立即招引一圈主顾。贩子喜得合不拢嘴,摸出一块银元,啪地拍在推车汉子手中:“好嘞兄弟,我这车子推着有点儿沉,辛苦了,歇去吧!”

汉子接过银元,两指捏了,噗地吹口气,耳边听那嗡嗡余音,美滋滋地回声客套,又把独轮车挪放稳当,起身告辞,往集外走。适才推车来时,看到集口有馋嘴的东西,唾沫便咽下两口,惦记着要买了吃。这时日头半天高,肚里咕咕响,抬起衣袖拭去额上的汗珠,那模样儿便也清楚:浓眉大眼连鬓胡,拢长脸儿蒜头鼻,嘴唇偏厚牙整齐。这汉子身材中等,却结实健敏,举手投足内含劲道。

说话间来到集口,人渐稀朗,只那油炸糕摊子前围了食客。汉子径直过去,瞧见人多,站在圈外等候。闲眼四下看了,便见邻近的摊子有趣。那是个剃头摊,剃头匠三十来岁年纪,中上身高,身膀偏瘦,俯首给跟前坐着的主顾剃头。旁边摆放的火炉、脸盆、工具箱都很平常,倒是挑起的幌子引人眼目。幌子中间书“理发”二字,上下横书“朝阳抠耳,灯下剃头”小字排句,两侧另有竖排大字对联:“不读诗书朝天子,全凭手艺见君王。”幌子下沿还拴了三绺青丝。

剃头匠手灵刀利,唰唰唰快捷如风,没多会儿工夫剃出个锃亮的葫芦瓢。收起刀来仍不作罢,又在那主顾的头部、颈部推拿叩压,挤捏弹揉,口里哼着调儿念念有词:“理发摊儿,罗祖流,三绺青丝挂门头;男剃前,女剃后,僧道两门剃左右;有分头,有背头,女子烫的飞机头;剃完头,不算完,还要打套‘五花拳’。”那主顾微闭着眼,哀声道:“孙师傅罢了罢了,剃剃头就是,‘五花拳’免了吧。”剃头匠手劲稍懈,不解地问:“剃完头来一套‘五花拳’,舒筋活血,醒脑提神,有益身心,有啥不好?”那人叹口气说:“不怕师傅见笑,我身上的钱紧巴着呢,你来一套‘五花拳’费了心神气力,不格外赏钱我心里不过意,赏钱吧油饼怕就欠缺,要不是明儿得去喝喜酒,这头剃不剃的……唉——”剃头匠一听笑了:“咳,你又不是头一遭在我这儿剃头,我多会儿收你‘五花拳’钱啦?放心吧!”话锋一转又问,“你说的油饼欠缺了是咋回事?”那人道:“‘油饼队’昨日又上俺南乡去挨家挨户发派油饼任务,今儿过晌就得交,我这借钱来赶集,称几斤麦子面。”

这是1938年,原来3月7日凌晨,在四架飞机掩护下,日伪军五百多人乘坐十余艘舰船,从烟台开往威海港。国民党威海卫管理公署代理专员郑维屏,带领公署全体官员及警员五百余众,仓皇逃往羊亭、温泉汤等地,把威海卫拱手让给了日寇。日军侵占初期,郑维屏的国民党威海卫保安队还曾进行过一些抗日活动,后来执行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反动政策,与人民抗日武装搞摩擦,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经常明击暗袭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敲诈勒索百姓,成了抗日军民的对头。其时该部自称“游击队”,由于派饭总要油饼吃,老百姓称之“油饼队”。

剃头匠愤愤不平道:“连小孩子都嚷嚷‘油饼队,吃饱睡,见了鬼子向后退。今日捐,明日税,祸害百姓罪累累。’哼!这些个混蛋,哪配吃油饼!”说到气处,手上猛地添力,“五花拳”变成“铁棍指”,痛得那人叫起来:“哎哟孙师傅,我、我不是油饼啊!”

“哪里的油饼?油饼的好吃!”突然传来日本人说话声,剃头的两人吓一跳。转头看时,身旁不远处站着个日本军人,四十岁左右年纪,中等个头,细眯眼,戴眼镜,唇上一撮仁丹胡,身穿日本军装,腰挂日军战刀。身后跟几个日本兵,还有一帮伪警察。伪警察身穿黑警服,头戴大檐帽,个个提枪挎刀,斜肩拉腿。带头的伪警官,一对金鱼眼耷拉眼角,两道八字眉挤成山包,伸手轻扯一下那日本军人,满脸的谄笑:“嗨,太君,别听这小子发癔症,说梦话,就我这鼻子,二里地也能闻着油饼味儿!这边油炸糕的太君,大大的好吃,米西米西的。”把他引到油炸糕摊前。

等着买油炸糕的人纷纷后退,有个交了钱没拿到油炸糕的女人,把四五岁的小孩护在身前,怯怯地看一眼伪警官。伪警官瞪她一眼:“咋啦?想进油锅炸炸?”伸手一指小孩,“这小玩意葱嫩的,吱一下炸得香酥。”女人吓一哆嗦,捂一捂孩子,颤声说:“长、长官,俺拿、拿了油炸糕就走……”摊主忙把油炸糕塞给女人。女人一手拿油炸糕一手要抱孩子,伪警官嫌她慢了,伸手一扒拉:“快滚啊!”正中女人胳膊,一包油炸糕飞落一边,撒了一地。女人拉着孩子过去捡拾。人群中有人不平道:“欺负人啊!”“就是,人家女人孩子惹你啦!”“忘了是中国人吧……”

伪警官要发怒,身后一个年纪稍长的伪警察捅捅他的腰,低声说:“警长压压火。”伪警官咬咬牙,朝众人挥挥手:“都、都给我滚开,今天这油炸糕老子包了,孝敬太君,谁也捞不着!”回头又对摊主说,“油糕子,今儿个你可受抬举了!知道谁来吃你的油炸糕吗?”侧抬手示意身旁的日本军人,提高了声调,“这位,大日本帝国石川太君,威海卫公署顾问,权力至高无上,连公署专员都得听太君的!怎么样,够分量吧?今儿个石川太君带你十斤八斤油炸糕,是你祖坟冒烟,天大的荣耀啊!是不是啊?哈哈!”

摊主包上一斤油炸糕递给伪警官,哭丧着脸低声哀求:“行行好吧章警官,上一集你拿我五六斤油炸糕,我赔个老、老腚朝天,心想这一集好生干,补补亏……这位什么长官想吃油饼,你快带他找油饼吃去,啊?行行好吧章警官!”伪警官见揭了疮疤,眉一皱,嘴一撇:“咋的啦?老子日夜守护着这一方百姓平安,这凤林大集没有老子维持秩序,早他妈乱了套!吃你几个油炸糕心疼啦?啊?你他妈唧唧歪歪,跟老子别扭,不会是共产党吧!啊?想到局子里坐坐?”

石川迈前一步,摆手示意伪警官停话,抿嘴一笑,作出斯文之态,说:“老乡的别怕,大日本皇军的来威海卫,是要建立大东亚共荣,不会欺负老百姓。你的油炸糕大大的好吃,我的会付给你钱。”说着从兜里掏出几张崭新的纸币,用两个手指捏着,朝摊主晃晃,“金票大大的!”原来日寇侵占威海卫,开设“中国联合准备银行”,推行“金票”,强行规定区内所有银元均应向该行兑换“金票”,封了中国银行、交通银行的库房,清点库存银元,全部兑换成“金票”,以伪纸币攫取中国大量银元运回日本。而用惯银元铜钱的本土百姓,把这伪币“金票”视作废纸,没人愿意收用。

摊主看一眼“金票”,知道再争执也是徒劳,便示意身旁的帮工,动手收摊。石川尴尬地收回纸币,脸色变得铁青。伪警官看一眼石川,转过头去恶狠狠地瞪着摊主:“反啦油糕子?敢跟大日本皇军作对!”摊主作出无奈状:“哪敢哪敢,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不能干了。这肚子……哎哟……”左手捂肚子,右手收拾摊子。石川满脸带怒,“哼!”一声转身离去。伪警官见惹恼了主子,两眼瞪得鸡蛋大,骂道:“妈个巴子!等老子跟你算账!”抬脚蹬翻炸油糕的油锅,转身去追石川。伪警察呼啦啦小跑跟随。那个年长些的伪警察转头朝摊主说一句:“还不快走!”跟着跑去。

春三月日寇侵占威海卫,四月成立伪政权“烟台市威海卫第二行政区专员公署”。公署下设警察局,内有特务课、侦缉队等,又设分驻所,城南重镇蒿泊即设之,管辖着周边村庄集市。伪警倚势于日本宪兵队,疯狂破坏抗日,骚扰、抓捕、杀害抗日军民及普通百姓,犯下累累罪行。

且说这送货汉子油炸糕没吃上,又见伪警察欺人,踢了油锅,骂一句“奶奶的”,握拳就要冲上去,却被人拽住后襟,回头看是剃头匠。剃头匠朝他摆摆手:“兄弟忍忍吧,别硬来,要出气以后有工夫。看看油糕子兄弟怎样。”大伙儿赶紧上前,好在摊主两人躲得快,油锅翻倒没烫到人。众人一边帮着收拾摊子,一边骂日本鬼子伪警察。有人说:“那个伪警官叫章卓玉,无恶不作,坏得很,都叫他‘章不管’。那个岁数大点儿的伪警察还凑合。”有人回道:“他是俺凤林村的,叫邹化汀,人不错,他当这伪警察是无奈。”大家一起收拾好摊子,劝摊主赶紧走,别等章不管回来使坏。

油炸糕摊子收拾走了,人们也都散开。那汉子正要离去,被剃头匠喊住:“这位兄弟请留步。看得出你是个义气之人,听你口音不像当地,请问是哪里人,叫么名字?”汉子看剃头匠一眼,说:“师傅也是个好心人,说也无妨。俺是西边武宁(牟平一带)人,姓杨,叫杨子千。”剃头匠又问:“武宁的,一百多里远,过来赶集?”杨子千道:“哪里,不是专门赶集。说来话长,俺原本在石岛码头干搬运,看不惯渔霸欺人,出手重了点儿打伤渔霸,听说威海卫有缫丝厂,俺会缫丝手艺,就过来了,在南曲阜村干缫丝。谁知刚干半年,日本鬼子来了,缫丝厂倒闭,因工钱没发到手,东家应允三个月内结清,安排俺到沟北村刘玉岫船上干活,空闲时就在沟北、城子、海埠一带海口干些搬运杂活儿。今儿早晨帮一卖海货的老板推一车新鲜鱼赶集,刚刚送到了,想过来买口吃的,不想被狗日的搅得油炸糕也没吃上。哎,请问师傅,这附近再有啥好吃的?俺这肚里咕咕叫呢!”

剃头匠打量他一眼,微微一笑,抬手朝旁边一指,说:“往那边不远有家桥头羊汤馆,口味纯正鲜美,不知兄弟爱不爱吃这口!”杨子千一抹嘴巴,笑道:“不瞒师傅,杨某最爱喝羊汤吃大饼,这就过去了,多谢!”双手抱拳作礼,转身走去。

按剃头匠所指走去不远,便闻到羊汤香气。拐过墙角,便见朝南一座门头,门上横着一块木匾,上书“梁氏桥头羊汤馆”大字。虽说时间尚早,可已有食客进进出出,来品一口膻香,饱一饱口福。迈进门里,见厅堂间摆十几张四人方桌,已有半数坐了食客。杨子千拣一张靠墙边空桌坐了,招手喊一嗓子:“伙计,上羊汤大饼。”“好嘞——”随着一声应和,柜台里快步走出一位年轻汉子,来到桌前,满脸带笑说道,“师傅好啊!伙计在后厨忙活,一会儿就过来。我是这儿掌柜,姓梁,请问您喝碗羊肉汤、羊杂汤还是肉杂混合?吃油饼、单饼还是发面饼?”杨子千朝他点点头,说:“一大碗肉杂汤,四张单饼。”“好嘞——一大碗肉杂汤四张单饼——”梁掌柜朝后间吆喝一声,又对杨子千道,“师傅稍等,一会儿就上。”转身回柜台去。

一会儿工夫,小伙计手端托盘,送上一大碗热腾腾的肉杂汤,四张单饼,麻利地放在桌上,道:“一碗肉杂汤四张单饼,白醋胡椒粉自己调加,客官请慢用!”退身下去。

杨子千看着一大碗肉杂汤,肉红汁白,配以葱花、芫荽,一股鲜香气扑鼻,肚子愈发咕咕响起。他撒上胡椒粉,淋了白醋,拿羹匙调了调,舀起一匙正欲品用,忽闻身后一声怪号:“掌柜的!停了营生,伺候太君。二十大碗纯肉羊汤,先切五斤好肉,各式饼尽管上!”扭头一看,又是刚才踢油炸糕摊子的伪警官,陪着石川,身后跟着日本兵和那帮伪警察。

梁掌柜急忙迎出来,强笑着说:“章警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只是一下来这么多贵客,小店招待不及,又没有多少座位,要不然看看别家……”“屁话!要是别的馆子做的羊汤赶得上你梁掌柜,我还不稀罕来呢!今天石川太君赏脸下你这个小馆子,还不赶紧颠儿颠儿伺候着!”扫了眼其他食客,“识相点儿的赶紧都给老子滚,给太君腾场地,别等爷动手!”

这个章警长名叫章卓玉,掌管蒿泊警务所,倚仗他干爹伪军中队长梁筠懿的势力,专横跋扈,欺男霸女,为所欲为,似乎没人管得了他,人称“章不管”,周边老百姓对他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店里喝羊汤的客人大多是南庄北疃的百姓,早就领教过章不管的歹毒,今天又见这么多挎刀携枪的日本鬼子伪警察,哪个不打怯,纷纷放下吃喝溜出门去。有人贪着猛喝几口汤,烫了口舌喷吐出来,章不管上前踹一脚骂道:“妈个巴子几辈子没捞着羊汤喝,怎不烫死你个馋鬼!”那人撒腿跑出店门。

章不管嘴一歪嘿嘿干笑,得意地扫一眼空出来的店堂,叫道:“店小二还不赶紧拾掇碗筷抹桌上茶,伺候太君大爷们落座吃喝!”话音刚落,却听身后有喽啰呵斥声,转身看时,不禁一愣,靠墙桌旁坐着个青年男子,不紧不慢若无其事地喝着羊汤,对两个呵斥的伪警察置之不理。这人正是杨子千。章不管愣了片刻腾地冒起火来,快步过去,往杨子千桌前一站,拍拍腰间的匣子枪,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非得做个饱死鬼不成?快滚!”杨子千瞥他一眼说:“看你还是个头头,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俺喝俺的汤,你吃你的肉,井水不犯河水,凭啥赶俺出去?”

先前呵斥杨子千的伪警察一瞪眼:“嘿!还跟爷讲上理了!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章不管瞪他一眼:“胡说八道,闭上你的嘴!”转眼盯着杨子千,“怪不得你他妈的这么大的狗胆,原来是个西部莱子,不懂凤林集的规矩不知章大爷的威风!”唰地拔出匣子枪,伸过去挑飞杨子千的汤碗。

杨子千急忙闪身,汤碗飞向身后,一大碗热羊汤不偏不倚泼在一个日本兵小腹下部,烫得那厮抖着裤裆哇啦哇啦怪叫。一个伪警察抡起大盖枪朝杨子千头顶砸来,另一个用枪管戳向杨子千胸口。杨子千眼疾手快,一个闪电出手,左右同时攥住两条枪管,运足气力一拉一推,两个伪警察噔噔噔后退,一个被人扶住,另一个跌了个仰八叉,半躺于地。章不管一看手下丢丑,恼羞成怒,抬起手枪指向杨子千:“妈的老子崩了你!”杨子千正欲闪身,那个挨了烫的日本兵疯狗般蹿上来,扬手拨开章不管的匣子枪,骂道:“一群废物的!我的收拾!”唰地拔出腰间长刀,朝着杨子千劈头砍来。

说时迟那时快,杨子千噌地跃身近前,出手攥住日本兵挥刀的手腕,长刀停在了半空。别看杨子千身材长得不是很高大,可十几岁就因生计闯荡江湖,多年在大连和石岛码头干装卸搬运活儿,空闲时坚持练拳习武,体格甚是强健,身手敏捷力大超人,这整日花天酒地的小鬼子岂是对手?日本兵用力拽胳膊,却丝毫动弹不得,枯枝般竖在半空,急得连声叫骂:“八嘎吖噜!八嘎吖噜!”另一个日本兵见状,“呀——”的一声从侧后方挥刀朝杨子千砍来。

杨子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角余光早把那厮看得清楚,情急之下猛地矮身蹲步,左手拽着眼前日兵手臂下拉,右手用力托起他腰腹翻上半空,把他整个身子挡在自己头上方。身后的日兵用尽全力挥刀劈向杨子千后脑,万没料到情形突变,眼看劈到自己人头上,慌忙偏移刀锋收回臂力,可是为时已晚,刀刃蹭着头皮飞过,嚓的一下削掉了耳朵,剁断了肩章。

适才第一个日兵拨开章不管手枪时,用力过大撩飞其警帽掉落地上。章不管弯腰拾起警帽,扑打沾上的尘土,正要往头上戴,突然一只血糊糊的耳朵落进帽里,不禁打个寒战,“呀!”的一声惊叫,猛抖警帽,血耳朵从警帽里飞出,落到伪警察群里,就好似热油里落进水滴,一下炸开了锅,伪警察惊呼怪叫躲躲撞撞,混乱不堪。杨子千见机扔下擎着的日兵,一猫腰钻到桌下,猫儿似的连钻几张桌子,蹿到门口夺门而去。

却说杨子千逃离羊汤馆,听见身后章不管带着伪警察紧追而出,心想集上人多混乱易脱身,便原路跑回。可是拐过墙角一看傻了眼,由于章不管踢了油炸糕摊子,赶集的人害怕被伪警欺扰,已散去大半,市面上冷冷清清,想混进人群实在不易。身后追赶的伪警察越来越近,喊叫声夹杂着枪声嘈杂传来。杨子千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有人猛拽他胳膊叫道:“你跑不过鬼子枪子,快过来!”他扭头一看是剃头匠,犹豫之际被拽到剃头摊前。剃头匠一把将他按躺在剃头椅上,扯过剃头布蒙住他脖子以下几乎全身,一块温湿的大毛巾搭在脑门以上,软毛刷子蘸肥皂水抹了满脸,白糊糊分不出个模样,锋利的剃刀唰唰地刮上脸皮。这一套活计做得迅捷至极,待伪警察拐过墙角跑过来时,剃刀已在脸上剃了三五刀。

“剃头的!刚、刚才那人跑哪了?”章不管匣子枪指着剃头匠,气喘吁吁,恶声恶气问道。剃头匠装出害怕的样子,怯声怯气地说:“长官,是跑过去一个人,那、那边,那边……”抬起剃刀指着集市方向。“你老小子要是瞎说,回头崩了你!”章不管把枪顶到剃头匠脑门上,恶狠狠地说。“不敢不敢!小民不、不敢!”剃头匠胆战心惊的样子。“快追!抓住了太君有赏!”章不管一挥枪,伪警察一窝蜂朝集市追去。

伪警察刚刚跑远,猛地从对面墙头上跳下个人来,几步蹿到剃头摊前,扯掉杨子千身上的剃头布和大毛巾,拽起他来,推到对面墙根,急急地说声:“快翻进院里!”说着托起杨子千腰身。杨子千也顾不得多想,就势一跃,爬上墙头翻进院中。院里早有两人等在那儿,扯起他转几个弯跑进一间屋内。墙外边,从院里出来那人,对剃头匠嘀咕几句,围上剃头布,斜躺在剃头椅上。剃头匠为他搭上毛巾,抹上肥皂水,刮起脸来。

不一会儿,章不管带着伪警察呼啦啦跑回,几条大盖枪指向剃头摊。章不管瞪剃头匠一眼,匣子枪指向剃头椅上那人,吼道:“给爷滚起来!”剃头匠慌忙给章不管抱拳道:“长官大人,俺是个老实巴交的手艺人,人家这位兄弟也是个来剃头刮脸的平常百姓,没得罪官府也没冲撞过长官,求您高抬贵手,别踢俺这摊子……”章不管紧盯着剃头椅上的人,说道:“少废话!大爷我差点儿被你老小子糊弄过去,刚才跑过来那人,脚前脚后的,到你这儿就没了影,集上做买卖的也没看到有人跑过去,这一个保准就是那小子,错不了!滚起来!”

剃头椅上那人睁开眼,坐起身,对章不管说道:“章警长,我刚才本想跟你打声招呼,可你急匆匆跑了,对不住,对不住啦!”起身给章不管抱拳。章不管后退一步,满脸的疑问,上下打量着对方:“你、你是谁?怎么说话有点儿耳熟?”那人用毛巾抹净脸面,朝章不管一笑。章不管惊奇道:“哦?你小子不是小梁子,梁春万?”那人应道:“怎么不是啊!章警长还记得我?”章不管说:“记得啊,虽然没在一起共事,可我们打过几次交道,你小子枪法好,连我章某人都甘拜下风。怎么后来不干了?在哪儿高就?”那人说:“梁某哪敢跟章警长相比!俺离开警局后,在桥头一带干教师,今天过来赶个集,顺便刮刮脸。”

原来这位称作梁春万的青年人,幼读私塾,1934年考入威海中学,1936年辍学后,到国民党威海卫行政管理公署警察局鹿道口派出所当警察,与章不管打过交道。1937年“七七事变”后,他怀着抗日救国思想,弃警回乡,到文登找到共产党地下工作领导者,受其教诲后,他便以教学为掩护,在本村秘密开展革命活动。为了摆脱家庭羁绊,与父兄分家,将所得家产献给革命事业,他的家也成为中共威海卫党组织秘密活动的主要地点。为便于工作,化名王冰。

章不管与王冰寒暄几句,因有抓捕大事,带着伪警察又到集市去了。王冰赶紧和剃头匠收拾摊子,一肩挑起,二人沿街巷拐几个弯,一扭身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废弃小院,从一堵断墙的豁口过去,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一个深墙大院的小后门。王冰当当当轻声敲门,不一会儿小门打开,闪身进到院中,原来就是杨子千刚才翻墙进的那个院子。开门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三人不言不语走到一间房门口,女子朝屋里指了指。王冰点点头,又对女子轻声说:“你在外边听听动静,有事赶紧告诉我。”女子“嗯”一声点点头。王冰和剃头匠进屋去。

进了屋,里面有杨子千、梁掌柜和另外两人。四个人围过来打听情况。王冰帮剃头匠放下担子,说了刚才的事情,叫大家放下心来,一般不会有什么事,便询问杨子千的情况。杨子千说:“俺姓杨名子千,西边武宁人,家住牟平城南十里嵎峡河村。”梁掌柜佩服地说:“杨兄弟真有两下子,功夫好,胆子也大,一个人对付一群鬼子伪警察!”杨子千道:“不值一提。俺练过武,功夫还不到家,在东北打死一个欺负工友的日本监工,差点儿被抓。刚才要不是这两位兄长相救,恐怕就死在鬼子汉奸手里了。请问二位救命恩人尊姓大名,哪里人氏?”

王冰说道:“别客气,我叫王冰,南面桥头镇墩前村人,离这里也有十来里路。”又指着剃头匠说,“他叫林福,南面草庙子蒋家庄人,离我们村不远。”

杨子千不解道:“怎么姓林?刚才剃头的时候俺听人喊孙师傅。”林福笑笑说:“其实我既不姓孙又不姓林,而是姓张。”又指着王冰说,“他也不姓王,而是姓梁。”杨子千甚感疑惑,看看林福,看看王冰。王冰笑着拍拍他肩头:“兄弟不用多想,以后或许你会明白。”环视一下屋里人,“我们这些人都是痛恨日本鬼子狗汉奸的,看得出杨兄弟也是这样的人。”指着一位大脸盘儿厚嘴唇体格健壮的二十四五岁男子说,“这位算你半个老乡。”

那人刚才在院墙里接了杨子千,他抿嘴一笑道:“连城,荣成县朱口人,现在烟台做事。”他身边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身材瘦削挺直,小圆脸,双眼皮大眼睛,显得很有精神,对杨子千点头说道:“鄙人丛树生,文登县米山人。”连城接过话说:“丛兄年少有志,投身海军,还是个军官呢。”丛树生笑道:“见笑见笑,现在已是商人了。”

原来丛树生十六岁参加国民党沈鸿烈部海军,在军舰上当炮手,后任班长,升任少尉副队长,抗战开始后回到威海经商,现在凤林邻近的老集村与人合开了“永记工厂”,经营刺绣生意,因业务关系常跑烟台,与连城结交。而丛树生与这个羊汤馆掌柜梁国为是至交朋友,常来吃饭说话。这次连城从烟台过来找工作,丛树生就把他领到这里来。不过丛树生与梁老板尽管是至交朋友,知道他是抗日人士,但还不知道梁国为是中共党员,妻子是共产党联络员。

大家说一会儿话,门外的女子和小伙计端着羊汤大饼进来,放在炕桌上,叫大家趁热吃喝。王冰又介绍这女子叫徐杰,是梁国为梁掌柜的妻子;小伙计也是抗日志士,东边泊于镇屯钟家村人,姓钟,平日大伙儿都叫他小钟子。小钟子进屋看到杨子千,顿生敬慕之情,朝杨子千连连点头微笑。几人就着羊汤吃过大饼,王冰把林福和梁掌柜叫到里间小屋,说起事来,隐约可听到什么“特区委”“区队”“郑维屏”等话语。出来后大家又谈起日寇侵占烟台、威海卫,残害平民百姓的见闻,个个义愤填膺,大家要团结起来共同抗敌,等等。

到下午时分,杨子千说要回沟北,怕刘船主有事找不到他。王冰让梁掌柜找来衣服给他换过,又亲自到外面大街上查探了情况,方才让杨子千离去。出羊汤馆后院,他小心看看街面,没发现疑杂人等,便顺着街巷走向村外。出了村东口,又四下望一眼,仍未见可疑之处,扯开腿脚朝东北方的沟北村奔去。

行不到半里,路边并排四五个一人来高青草垛,当是凤林村哪家堆放于此。经过草垛前,杨子千多些小心,侧脸看着草垛,加快了脚步。此时前边迎面过来个小老道,头绾着发髻,一袭灰色道袍,腿脚极是轻捷。转眼走到跟前,小老道朝杨子千作一礼,问道:“这位老兄是从凤林集过来的吧?集市散尽了没有?”杨子千朝他点点头,微笑道:“该是散了,我不是打集上来的。”

小老道又要说话,张张嘴,突然神色大变,眼神惊讶地盯着杨子千身后上方。杨子千也听到了身后上方轻微的风声,急忙回头看,只见半空中一张渔网漫天撒下,赶紧腾身躲闪,不想跟小老道撞个正着。小老道借力侧身腾跃出两丈开外,他却只躲开一两步,大网唰地从头罩下,将他网在里头。他急忙两手扒拉渔网,要脱身出来,却有四五个伪警察叫喊着打草垛后面跑出,四下踩住渔网,端枪指着他。

一个身材粗壮三十来岁的伪警察哈哈笑着说:“妈个皮你能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儿?尽等着皇军来收拾你吧!我兄弟几个有钱喝酒逛窑子喽!哈哈哈哈!”说着扔下手里的网绠,草垛上抽一把草,划着火柴点着了,朝着西南方挥舞,高声喊道,“章警长——章警长——那小子逮住啦——那小子逮住啦——”一股青烟弯曲着飘向空中。便见凤林村南和村北方向跑来两股日兵伪警,哇哇喊着飞快跑来。

不一会儿日兵伪警跑到跟前,为首的章不管喘息着走近渔网,抬脚踢杨子千一脚,骂道:“你他妈的还想在爷的地盘蹦跶,管你是大豆蝈还是三草驴(两种蚂蚱),爷都烧了吃!”杨子千气得要挥拳打他,怎奈渔网缠身,施展不开拳脚,只能横眉冷对。章不管转身对点烟火报信的伪警笑着说:“好你个丁德嵬,没白叫‘丁二娘’外号,果然跟水浒里孙二娘有一比!嘻嘻,得了赏钱抽空儿去城里找地场逛逛?”丁二娘朝他眨眨眼:“少不了你章警长。”章不管一笑:“你可别忘了啊。”见几个日军过来,忙迎上两步,对走在前头的日军点头哈腰道,“大寺队长,多亏您计谋大大的高明,我们守住出村路口,逮住了这野小子,请您亲手的处置!”

被称作大寺队长的日军正是在羊汤馆里背后挥刀砍杀杨子千的那个,名叫大寺一郎,是入侵威海卫的日本海军陆战队海老原部队中尉队长。而那个被削掉耳朵的日军,名叫铃木崎,是大寺一郎手下士兵。大寺中队是登陆威海卫日本海军陆战队中实力最强的部队,身为伪威海卫公署顾问而实际掌控威海卫的石川,将该中队作为自己的治安别动队,大寺一郎带队随时听从石川调遣。

大寺一郎身材虽瘦,却精通刀术,略会武功,而且诡计多端心狠手辣,双手沾满中国人的鲜血。此时他两眼放着凶光,紧盯着渔网里的杨子千,步步逼近。距离两步远时,他唰地抽出挂在腰间的军刀,双手举过头顶,龇牙瞪眼,狂叫道:“八嘎!你的可恶的干活!死啦死啦的!”用力砍向杨子千。

“日你个小鬼子!”突然半空中一声叫骂,一道灰影从草垛顶上飞向大寺一郎。大寺一郎一惊,扭身转刀劈向半空扑来之人。那人空中侧转身体避过刀锋,迅即出手捏住大寺一郎手腕,用力一扭。大寺一郎“呀”一声,军刀脱手坠落,身体踉跄后退跌坐地上。那人落下地来,看时正是小老道。小老道抓起地上的军刀,唰唰舞向近处的伪警察,吓得伪警察鸟散鼠逃。

杨子千见景迅速扯开渔网,伸手从怀中掏出个圆溜溜的东西,朝章不管、丁二娘那帮伪警叫道:“尝尝老子的手榴弹!”挥手扔过去。别看章不管平日张牙舞爪,其实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见杨子千喊的手榴弹朝自己飞来,吓得“哎妈呀”一声怪叫,转身抱头鼠窜。其他兵警见状也都呼啦啦乱窜乱跑,各自逃命。杨子千伸手扯一把小老道的胳膊,低声说:“快跑!”两人一猫腰跑到草垛后边,顺着一条半人深的地堰沟渠,飞快跑向前边的小树林。快跑到树林时,兵警在身后开起枪来,两人俯身冲进树林,子弹打得树干嘣嘣响。跑出小树林,眼前一片稀朗朗的荒山峦,山峦东南方是杂密的山林。两人心意相通,猛劲儿朝山林跑去。

跑进山林,后面兵警的追喊声也紧随而至。跑到林中一个地场,小老道拉一把杨子千,停下来说道:“这一带我熟悉,一直往前跑,不一会儿就出了树林,又是一大片平地,鬼子兵追过去我们就不好藏身了。跟我来!”说着把手中的日本军刀扔到前边,扯杨子千钻进旁边一片密密的荆棘丛中。荆棘的针刺扎得两人生痛,也无从顾及,钻进去几丈远,听见兵警追过来,赶忙趴在一个低洼处,一动不动。很快兵警追到眼前林中,中国话日本话唧唧哇哇叫骂着。忽听丁二娘叫:“大寺队长的军刀!”章不管紧跟着喊道:“赶紧往前追,前边是空白地,看到那两个乱匪乱枪打死!”兵警乱糟糟地跑去。

两人听到兵警远去,小心爬起身,继续向灌木丛深处慢慢前行。刚走二三十步,听到林中日兵伪警又跑回来,两人赶紧趴下。只听大寺一郎说:“章警长的喊话,让他们出来投降的!”章不管便扯着嗓子喊道:“你们两个小子听着!爷知道你们藏在这里,快快出来认罪,爷可饶你不死!”丁二娘跟着喊:“赶紧滚出来!爷都看见你们了!”喊几遍没有动静,章不管气急败坏,吼道:“不出来是吧?老子打死你!”砰砰开了两枪。日兵伪警也都朝着灌木丛胡乱放起枪来。子弹在杨子千和小老道身旁飞过,有两颗差点儿打中二人。杨子千歪头四下看看,发现旁边不远处有一个黑乎乎的洞穴,扯扯小老道,趁枪响时撑起身爬进洞穴。子弹打在洞穴外边,但伤不到两人了。侧耳细听敌人的枪弹是朝四下里乱打,知道并没有被发现,两人相视一笑。日兵伪警折腾一阵,骂骂咧咧撤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