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色的声音
声音是有颜色的,这样的感觉更多来自黑夜给我的惊醒。
东井岭的西边,不到三四百米,京广铁路蜿蜒而去。铁路对面是观音阁,玻璃厂的厂房和家属房,凌乱堆积在岭坡上。顺着邓家湾巷子出去,过巴陵剧院,是湿漉漉的鱼巷子,麻石板台阶下,就是洞庭大湖了。岭子下的路基河谷一样狭长,锃亮的轨道,在若隐若现迷幻的地气里,像雌雄两条爬行的双头蛇。两边都在暗地里使出劲头,绷得身子紧紧,而且冷冰冰的,它们好像随时会竖起头来,喷吐猩红的信子,相互撕咬。如果是雨后,很短的时间里,轨道上生出的锈斑从坚硬的钢铁里渗出来了,沿着铺满路基灰色的碎石,疾驰的列车轰隆轰隆而过,震撒出一片雾状的褐黄,恍若光阴磨蚀的情状跃然而出。
这段铁路的前身是1906年开始修筑,1936年通车的粤汉铁路。帆船社子弟学校在岭子西头,红砖围墙外一大片菜地的边缘,生长着杂树林,透过繁茂横斜的枝叶,就可以看到京广铁路。年少无端生出心绪,有时候,我一个人犯傻发呆,站在树林边,会想象着铁路刚通车时的情形。铁路两边的景物一定荒凉而沉寂,东井岭时不时晃过的人影,身著或白或青或蓝的土布衣衫,头顶上也许还盘缠着一条布帕。他们或依着锄头把,站立在田间地头;或推着独轮车,揩着额头上滚滚的汗珠子,停歇着看火车这个庞然怪物。哐当哐当,探出窗外的火车司机,脖子上搭条毛巾,眼睛望着远方,拉响一声汽笛,不一会儿,火车就在眼前消失了。呜——,汽笛的调子很长,伴着机身巨大的轰鸣,那种震撼力和穿透力,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火车永远向着远方奔跑,而神秘的远方,延伸了少年近乎天花乱坠的幻象。站立路边的人像被火车抛弃了一样,处于一个相对静止的视角。而火车窗口不断掠过的那些目光,行进得要快很多,他们肯定见过很多大世面,是另一种人的另一种生活。
东井岭和铁路的对视,已经有上百年了。它们异常冷静,一言不发,不管容颜如何改变,它们都看到彼此的骨子里去了,任凭时光一滴滴渗入暗处。它们相隔的距离,似乎介于历史和现实之间。
铁路上过往的一种是青黑色的货车,一种是草绿色的客车,特殊车辆很少见到。长长的列车,像小时候玩过的竹片蛇,一节连着一节,也像红孩子班的细伢子,手牵着手。列车后面的尾厢,经常能看到一个带着红袖章的值班员,抓着铁栏杆,微微弯着腰身,有些木然地望着火车疾驰闪过的物象。我们的目光无意识相互碰撞,或者相互交叉,流星那么短暂,面部表情根本来不及显露任何心迹。那时,我总是感觉,他们的耳朵太厉害了,可以装下那么巨大的声音,身体却镇定自若。而我们在火车鸣笛时,常常会捂住自己的耳朵,显得十分狼狈。舅老表住在河西广兴洲,放假了到韩家湾外婆家来,有时到东井岭玩,就喜欢喊我带他去看火车。我们在岭子坡上的草地坐着,南来北往的火车数了十几趟,最长的是货车,有五十四节车厢,而客车一般是二十来节车厢。那时看火车,到底看到了什么呢?现在想来,我们看到的火车,在交通工具极其稀缺的年代,除了呈现钢铁的王者之气,它其实在更广阔的空间里,牵引着孩子们奢侈的向往和缤纷的想象力。
轮子是它们浑圆而健壮的腿脚,列车奔跑的声音,很沉很实。那些长方形的钢铁身躯,用一种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把响动压下去,压得钢轨都有些起伏,好像有条缰绳,缚住了奔突的声音,拽进了土地里。被降伏的声音从更远的地底下传出来,被褐色的泥土过滤了一般,变得清脆了许多。我原来以为大地是密实的,没有缝隙。其实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隐藏着许多秘密通道,每时每刻都在流动着事物,连接着孤寂和喧嚣,交融着黑暗与光亮。列车的声音就是从那些毛细孔般的暗道里涌流出来的,沉重而强烈的震颤,直击路边的山岭,水塘,树木和房屋,硬生生要把它们连根拔起来一样。
如果是耀眼的白天,城市的声音庞大而嘈杂,可以分辨各类声音的听觉,在这种纷乱中失去了敏锐的触须,显得有些愚钝了。我在很多时候,越是看得见,由于对光的信任,方向感越弱,对事物的感受大多停顿在外部表象,难以深入。而这样的迷惑,常常使一些基本的行为判断失误,顺着惯性思维滑溜出来。
依稀记得是一个狂风大作暴雨倾泻的黑夜,好像已经进入了下半夜。一声暴烈刺耳的火车汽笛声,穿过那么强大密集的雨水,把我从梦境中惊醒了。我猛然坐起来,眼睛睁得极大,内心的惊恐和慌乱不可言说。那种声音经过暴雨的冲洗,更加清晰,可以感觉到声音的边缘,举起了攥紧的拳头。狂风的呼啸混杂凌乱,像一头怪兽受伤的吼叫,渲泄着愤懑和威严。
狭窄的房间里,闪电的蓝光刺进来了,我看看边上的床铺,忽然发现父亲还没有回家。那时他管着几十条木帆船,每次遇到洞庭湖恶劣天气,酱红的脸往下绷出了几道纹线,心就悬在半空了。他赶紧穿上带帽子的军黄色长雨衣、长筒雨鞋,背好五节电池的长手电筒,奔出了家门。北门,南岳坡,街河口,红船厂,韩家湾,甚至十几里郊外的南津港,那时连自行车都没有,父亲深一脚浅一脚,沿着湖边的码头去巡查,看船都入港躲避没有,船缆系好没有,船上有没有人值守。木帆船桅杆上的马灯,在风雨中闪着微弱的光亮,随着大浪剧烈摇荡,鬼鬼祟祟的红眼睛一样。父亲站在水岸上用手电筒一条条船照,黑漆漆的夜幕中,雨丝被直晃晃的光柱拉了出来,一瞬间又弹回去了。父亲扯开喉咙放肆喊,直到雨幕里传来船上人的回应,叮嘱一番后,才又往下一个码头奔去。
木帆船没有机械动力,船工从晃荡的睡梦中醒来,揉揉惺忪的眼睛,就要看老天爷给的什么脸色。行得行不得也,我的哥哥!女人问男人,跟着伸出白藕般的手臂,搭个凉棚,望着空蒙蒙的天。做主的还是男人。行得船。男人看过天,粗嗓子应了句,去岸上起锚,然后收起跳板,又一把一把扯起风帆。女人站在船尾,一手搭在乌黑发亮的雨篷上,一手握着枞木舵把。等到湖风在帆布上聚拢,慢慢鼓荡起来,男人系好帆绳,拖起青色竹篙,往水里一撑,船就响箭一样离开了码头。如果黑云锅盖一样罩在湖上,抑或风正贴着水面搅,那得赶快找个避风的湖湾,把锚链扎紧扎好,男人女人只得闷在舱里,做些船上修修补补的事了。天上鱼鳞云,地下水淋淋。天边脸发黄,水上起风暴。有雨亮一方,无雨亮四方。这些与天气有关的谚语经常挂在父亲嘴巴边上。洞庭湖浩阔苍茫,无风也会掀起三尺浪,驾船人的身家性命漂在水上,生死由着天来摆布。洞庭湖旧时流传着这样的船民谣:木船水上漂,生命无法保;时时畏风暴,处处怕暗礁。父亲知道江湖的险恶,总是和那些一道来自新墙河流域兄弟一样的船工,完全凭着自身的智慧和体力,搏风斗浪,行走在湘、资、沅、澧,闯荡在浩渺的洞庭和绵延的长江。他们呷的就是水里这碗饭。
凌厉汽笛声,穿透狰狞的黑夜,就这样锲入了我的心灵。大约六岁的我茫然无助,深陷黑暗之中,在那一瞬间,我莫名预感到将会远行,将会进入一个无法逃避的未知。强烈的恐慌,使我感觉面临着骨与肉的分离,甚至嗅到了死亡发出的新鲜气息。黑,黑,黑,一个劲地黑,黑出了一个深渊,我身体往下坠落。这个过程很缓慢,充满恐惧的同时也充满了好奇。我身体发出嚣厉哨音,细嫩的毛发,都在渗出的汗液里如狼毫一般竖起来了。
我想,每个人的深处都会记住一些声音,这些声音会绕魂三匝。我记住的是黑夜里京广铁路线上时时惊醒人的汽笛声。那种声音的尖刺,划破铁一样黑沉的梦靥,使人陷入不可名状的惶恐,以至我现在对一些细微的响动都过于敏感。在东井岭的夜晚,特别是深夜,感觉自己有时像一只在屋宇上跳来跳去的黑猫,无端地窥视着虚无的深处。但是我的听觉,远远不如一只东井岭上的猫,远没有猫那般机敏。某些时候,我们似乎应该向猫学习,更加细密地伸出触角,去聆听辨识,去感知领悟,去抵抗潜行。
物理书上说,随着声音的传播,空气中的分子被挤压在一起,接着被分开,然后又被挤压,再被分开,如此循环反复,就产生了声波。这种不断变形的情境,如果凝固下来,绝对是一幅大胆而新奇的现代派画作。但我不知道,声波传播过程中,那些肉眼凡胎看不见的分子,如果在阳光下,它是金色,在月光里,它是银色,在暗夜中,它就是黑色吗?
有一次,我几乎贴着火车的喇叭聆听了狂啸的汽笛声,那是在从城陵矶火车站返回岳阳的通勤车上。通勤车只有三节绿皮车厢,两节闷罐车厢,专门接送铁路员工上下班,不用买车票。我和几个孩子,怀着好奇的念头,也想相互比试一下胆量,都没有坐进后面的车厢里,而是站在蒸汽机车的车头上。
无边的黑色中,火车惨白的灯光直指前方,像不断凿开一条不拐弯的隧道。火车轮毂和轨道高速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钢针一般刺入了耳膜,隐隐有些作痛。我紧紧抓住车头的铁杆子,背部抵住机车凹凸的钢铁构件,斜侧着头,任凭呼啸前行碰撞的风儿,形成块状的力量扑打在脸上。我们像几粒有分量没分量的小石子,随时会被呼呼作响的疾风刮落。
眼前闪过许多模糊的景物,但我清晰记得在临近东井岭的那段弯道上,一边是坡地,散乱蓬松的叶子在灯光的照射下,裸露出来,一会儿黑,一会儿白,一会儿黑白相间;一会儿静止,一会儿晃动,像舞台上奔窜的群魔。
在这个地方,我看到过灵魂已经飘荡远去了的躯体。从东井岭五十多级青石板台阶下来,横过京广铁路,几百米就到了繁华热闹的竹荫街。铁道从马壕带着弧形过来,视线不好,有时南来北往的火车交错而过,轰轰隆隆的声响里,你根本分不清楚车是从哪一头开过来的,很容易出事。走有专人值守的观音阁道口,要多绕几里路。岭子上的人图方便,大多还是横跨这个由路人随意走出,没有人值守的路口。铁路部门屡禁不止,只得在路口竖立一块石牌,提示路人一站二看三通过。岭子上一个女人,去竹荫街扯布,从这里过铁路,在等待一列火车通过时,被另一个方向驶来的火车卷出了十几米,一路溅满殷红的血渍。她的身体开成了一朵桃花,一朵贴在地面的桃花。火车发出一声长久而尖利的啸叫之后,像一头发泄完了的雄性巨兽,喘息着停了下来。
穿制服的火车司机,那时我们看着他们像警察一样,见过许多世面,也目睹过许多惨烈的场景。他们从蒸汽机车头拉着扶手走下铁梯子,看了看现场,不慌不忙,戴上白手套,把这朵粲然的桃花移出铁轨路基,轻轻摆放在边上,然后通知车站来人处理。那时火车在车站外压死人,铁路部门不赔偿,出于人道最多给点丧葬费。被钢铁巨兽火车撞成一朵桃花的女人,在迷朦的春雨里,零落成泥碾作尘了,去了虚无的远方。
年老的司机和年轻的司炉,丢掉粘满血渍的白手套,抓着铁扶手爬上车头,把头探出瞭望窗,看了看路边那朵凋谢的桃花,或许是表示哀悼,或许是表示歉疚,拉响了一声长长的汽笛,火车哐当哐当,又继续前行奔跑起来。
火车撞的,洞庭湖泡的,这是东井岭上船工的妇人们最恶毒的咒语,也是她们依据自己生活所见过的人生结局的实景。遇到她们认为的恶人,从薄薄嘴唇里,这些恨恨的语言蹦出来,像一颗颗钢珠,直击心窝子。她们认为天地万物,环环相扣,善恶对应。其实,人生本无常,冥冥天意中,有相应的一部分,也有纷乱的一部分。这女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具有良善母性都有的一切身体心理特征。如果用东井岭上的妇人那些咒语验证她意外的命运,无异于引发一场前生与今世,阴与阳,善与恶的纷争。
火车有形或者无形地改变了人的很多行为方式,也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
火车经过马壕的弯道,一声震耳欲聋的汽笛响起,我能感觉到那台蒸汽机车在剧烈颤抖。机车没有鸣笛时,车身是顺着惯性前后抖颤,而鸣笛时,产生了横向震动,如荒原上蹿来一头雄狮或者猛虎,宣示他的领地不可冒犯。这是从雄性钢铁巨大胸腔吼出的声音,沉重而宏阔,什么也阻挡不住。黑夜如果是披覆的一件衣裳,都会被震落下来。在这警示的汽笛声中,蒸汽机车如一个王者,唯我独尊;也似一柄出鞘的利刃,刺向苍茫。在前方光亮的边缘,我看见浓浓的黑色液体不断地在流淌,沿着一种不断变化交替的光影流淌。
很多年过去了,现在耳边回旋起蒸汽机车发出的声音,没有年少时那么激越昂扬了,我竟听出了有呜咽之悲。为女人肉体的腐朽,也为在钢铁面前不断萎缩的魂灵。也许是那些声音被悠悠时光收藏过抚摸过的缘故吧,时间会冲淡减弱过去的酸甜苦辣咸。
火车载着我去过许多地方,我在超越自身的速度里,感觉到了远的近,也感觉到了大的小。我们在接近什么终点,但是心境越来越宁静。现在京广铁路线上布满了水泥电杆和网线,东井岭的夜晚,几分钟一趟南来北往的是电力机车,速度更快。鸣响汽笛不像蒸汽机车发出怒吼般的声音,使人身体发麻,而是一种更加尖利的声音,似乎可以划破丝绸,刺得人不由自主地紧紧收缩。现在响起的汽笛声不如以前多,铁路线封闭起来,没有那种随意横过铁路的道口了。铁路边建起了一个老城区最大的农贸市场,东井岭和铁路中间,隔着一道绿色钢丝网状栅栏。可它们的对视还是那样冷静,全然没有世人浮躁,更无所谓激情,俨如洞穿世事的理性哲人,超然尘俗的世外高士。
人是非常奇妙的动物,自己能够在内心调和事物的色彩。我们想象一些没有存在的东西去艰难追寻,而面对很多实在的东西,我们却又设法逃避。那些声音真是黑色的吗?我自己有时也怀疑。但我还是宁愿相信那些声音是黑色的,因为只有在黑夜里,很多属于自己的东西才可以回来。即使我的心地在皮囊里是一片清朗黑色,也是纯粹而迷人的,那是我的归处。
黑夜宁静/黑夜神秘/黑夜快乐/黑夜自由。很多看不见的事/和很多黑夜里的物/其实内心更加明亮和洁净/比如水中的鱼儿/比如阿炳的二胡曲子。
这是我写的一首诗《鱼儿》中的几个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