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寺
今天是宝山镇的逢场天,张先贵两口子起得比打鸣鸡还早,为的是早一点赶到镇上去开张,多卖出几碗米粉儿。
张先贵是几十年的老烟民,早上起床嗓子粘着痰,时不时咳嗽几声,从房间咳到茅房,又从茅房咳到院门口。他不是一个讲究人,起床后一提裤子就可以出门,但妻子总要拾掇拾掇。他坐在门槛上等,趁那空当摸出一根烧了半截的神仙烟叼在嘴里,吸上两口治治咳嗽。
“爸,你不能再抽了。”
张晓林从父亲嘴上一把摘下烟,丟在地上,并踩上几脚。
虽然有点浪费,但好在已经吃了大半截,张先贵尴尬一笑,没往心里去。
“天还没亮,你不在屋里睡觉,干啥?”
“唉,睡不着。”
张晓林挨着父亲坐下,垂头丧气的样子有点可怜。
张先贵知道儿子这副鬼样子皆因田巧英突然失踪引起。
张晓林跟田巧英青梅竹马,现阶段正偷偷谈恋爱,整个齐福村都知道,并不是秘密。巧英既勤快又乖巧,是有口皆碑的好姑娘,可惜她只有初中文化,跟刚考上大学、前途一片光明的儿子并不般配。因为以前吃过亏,张先贵对年轻人的早恋很敏感,生怕儿子也毁在一时冲动上。
巧英突然失踪,儿子失魂落魄,怎么看怎么奇怪。
“你跟巧英有没有……”
“唉呀,爸!”
每次提到这个敏感话题,张晓林都表现得特别烦躁,没办法将话题继续下去。
刘碧珍收拾妥当,拧着手电筒走了过来。
“别犯糊涂,全家人还指望你光宗耀祖呢。”张先贵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拉长一张脸说,“你懒得听,老子还懒得说哩!”
张晓林一夜未眠,思来想去,萌生了去一趟广州的念头,因为巧英的父母在那里务工。
一来生平从没有离开过小县城,突然要去广州那么远的地方,他的内心有些忐忑;二来往返广州一趟,吃住行得花不少钱,父母正在为他的大一学费焦头烂额,他哪好意思增加他们的负担?
目送父母的背影湮没在黎明前的夜色里,想到此去县城崎岖坎坷的十几里山路,张晓林真真切切感受到父母起早贪黑挣钱有多艰辛,内心颇为不忍。去广州的念想刚刚萌芽便被自己亲手扼杀了。
午饭过后,遵照奶奶的吩咐,张晓林去了趟观音山,把一背篓自家种的果蔬送到庙里去。
半道上,张晓林遇见糊涂老和尚,正凝神望着面前杂草丛生的崖壁。
打有记忆起,他就知道观音山上有座庙,庙里住着一个老和尚,老和尚没有名字,也没有法号,尊敬他的人叫他糊涂大师,不尊敬他的人叫他傻和尚。老和尚无所谓别人怎么称呼自己,对谁都同样和颜悦色。
“糊涂大师,你在看啥?”
张晓林干脆把背篓放下来歇口气。一口气爬上半山腰,早已经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一边擦拭脸颊汗水,一边好奇糊涂老和尚在做什么。
“那朵小花很漂亮。”
顺着老和尚的指引,张晓林注意到杂草丛中果真隐藏着一朵盛开的白色野黄花。
野黄花是当地人的叫法,记得山外来的夏老师管它叫野百合。
野黄花往往长在悬崖沟谷的峭壁上,仿佛故意跟人保持着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孤傲距离。
“糊涂大师,我去帮你把它采摘来,回去可以供奉在观音菩萨的净瓶里。”
老和尚不许,说在它盛开的时候遇上是缘,因为结缘而起执念便是孽,看看罢了。
张晓林似懂非懂。他借了糊涂老和尚一把力,背上背篓,继续往山上走。
跨进庙门,抬头望见弥勒殿里一个青春靓丽的背影,张晓林猛地一惊,竟以为那是巧英。
其实那是巧英的亲妹妹,叫做巧玲,转眼长成大姑娘了,身形样貌越来越像她姐姐。
巧玲给神台上的油灯添上油,刚从殿里退出来便发现愣神的张晓林,于是赶紧跑过去挽着他,脸上露出纯真而愉快的笑容。
“晓林哥,啥时候进来的,咋也不叫我一声,发啥愣啊?”
“你那两条羊角辫呢?”
巧玲一双乌溜溜灵动的眸子在眼眶中一轮,嘴角挑起几分得意,告诉张晓林:“我已经十六啦,羊角辫太难看了,以后我都像姐姐一样扎一条马尾巴。”
“光看背影还以为是巧英,害我白高兴一场。”张晓林叹口气,“一个月了,你姐还没有消息吗?”
“我们拉过勾,有消息第一个告诉你,骗你是小狗。”
“你姐一声不吭就走了,而且这么久没有半点消息,你好像一点不担心,你奶奶也跟你一样——不是应该比我更着急才正常吗?”
“她还能去哪里,外面打工呗,不跟爸妈在一起,就跟同村老乡在一起,不在广州就在省城,县城也有可能……我们齐福村念不好书的娃不是都这样吗?”
“突然就外出打工?总该对我提一嘴吧?”
“晓林哥,你为我姐还真够操心啊!要不要现在我就叫你一声——姐夫?”
巧玲哈哈大笑起来。
张晓林有点窘,不理她了,埋头径直往厨房方向走去。
大殿里吵吵嚷嚷,管事曾志宏的声音最突出。
巧玲悄悄告诉张晓林,昨天庙里失窃——大殿和观音殿的功德箱不翼而飞。头一回听说观音寺被小偷惦记上了,张晓林惊掉下巴。
“昨天十五会期,功德箱里肯定有不少钱。今早曾神棍带着人来开箱,才发现两个箱子没了。”
张晓林感慨说:“连功德钱都偷,真把贼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
“我倒是觉得无所谓,明偷暗偷都是偷,功德钱到底能有几个用在庙上,谁心里没个数啊?只要不往我和奶奶身上泼脏水,我都能笑出声来。”
巧玲暗讽曾志宏一伙人打着为寺庙管事的幌子把信众的功德钱揣入私包。
初一和十五是观音寺的会期。正常情况下,当天散会后以曾志宏为首的管事就会开箱取钱。昨天是个意外,曾志宏的幺儿去宝山镇约会的路上被人伏击敲破了脑袋,所以曾志宏缺席了庙会。曾志宏不在,没人敢动功德箱,没想到居然为晚上失窃种下了因果。
“谁做的,有没有线索?”
“庙上住的三个人嫌疑最大,但是曾神棍一个也不敢怀疑,毕竟谁都比他干净。他说从曾国强被敲破脑袋开始,事情已经在预谋了,所以关键是要找出行凶那个人。”
“哪路英雄为民除害?”
张晓林又问一次,这次明显是幸灾乐祸。
“人躺在卫生院,脑袋还不清醒,曾神棍去问了,没问出结果。然后又来庙上找线索,一伙人吵吵闹闹惹人烦,吓得糊涂老和尚都躲出去找清净了。”
巧玲的奶奶正在厨房烧开水。张晓林和孙女进来的时候她只装作没有看见。
“奶奶,你看,晓林哥送菜来啦!”
“阿弥陀佛。”
奶奶的反应很冷淡。
张晓林知道自己并不被田奶奶欢迎,放下果蔬后尴尬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