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张释之当法官,真的能做到天下无冤民吗
汉景帝元年(前156),刘启登基没多久,朝堂上发生了这样一幕。
一个名叫王生的老先生被召入宫中。关于这个“王生”,史料里交代很少,只知道他对道家黄老之学颇有研究,经常被请来给皇帝和大臣们讲课。这次三公九卿齐聚在朝堂,王生讲着讲着冒出一句:“我的袜带松了。”回过头对廷尉张释之说:“你给我系好袜带!”张释之二话不说,当即跪下为他系好袜带。
廷尉是位列九卿的高官,让身份如此尊贵的人跪下系袜带,不用说,满朝文武都为张释之受辱而鸣不平。
散朝之后,自然有人问王生:“为什么要在朝堂之上羞辱张廷尉?”
王生倒也没遮着掩着,很痛快地表达了自己的意图:“我年纪大了,人微言轻。知道自己帮不了张廷尉什么。张廷尉是天下名臣,所以我故意用言语羞辱他,让他跪下来系袜带,就是用这种办法来增加他的名望。”
大臣们听说以后,纷纷称赞王生的贤德,也更加敬重张释之了。
王生的做法,多半参考了秦末黄石公让张良纳履的典故。可张良当年忍受黄石公的测试时,那是在四下无人的桥上。而把这一套生搬到众人瞩目的朝堂之上,张释之即使不是个戏精,至少也懂得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吧!更何况这个剧本,张释之假如不是编剧,至少也是挂名策划的。那么王生和张释之究竟唱的是哪出呢?
要想说清楚这件事,还得从十二年前一件震动朝野的事情说起。
汉文帝前元十一年(前169),还是太子的刘启和弟弟梁王同乘一辆车入朝,经过司马门的时候没有下车,径直入宫。
当时张释之的官职是公车令,也就是掌管司马门门禁的负责人,他当即追上去,严令太子、梁王停下不得进入殿门,并立即向上汇报了他俩的罪责。
按照汉朝的宫廷警卫制度,凡出入司马门时,皇子、诸侯、百官都要下车,步行过门后再登车继续前行,这不仅是表示对皇帝的敬意,也是一项安全检查制度。违背这一法令者,将受到处罚金乃至削爵的惩罚。
此事最终惊动了太子的奶奶薄太后,于是汉文帝刘恒只能摘下冠冕给老母亲赔罪说:“怪我教导儿子不严。”薄太后派人传令赦免了太子、梁王,两人才得以进宫。
这件事自然在长安引起了轰动,毕竟小小的公车令竟敢阻拦太子,最终还是公车令取胜,秉公执法的张释之让很多人第一次耳闻。而在汉文帝那里,他也认为张释之与众不同能堪大任,很快提升张释之为中大夫。
当然,此事对张释之是好事,对太子来说就很尴尬了。不过等到太子继位成为皇帝时,又轮到张释之尴尬了。
汉景帝继位后,张释之开始惴惴不安,他先是请病假,但请假总不是长久之计,因此他想干脆辞职,又担心此举会惹恼刘启。想当面对汉景帝谢罪,又不知怎么开口。此时,王生出现了。《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如此记述:“用王生计,卒见谢,景帝不过也。”《史记》《汉书》都没具体说王生出了什么计策,让张释之怎么对刘启说,反正谢罪之后,汉景帝表示不计较。
在此之后,俩人又在朝堂演了一出“系袜带”的好戏,自然是为了增加张释之的政治资本。假设汉景帝想动他的话,心里必然要掂量掂量,自己办了一个口碑很好的老臣,会不会招致天下人的非议和唾骂?
事实证明,张释之的计划是很有成效的,虽然汉景帝找了个理由,把他外放去当淮南国国相,但好歹让他得了善终。
不过因为这件事,一代名臣张释之或多或少招来了非议。
为什么汉文帝一死,那个讲原则不怕惹恼皇帝、凡事总爱唱反调的张释之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担惊受怕、爱算计、一心只求自保的官场老混混?
另外,世人总爱将张释之和张汤对比,两人都当过廷尉,往往说张释之秉公执法,不分亲疏;张汤却按照皇帝好恶来判案,疏者严、亲者宽,两者行事真的有高下之分吗?
用口辩之术反对“口辩之术”
张释之,字季,堵阳(今河南南阳方城)人氏。因为家里有钱,哥哥就花钱给他买了个“骑郎”(守卫皇宫、宫门值班与接待官员)的职务。
一般来说,这个职位只是一个进入官场的跳板。但是他却整整十年得不到升迁,《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记录了张释之准备辞职时颇为奇怪的说法:“久宦减仲之产,不遂。”意思是“长时间做郎官,耗费了哥哥的资财,让人不安”。按道理来说,郎官虽然品级较低,但也有工资和奖金,即使最初买官,那也是一锤子买卖,后期不用继续花钱,为什么张释之却说干这个工作耗费哥哥资财太多呢?我们暂且按下不表,继续往下看。一听说张释之要辞职,他的顶头上司中郎将袁盎知道他德才兼备,惋惜他的离去,请求汉文帝调补他做谒者。
说到这里,我们又要犯嘀咕了。按道理来说,袁盎是他的上司,对他是比较了解的,既然觉得他能力强,那早就该提拔了呀,但为什么非要拖到人家提辞职才向上推荐?
综合以上,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合理的推论,张释之肯定是不满足当一个“骑郎”的,既然家里有钱,可以买个“骑郎”,同样也愿意花钱疏通各种关系,去谋求更大的发展。但是非常不走运,张释之一直没有得到擢升,于是他决定孤注一掷,选择了对此时的顶头上司中郎将袁盎进行重点突破,最终得到了他的举荐。
当然,张释之确有他的过人之处。在袁盎力荐以后,汉文帝便下诏单独接见他,当面考核。
张释之初见天子,丝毫不怯场。起初,他陈说利国利民的大计方针;但汉文帝并不感兴趣,不耐烦地说:“说点儿更贴近当下的事,不要高谈阔论,所说的应该马上能实施。”于是,张释之谈起秦朝灭亡和汉朝兴盛的原因。汉文帝听了之后大为赞赏,任命他做了谒者仆射,成为皇帝身边的近臣。
此后不久,发生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有一次,汉文帝到皇家动物园上林苑视察工作,他询问了书册上登记的各种禽兽情况,问了十几个问题,上林尉却顾左右而言他,完全答不上来。此时,负责虎圈的啬夫便在一旁代上林尉回答皇帝提出的问题,答得很周全,没有一个问题能难倒他。汉文帝就说:“做官吏不应该像这样吗?!上林尉很难让人信赖。”于是,他让张释之去任命啬夫为上林尉。
但张释之过了很久才表示反对,他举了周勃和张相如两个曾经的重臣的例子——都不善言谈,却是长者重臣。如果汉文帝提拔了伶牙俐齿的啬夫,必会引起天下人争相效仿,都去练习“口辩之术”而无真才实能,就像当年秦朝重用刀笔之吏,使得官场上争着用敏捷苛察来比较高低一样。所谓“且下之化上疾于景响,举错不可不审也”。意思是说,“下面的人很容易受到上面人的喜好影响,所以君上的决定不可不审慎啊!”
汉文帝听完之后心悦诚服,就不给啬夫升官了,而且在回去的时候,令张释之陪乘。一路缓缓而行,汉文帝询问秦朝政治的弊端,张释之据实而言。车驾返抵宫中,汉文帝就给张释之升了官,命其为公车令。
读到这里,你会不会为啬夫鸣不平?同样是给皇上汇报工作,怎么你能升官,而到我这儿就变成伶牙俐齿、巧言令色了?
事实上,上林尉作为皇家动物园的主官,皇上问了有关业务的十几个问题,全都答不上来,这说明其业务能力确实很差。而虎圈啬夫能非常好地回答领导提出的问题,首先确定其业务能力是过关的,如果平时不踏实干活,就不可能把所有数据了然于心。不能因为其对答如流,就判断他是抢着在天子面前出风头。汉文帝非常生气,决定要免去上林尉,提拔虎圈啬夫,也是很正常的反应。
张释之当然可以提出反对意见,但他说出的反对之词明显偷换了概念,他用周勃等厚重长者的例子来形容上林尉“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庸碌表现,完全不可类比,同样,也看不出来展现业务能力和逞口舌之能二者是怎样画上等号的。
不客气地说,张释之的这次晋升,恰恰靠的是他所反对的“口辩之术”。
从头到尾,他把汉文帝忽悠得一愣一愣的。那么张释之在官场上蹉跎十年后,突然之间青云直上,真的就是靠他那张善言的嘴吗?
“惊驾案”和“窃环案”背后的真正主角
张释之自从得到汉文帝的赏识后,升迁速度非常快。官至九卿之一的廷尉后,张释之一度掌握了国家的司法大权,可谓位高权重。
后世给予张释之的较高评价大多源于他担任廷尉时的表现,认为他坚持依法办事,从不曲法奉迎,即使是涉及至高无上的天子的案件,也一样秉公处理。为后人所津津乐道的,就是他对“惊驾案”和“窃环案”这两件极为棘手的案子的处理。
“惊驾案”指的是,有一次汉文帝出宫视察,当车马行至中渭桥时,一个路人突然从桥下跑出来,惊了御马,车辆一阵摇晃,把汉文帝吓得不轻。惊了圣驾那还了得?于是汉文帝将此人交给张释之,让他严审。张释之随即展开审讯,那人说:“我是长安县的乡下人,听到清道命令躲在桥下。过了好久,以为皇帝的队伍过去了,刚从桥下出来,看见车队赶忙想跑。”于是,张释之审清事实后,向汉文帝报告处罚结果:判那个乡下人触犯清道禁令,仅仅处以罚金。听到这个结果,汉文帝自然大为光火:“这人惊了朕的马,幸亏御马驯良温和,否则朕肯定要摔伤。朕受到了这么大的惊吓,廷尉居然判罚钱了事!”面对皇帝的愤怒,《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所记录的张释之的回话非常经典:“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意思很清楚:廷尉是天下公正执法的带头人,稍一偏向和不公平,天下执法者就会任意或轻或重,老百姓们岂不是要手足无措?
汉文帝听完哑口无言,良久才说:“你的判处是对的。”
过了不久,又发生一个案子,再让汉文帝与张释之的冲突升级。
“窃环案”事发于供奉汉高祖刘邦灵位的宗庙,有一只作为贡品的玉环被人偷走了。居然有人敢在“先皇”头上动土?这事立即作为“天字第一号盗窃案”限期破案,很快人赃并获。后又交到张释之手中,怒火中烧的汉文帝对他的指示是,此案要“从严、从速、从重”。结果,张释之以偷盗宗庙服饰器具之罪奏报皇帝,判处案犯死刑。汉文帝听闻又勃然大怒:“这人太无法无天了,竟敢偷盗先帝庙中的器物,朕让你审理的目的,是要灭他三族,你这种判罚是想让朕背上不孝的罪名啊!”
张释之一看皇帝发了大火,心一横脖子一梗,摘下头上的官帽,跪在汉文帝面前磕头说:臣只是依法判决。现在他偷盗宗庙的器物要处以灭族之罪,那万一有愚蠢的人,挖了长陵一抔土,陛下准备用什么刑罚惩处他呢?张释之如此反问,反而将了汉文帝一军,天子当场在气头上没有表态,但过了一段时间,在和母亲薄太后谈论此事后,汉文帝同意了张释之的判决。
秉公执法、法大于天的张释之,因为这两个和皇帝对着干的案件,得到天下人的无比敬仰,流芳于史册,以至于很多人夸张地认为他是中国历史上追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理念的第一人。我们暂且不讨论在中央集权的君主制度下,有没有践行这一理念的可能。需要提醒的是,在这两个案子里,另一个主角汉文帝的重要性不容忽视。可以说,身份至尊的汉文帝尊重司法官员的职权,更是注意以身守法。说到底,两个案子他是交给廷尉处理,正如张释之所说,汉文帝倘若当场下旨处理,做臣子的也无话可说。但是汉文帝并不以自己的意志破坏法令的执行,才让张释之有了操作的空间。可以说,没有汉文帝对张释之的支持,他要做到秉公执法,完全是不可能的,所以汉文帝也被尊为“千古名君”而令人称颂。
说句题外话,有没有发现汉文帝和张释之的关系有点像王生和张释之演的那场戏?两人虽然明面上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结果却是相互成就。
张汤和张释之,两者之间有无不同
在古代封建社会,张释之以执法如山的胆略以及聪明过人的睿智,被美誉为“中国理想循吏的典范”,为后世所效仿,更成为庶民拥戴的偶像。
其中,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对张释之的才学、人品褒奖有加,特别是“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这句如此高的评价,简直将他抬到了一个后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那么张释之治下,真的一个冤民也没有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不用今人来找事实反驳,早在南宋,学者洪迈就对此提出质疑:“周勃就国,人上书告勃欲反,下廷尉逮捕,吏稍侵辱之,勃以千金与狱吏,吏使以公主为证,太后亦以为无反事,乃得赦出。释之正为廷尉,不能救,但申理犯跸、盗环一二细事耳。”(《容斋随笔》)
洪迈举出的例证确实非常有力,在周勃一案中,作为廷尉的张释之一反常态,竟装聋作哑。
周勃何许人?乃诛灭吕氏家族,从代地迎刘恒回长安,并将刘恒扶上龙椅的大功臣也。
在刘恒当上皇帝以后,陈平认为自己在政变中功劳不如周勃,于是举荐周勃当丞相。周勃是个粗人,不知道这是个危险的信号,继续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汉文帝对他也很恭敬。
《史记·袁盎晁错列传》中记载,袁盎进谏汉文帝说:“丞相如有骄主色,陛下谦让,臣主失礼,窃为陛下不取也。”意思是,丞相如果对皇上表现出骄傲的神色,而陛下却谦虚退让,臣下与主上都违背了礼节,我个人认为陛下不应该采取这种态度。
从此以后,汉文帝逐渐威严起来,周勃也渐渐感到功高震主的压力。他借口有病辞官,回到封国绛县当老百姓。不久就“有人”检举周勃谋反,汉文帝立即下令廷尉调查。
正如张释之此前所说,周勃本来就不善言辞,这时更是张口结舌,不晓得怎样为自己辩护。后来,是周家给法官送了二十四万两黄金,才换来一个提示:“以公主为证。”原来,周勃同汉文帝是儿女亲家,公主当然有条件证明公公并没有谋反。最后连薄太后都出面证明:“周勃清除吕家时,身上带着皇帝的印信,手握北军重兵。他那时不反,怎么会回到一个小县城谋反呢?”汉文帝才松口说:“我也没有肯定他谋反呀……”派人赦免了周勃。
从事件前前后后可以看出,张释之作为廷尉,在此案中完全消失。《史记·袁盎晁错列传》中记载,当时朝中只有一个当年曾告绛侯状的袁盎努力证明周勃无罪。
说到底,汉文帝倘若下决心杀周勃,那周勃的性质同“惊驾案”和“窃环案”中小老百姓的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搞不好,此时进谏的人连自己也会搭进去。在这种情况下,张释之为了自保选择了一言不发。
根据此案,我们可以有一个大胆的怀疑,张释之和张汤真的有所不同吗?
如果说不同,那也不过是张汤把所谓“依皇帝的好恶判案”放在表面;而张释之则因为了解汉文帝的喜好,即宽以待人,利用这一点,他敢于在细枝末节上和皇帝争辩,一副忠诚可鉴很讲原则的姿态,但遇到汉文帝的核心利益,该闭嘴时还得闭嘴。这也就可以解释,等到汉文帝死后,张释之怎么就像变了一个人,因为汉文帝喜欢“以德服人”,而汉景帝却不吃这一套,这哥们儿生起气是能拿棋盘砸死人的主,此时张释之别说唱反调,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说到底,在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的时代,所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显然是无法实现的,而清官和廉吏也只是相对来说的。“没有冤假错案”,多数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说辞,从这个意义上说,张汤和张释之没有什么不同,无论他们的行事和本意究竟如何,冤假错案和皇恩浩荡下的“平反昭雪”都将成为中国历史的必然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