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动
高速上有一段路堵车,到达泽水时已经是傍晚。这个依山傍水的镇子前两年刚修了柏油路,从镇上到祖屋还有十分钟的路程,车子过不去,只能步行。
所幸行李不多,林深跟司机道别后就下车了。记忆中的镇子如今已经模样大变,马路两边起了不少三层小楼,外墙贴着白色瓷砖,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父母过世后,她差不多有十年没回来过了。街边上端着碗吃晚饭的街坊们都好奇地打量着这张陌生面孔,有些眼尖的认出来,低头跟一旁的人窃窃私语,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林深拖着行李箱走过泽水河上那条虹桥,碎石路尽头有一个三岔路口,祖屋就坐落在路口左边。斜对面就是大伯林振国的房子,记忆中的瓦房如今已是两层小楼,楼下是两扇卷帘门,竖了机车修理的牌子。
在周边楼房间,青瓦泥墙的祖屋格外显眼。门前开阔的坝子以前铺了水泥,是用来晒稻谷打苞谷用的,多年不住人,水泥地已经开裂塌陷,缝隙间长出繁杂野草,团团簇簇挤满了院坝。
红木门上的红漆片片剥落,房檐上结满蛛网,林深正掏出钥匙开门,身后传来惊呼:“林深?是林深吗?”
回头,林振国将摩托车停在路口,正跨步朝她走来。
她稳了稳心神,挤出一个笑:“大伯。”
“真的是你啊,深深,哎哟好多年不见了,成大闺女啦。”他显得很高兴,走到她身边抬手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
林深颤了一下,借开门的姿势拉开距离。房门打开,一股潮湿和霉味迎面扑来,灰尘呛得她一阵咳嗽。
林振国伸手在空中挥了挥:“这些年你没回来也没人进去过,电闸也关了。”他侧身进去看了一圈,“这屋子哪还能住人,深深,晚上去我们那儿歇着吧,我让你大伯母把腊肉煮上。”
“不用了。”她赶紧拒绝,“收拾一下就可以了。”
林振国一张褶子脸上全是笑:“也行也行,一会儿啊我让你大伯母给你拿几床新被子来。对了,你去一趟村委会,让他们把这个电给你通一下,就在虹桥头,知道位置吧?”
“知道。”
“行行,你先收拾,一会儿过来吃夜饭啊。”
林深点点头,目送他离开才拖着行李进屋。房间每一处摆放、每一个角落都有她和父母的回忆,柜子上的瓷瓶还装着当年她在后山采来的蜡梅,枝干已经腐烂,轻轻一碰花叶就碎成了灰。
林深在原地发了会儿呆,趁着天还没黑,出门去找村委会解决用电的事。
泽水山清水秀又远离都市,去年刚考上公务员的小刘就被分配到这里,平日里清闲惯了,趴在办公桌上玩手机,突见门口进来个清丽秀致的长发姑娘,还有些愣。
林深说明来意,本来以为快到下班时间不太好处理,没想到小刘倒是很热情,找出文件后亲自带她去了供电所,忙前忙后办下来,天已经暗了。
“林小姐,乡下路不好走,你看着点啊。”
小刘举着手机电筒走在前面,执意要送她回家,走到路口时林振国正站在卷帘门外,看见她过来出声招呼:“深深你可算回来了,大家都在等你吃饭。”转眼瞧见小刘,笑容更盛,“小刘也来了,一起吧?”
估计是平日熟悉惯了,小刘也没推托,应了一声就进去了。里面传来中年妇女的笑声:“是小刘啊,哎,深深回来了吗?”
两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跑出来,手里拿着水枪互相打闹。经过林深身边时撞了她一下,好奇地抬头看她。
是因为夜晚的乡下太冷了吗?她竟然有些发抖,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挪不动脚。
林振国站在门外抽烟:“这是你两个侄子,你堂哥在上海打工,孩子交给我们带。”他拉住两个小孩,指着林深,“叫姑姑。”
两个小孩打量她一会儿,腼腆喊了声:“姑姑好。”
林深有些无措。父母去世那会儿,林家堂哥还没结婚,也没人教过她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
林振国似乎发现她的拘谨,拍了拍孩子头让他们继续去玩了,笑吟吟招呼林深:“走,进去吃饭。”
穿过卷帘门后一条小通道,后面就是客厅,布置很简单,中间一张大圆桌,摆满了大鱼大肉。周围已经坐了七八个人,说说笑笑的,看见林深进来,有一瞬间的静寂,随后纷纷起身热情招呼。
一眼望过去,都挺面熟的,但林深想不起来都是哪家的亲戚,挤出一个笑点点头算作问好。大伯母姜桂芝走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哎哟,深深,真的长成大姑娘了,瞧这模样,多好看啊。”
那双手长满了常年干农活留下的厚茧,粗糙刺疼,林深挣扎了两下没挣脱,竭力忍住异样,被她拉到小刘身边坐下。
姜桂芝一一介绍:“这是你二伯,这是你姑父,这是你堂哥……”
林深有点走神,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爷爷还在世。爸妈会在大年三十的那天早上出门赶回泽水,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过年。
后来爷爷过世,将祖屋留给了林父,这导致林家兄弟间生了隔阂。过年他们也就不怎么回去了,只是暑假时林父会带她回去小住,体验上山下河的愉快童年。
后来便是父母过世,在那个下着小雨的葬礼上……
她闭了闭眼,阻止自己想下去。姜桂芝不知说了什么,大家都在笑,她伸手夹面前的卤蛋,夹了两下没夹上,索性放弃。
小刘把卤蛋夹到她碗里,见林深看过来,腼腆地笑了一下。
这一幕被姜桂芝看见,立即笑道:“小刘对我们深深真贴心,哎,深深,交男朋友了吗?”
林深顿时如坐针毡。
小刘有点不好意思:“姜婶你说什么呢!”
“这有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看深深今儿一回来就遇到你,这可不是缘分?”
一桌人纷纷接话,看上去像是恨不得立即就把林深嫁出去。
林深觉得自己要是再不说话,估计终身大事就要在这饭桌上拍板了:“我有男朋友了。”周围静了一下,她捧着杯子,重复一次,“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谢谢大伯母关心!”
姜桂芝笑得跟自己女儿终于有人要了一样:“也是也是,深深这么漂亮,哪能没人追啊。对方是哪儿的人,做什么的啊?”
林深硬着头皮往下编:“槐安人,是做……”
口袋里手机振起来,她拿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周围人都定定看着她等她接下来的话,林深有点抱歉:“我接个电话。喂?”
“今天过得怎么样?”
林深愣了一下:“你……”
那头笑起来:“我看了宋潇寒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但好像没多大作用啊。明天有时间吗?我想让你见个人。”
“我回老家了。”她看了看四周,几双眼睛都落在她身上,她深吸一口气,“你在做什么?”
“我?在家,看新闻。”
“好看吗?”
“你说新闻?没什么大事,播的最多的是你和宋潇寒的新闻。”
“哦,我还要过几天才回去,你……”她咬咬牙,“照顾好自己。”
电话那头有几秒钟没说话,反应过来后扑哧笑开:“林深,你是不是说话不方便?”
“嗯……”
“在老家?不会是被七大姑八大姨逼婚了吧?”
他挺懂?看来以前经历得不少:“嗯。”
顾倾淮笑得更欢:“我要是没打这个电话过来,你打算怎么办?”不等林深回答,叹了声气,“我就好人帮到底了,你开免提。”
林深警惕:“干什么?”
“相信我,不想接下来几天都被烦就按我说的话做。”
林深默默拿下手机,点开了免提。听筒传出顾倾淮含笑的声音。
“各位叔叔婶婶,我由于工作原因这次没能陪深深一起回去给各位问好,下次一定当面赔罪。我家深深有些内向,希望叔叔婶婶们这几天能代替我照顾好她,有机会来槐安,我请大家吃饭。”
饭桌上的人面面相觑,还是姜桂芝最先反应过来,尖着嗓门笑道:“哎哟,这小伙子真会说话,瞧你说的,一家人什么照顾不照顾的,有机会来泽水玩儿啊。”
顾倾淮笑得很是讨长辈欢心:“一定,一定。”说完话,放轻了嗓音,温柔的跟什么似的,“那深深你先和大家玩,不过别太晚,前几天感冒刚好,早点回去休息。”
挂了电话,身旁小刘笑得有些失落。不过万幸他们总算不讨论她的终身大事了。姜桂芝把顾倾淮夸得跟花儿一样,嘱咐林深下次一定要带回来让大家瞧瞧。
她松了口气,回想刚才的举动,有点想笑。可除了顾倾淮,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这么配合她,还主动给自己加戏。
吃完饭林深抱着姜桂芝找出来的两床棉被回了祖屋,屋子已经通上电,只是灯泡的光线有些弱。她打水清理了沙发,铺好棉被躺上去。
所幸是夏夜,这样睡不至于感冒。她关了灯,四周暗下来,远远还能听见姜桂芝呵斥两个孙子的声音。祖屋后面是一块稻田,这个季节水稻刚栽上,田蛙跳跃时,水声和蛙鸣都听得真切。
她睁大眼睛看着如墨化开的黑暗,良久,摸起一旁的手机,点开通讯录看了看,回拨电话。那头很快接起,悠悠含笑的声音:“摆脱七大姑八大姨了?”
“嗯……刚才谢谢你!”顿了顿,“你怎么有我电话?”
顾倾淮停了几秒钟:“那天帮你找回手机时存的。”
林深有些奇怪:“我手机不是有密码吗?”
“……可能摔了之后暂时失灵了吧。你回老家做什么,避风头?”
林深被他带转了话题:“嗯,有这个原因。”顺便将老家征地的事简单说了一遍。黑夜里,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格外清晰。
“所以你要卖掉祖屋?补偿款应该不少,你一个人能应付那群亲戚吗?”
“我不会卖的。”她闭上眼睛,手指划过无形的黑暗,“爷爷当初把房子留给我爸,就是因为我爸答应过永远不会卖掉这块地。而且,这里有我和家人的回忆。”
他沉思片刻:“那些想分一杯羹的亲戚可就不好交代了。”
“也不是第一次了。”她低低笑了一下,收起情绪,“你刚才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小事,等你回来再说也行。”就要挂电话,想起什么,“乡下虫蚊多,买蚊香了吗?”
“忘了。”
他叹气:“这么晚商店估计也关门了,明天记得去买。”
“嗯。”
他笑起来:“晚安,林深!”
她没回答,挂了电话。
那头,顾倾淮看着暗下来的屏幕出了会儿神,半晌,拿着手机走到电脑旁。文件夹里有一个命名《我希望》的文档,点开之后,朗读着诗歌的声音响在耳边。
听完一遍,他又点开手机里刚才的通话录音。
起先还不确定教堂那个声音到底是不是她,毕竟为时已久,他担心记忆出现偏差。可此时以电子设备记录下来的两份录音,摆在一起播放时,声线语调都一模一样。
顾倾淮看向窗外浓浓的夜色。或许,他该亲自去确认一趟了。
乡下的天色似乎亮得比城里要早,但却比城里安静很多,九点多的时候有人来拍门,门外传来稚嫩的声音:“小姑姑,小姑姑。”
林深爬起来开门,她那两个小侄儿站在门口:“小姑姑,奶奶叫你过去吃早饭。”
说话的是年龄大点儿的林子扬,那个小一点儿的林子枫正探着脑袋好奇地往屋里瞅。林深已经很久没跟小孩接触过,迟疑地问:“要不要进来玩?”
两个小子顿时高兴起来,一溜烟儿跑进屋。
祖屋很大,分上下两层,在小孩眼中正是追逐游戏的好场所,林深由着他们去玩,自己打水洗漱,收拾的时候在行李箱里翻出一盒巧克力,是昨天走之前孟时雨在楼下超市买的。
她对小侄子招招手,蹲下来将巧克力递过去:“给你们吃。”
“谢谢小姑姑!”林子扬高兴地抱住她的脸亲了一口。
林深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小孩已经呼啦跑出去了。她抬手摸了摸脸,还有一丝口水的印记。
早饭做了小米粥和炸馒头,姜桂芝端上她自己腌的咸菜,下饭很爽口。林振国吃饭很快,吃完后坐在一旁点燃一根烟,咂摸了两口,转头看林深。
“深深啊,这次喊你回来,你也知道是因为祖屋拆迁的事儿。工厂的负责人已经找我谈了好几次,补偿条件还是很不错的,吃完饭你跟我去镇上的招待所,见见负责人?”
她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擦嘴,语气平缓:“我不同意祖屋拆迁。”
姜桂芝和林振国同时变了脸色,林振国拔高语调:“深深,那可是几十万啊。房子早就不住人了,放在那儿也是摆设。”
“爸爸答应过爷爷不会卖掉祖屋,我也不会。”
林振国连连点头,语气又缓和下来:“是是是,当初你爸是答应过老爷子,但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就剩下你一个人。我给你打这电话之前,你得有十年没回来过了吧?这房子再过几年就成危房了。”他两手一摊,“说不定哪天再地震一下,倒了,你说,这不白白浪费嘛。”
“倒了,我就再把它修起来。哪怕让它空着,也不能卖。”
姜桂芝听她话语里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顿时苦下一张脸,长吁短叹地抱怨:“深深啊,你不知道,这两年你堂哥堂嫂在外面打工,钱也没赚多少,家里这两个小子让我们养着,上学吃穿哪样不花钱?日子不好过啊。”说着话还红了眼眶,抬头抹泪,“深深,你这么多年没回来过,祖屋都是我们照看着,也一句怨言都没有啊。当初你爸妈过世,我们大老远的来帮忙,葬礼都是我们帮着操办的……”
提到葬礼,林深脑子顿时嗡嗡一阵响。她猛地起身,撞倒了身后的凳子,姜桂芝吓了一跳,没再继续说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紧紧抓着桌沿:“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同意卖掉祖屋。”
林振国赶紧过来安抚她:“深深,有话好好说嘛,你看你发什么火……”
她躲开就要落在她肩上的手,后退两步:“我先回去了,工厂负责人想谈,让他来找我。”
话音落,林深匆匆转身走了。
屋内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个小孩绕着圈追逐,半晌,林振国猛地拽住林子扬大吼:“不准在这里玩!给我出去!”
姜桂芝一拍桌子,尖着嗓子骂:“你现在对着孙子凶什么凶?刚才怎么不敢对着那丫头喊啊?”
林振国气得脸上的肉都在抖,哆哆嗦嗦摸出一根烟点上:“这丫头从小就古怪,跟她说话就像被迷了心神儿似的,被她牵着走,一肚子火都发不出来。”
“哼,这没良心的丫头,我看就是想独占拆迁费!”
林振国长叹几口气,好半天,猛地站起来:“不行,我得把老三、虎子他们叫过来一起商量商量这事儿该怎么弄。林深那丫头油盐不进的,打小跟我们就不亲近,得好好想个办法。”
他嗍了口烟屁股,匆匆出门了。
担心林振国会追上来,林深没有回祖屋,而是沿着石子路往下去了虹河。说是河,其实就是条一米多宽的小溪。小时候还能看见鱼,林父带她下河抓过鱼,也有人户在溪边的青石板上洗衣服。可现在溪水已经变得浑浊了。
林深找了个偏僻安静的角落坐下,戴着耳机听歌发呆。快到午饭时间时接到林振国打来的电话,她迟疑一下还是接起。
“深深,一会儿到镇上的合家欢酒楼来吃饭啊。那个,你不是要跟负责人谈吗,我通知他了。”
“好。”
她起身掸掸衣角的灰,朝镇子方向走去。
合家欢是泽水镇最大的酒楼,有小三层高,镇上若是有人家结婚、过寿都在这里举办。所以门口的牌匾上一直挂着喜庆的红绸,但久经风吹日晒有些褪色。
林深上到二楼时,大堂内的饭桌上已经坐了五六个人。放眼看去,有昨晚一起吃饭的,也有两个眼生的,林振国正抽着烟和身边的人说什么,看见她上来,收了话头。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掉头就走。不用想也知道今天这顿饭她将要面对什么,而那恰恰是她最害怕面对的。
可她没有。
她已经逃避了很多年了,她的人生,不能总一直逃避。
林振国先起身招呼她:“深深来了啊,快过来坐。”
大概是听林振国说了早上的事,在场的其余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垂眸看桌布碎花,不说话。
不多时工厂负责人也来了,西装革履,公事公办的模样。林振国作为中间人互相介绍了一番,菜还没上,负责人将拟的合同递给林深。
“林小姐可以先看看我们开出的条件,公司绝对不会占你们的便宜,拆迁费以及后续补偿合同里都写得很清楚。可以说,最近几年的拆迁补偿,没有比我们更高的了。”
她没有迟疑,伸手将合同推回去,顶着四周仿佛要吃人的目光:“不管贵公司开出什么条件,我都不会同意。”
负责人诧异她态度的坚决,笑了一下,温声劝道:“林小姐,事无绝对。我也听林先生说过,你定居槐安,老家的房子已空置多年,如今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何必执拗呢?”
她摇了摇头:“我爸承诺过爷爷,我不能这样做。”
林振国都快哭出来了:“深深啊,你说你,干吗这么固执啊?老爷子和你爸早就过世了,难道不应该先考虑活着的人吗?”
“是啊是啊,林深,你这么多年都没回来,祖屋早就没法儿住了,你何必死守着什么承诺为难我们呢?”
林振国起头,其他人纷纷开口,七嘴八舌,好像就等着这拆迁费买米下锅一样。林深坐得笔直,等他们都说完了,才一字一句道:“合同我不会签,祖屋我也不会卖。”
她看向负责人:“很抱歉!麻烦你们重新选址吧。”
负责人无奈地笑笑:“既然林小姐态度这么坚决,那我也不强求。”
一桌人顿时急得不行,林振国赶紧道:“陈先生,这事儿我们再商量商量……”
“先吃饭吧。”林深出声打断他,语气里没什么情绪,“菜端上来了。”
这头,服务员正上菜。林振国愣了一下,点头说:“对对对,先吃饭,吃饭。”
吃到一半,林深借口上厕所,下楼后没有再上去。她的态度工厂负责人已经很明白,估计不会再来打扰她,这事儿算是解决了。至于林振国他们……随他们折腾了,反正她明天就走。
下午她给孟时雨打电话说了一下这边的进展,顺便询问新闻热度有没有降下去。
“比前两天要好点,但是还在热门话题上。而且宋潇寒根本就没出席记者招待会,他那秘书解释了一大通,跟念新闻稿似的,媒体不买账啊。”
林深叹了声气:“我明天就要回来了。”
“不多待几天?”
“不想待了。”
“行吧,明天我叫人来接你,回来了还是暂时住我家吧。”
挂了电话,林深沿着小路上山,去了爸爸曾经常带她去的山头。那片山头长满了竹子,山壁上有带刺的藤蔓,藤蔓结了红色的小果子,当地话叫“遮目儿”,酸酸甜甜很好吃,后来偶然在书中看到,才知道那种果子学名叫刺莓。
林深走遍整座山头,也没能再找到这种果子。无论是当年给她摘果子的人,还是摘的果子,都已经不在了。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经过林振国家时,两扇卷帘门都拉下来,只有二楼的窗户还亮着一丝光。林深开门时,那缕光也熄了。
屋内的霉味散了很多,她将从山上采下来的野蔷薇插到瓷瓶里。鲜艳的花簇衬着老旧的壁柜,有种物是人非的衰败感。
夜色已沉,远处狗吠蛙鸣,声声催人眠。
一丝火苗蹿起来时,林深正在做梦。梦里面,她孤零零地站在长满竹子的山头,遍地红彤彤的刺莓,无处下脚。
下一刻,刺莓突然蹿起大火,呼啸着将她包围,弥漫的烟雾模糊了视线,她什么也看不见,捂着嘴拼命咳嗽起来。
林深骤然清醒,从沙发上滚下来。
满屋浓烟,火势冲天,熊熊大火已经燃到沙发脚。睡梦中她呼吸了太多烟雾,此时脑袋晕沉沉的,挣扎着爬起来往屋外冲。
刚走两步,头顶的横梁骤然断裂砸下来挡住去路。这屋子年久失修,所有东西都不禁烧,不过瞬息之间,噼里啪啦全部开始坍塌。
有一截断木砸在她头上,当即将她砸倒在地,透过倒下的角度,她的视线刚刚落在壁柜里,瓷瓶里那束蔷薇裹了火,花瓣似在燃烧盛放。
意识逐渐模糊,她缓缓闭上眼,前方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撞开。浑浑噩噩间,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那声音是熟悉的,但又不那么熟悉。因为她熟悉的那个声音总是从容不迫,此时却惊慌失措。
紧接着,脸上被蒙上来一块湿布,窒息的鼻腔终于有所缓和,她吃力地抬头,待看清眼前那张面孔时,眼泪几乎瞬间流出来:“顾倾淮……”
他薄唇抿成一条线,下颌线条都坚硬,听见她喊他的名字,唇角却牵起一个安慰的笑。下一刻,身子腾空,他双臂搂她很紧,用一件外套将她罩住,猛地朝出口冲过去。
今夜月色很好。
打上点滴,戴上呼吸器,林深的情况总算稳定了。她在睡梦中吸入了太多浓烟,咳嗽不断,医生给她用了安定,呼吸才终于平缓。
顾倾淮就站在床头,线条冷硬的脸上覆了一层冰霜。陈秀哆哆嗦嗦地站在一边:“顾总……”
“报警了吗?”
“报了报了,消防队已经在灭火了。”
“起火原因?”
“估计是电路老化引发的起火,毕竟那房子已经十多年不住人了……”
顾倾淮转身看着他:“你说今天中午在饭桌上,林深走了之后,他们怎么说的?”
“他们说……他们让我不要终止征地计划,一定会想办法让合同生效。”
顾倾淮目光移向床上的林深,冷笑了一声:“这就是他们想的办法?”陈秀被这声笑吓得一抖,冷汗都出来了。
“你去现场守着,跟处理的公安说,不排除人为纵火的可能性,让他们调查清楚。”
“好的好的,顾总,那我就先去了。”
他挥了挥手,房门被轻掩上,夜里的医院,里里外外都显得安静。他扯了张椅子在病床边上坐下,默不作声地看着病床上的女孩。
一夜无梦。林深醒得很早,睁眼时看见床边翻旧报纸的顾倾淮,以为在做梦。闭了闭眼,感官开始回归,闻见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
林深抬手取下呼吸器,动作惊动了他,他抬头看过来时,一夜未眠的眼睛泛着红血丝,眼角却挑着笑意。
“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撑着手肘坐起来,动了动嘴想道谢,又觉得救命之恩这种恩情嘴上一句谢谢未免太轻浮。
顾倾淮抄手打量她半天:“看你这纠结的样子,不会是在打算怎么报答救命之恩吧?”
“你怎么知道?”她脱口而出,说完有些懊恼,生硬地转了话题,“你怎么会来这里?”
“出差。”他起身伸了个懒腰,问她,“有点饿了,早饭想吃什么?”
林深有点尴尬:“都可以。”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走到门口时回身喊她:“林深。”她茫然回头,对上他调笑的眼睛,“不会让你以身相许的,别有压力。”
没多会儿护士过来换药,她被断木砸到头,有轻微脑震荡,暂时不能出院。她询问护士:“虹桥那边的火灾控制住了吗?”
“昨晚消防队就灭火了,只是听说房子太老不禁烧,已经成废墟了。”
她沉默片刻:“起火原因呢?”
“好像是电路老化,我一早就来上班,也是早上听我妈说了点,不是很清楚。”护士换好药,目光关切,“林小姐,你能从那场大火里逃生,实在太幸运了。我看了他们拍的视频,烧得可厉害了。”
还想说什么,见林深有些疲惫地闭上眼,护士抿着唇退出去了。
早上的医院人来人往,楼梯间突然涌上来一群人。为首的中年男人目光急切地问护士:“昨晚被人从大火里救出来的那个林深在哪间病房啊?我是她大伯。”
“408。”
“谢谢!”林振国掉头要走,又想到什么,“她没什么事吧?”
护士宽慰:“放心吧,没什么大碍。”
林振国看样子松了口气,快到病房门口时,将跟在身边的四五个人叫到面前,低声道:“别让这丫头说话,她一张嘴跟放迷魂药似的,保不准被她牵着走。”
“知道知道。”
“都机灵点,成不成就看今天了。”
林振国敲了门,不等里面回应,推门就进去了。
林深正在翻顾倾淮之前看的那份报纸,抬眼看见林振国,神色僵了僵。
“深深,你没事吧?收到消息可把我们吓坏了。”
林深还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已经呼啦一下围上来,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她脑袋疼。她正要说话,林振国眼疾手快:“你人没事就好,房子烧了就烧了吧,刚好工厂重建都不用拆房了。”
林深一下就明白了林振国的意图。
姜桂芝提着饭盒坐过来:“深深,这是大伯母给你熬的鸡汤,炖了好几个小时呢,你趁热喝啊。”
她伸手接过,正要道谢,林振国又说:“深深,工厂征地这事儿已经有大半个月了,之前你不愿意拆掉祖屋也情有可原,但是你看现在,这房子都烧没了,再守着那块焦地,也没必要了啊。”
——是啊深深,你是没看见现在那里都成什么样了。就今早,村委会的人还过来说影响镇容镇貌,让赶快把垃圾清理了。
——以后你回来想住哪里都行,深深你放心,有我们一间房,就有你的。
——听说你在槐安还住在你爸妈以前的老房子里?槐安这几年发展可快了,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拿了补偿款,你刚好换个电梯房嘛。
阳光穿透百叶窗,覆了尘埃的光线盈盈落在枕边。耳边吵吵嚷嚷,林深眯了眯眼,突然就有点想笑。
她向来是不愿意回忆起父母过世那一年的。
那一年,也是如今年这般炽热的夏季,不过五月份的光景,妈妈就在冰箱里镇了绿豆汤以备消暑用。
六月初,蔷薇花开的季节,林深正在院子里给新买的盆栽蔷薇浇水,接到了父母车祸过世的消息。那几天过得浑浑噩噩的,已不能记起更多。唯一的印象是在那个下着小雨的葬礼上,那群亲戚为她的监护权而争辩不休。
起初,她以为他们是在争夺她的抚养监护权,还为之感动。可待细听,才发现他们的目的不过是自己家那套可能会拆迁的房子。
——我家囡囡马上就考初中了,刚好可以考到槐安来跟深深住一起,我带两个小孩也方便。
——你囡囡那成绩哪考得上槐中,我看还是把深深转学回泽水去,城里的房子就卖了。
——现在卖太不划算了,我听市委的朋友说,那地段将来要开发拆迁的。
……
那天的雨,可真冷啊。现在想起来,还冷得瑟瑟发抖。
后来林家大伯拿到了监护权,如意算盘却因为自己的坚决态度落了空。他们拿她没办法,数次劝说都在她“邪门”的声音里铩羽而归,于是他们将她一个人留在了槐安,留在了那座他们得不到的房子里。
头两年,逢年过节还会打个电话询问几句,再后来,便彻底从她的生活里消失。
“那深深,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一会儿就让陈先生把合同拿过来,你放心,我们多一分都不会占你的。”
林深回过神,林振国一张褶子脸上堆满了笑。环顾四周,每个人都笑得心满意足,印象中,他们从来没对她笑得这么和蔼过。
她觉得好笑,就真的笑了一下。
林振国似乎在她这笑里得到肯定,差点手舞足蹈,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什么事儿定了?你们放火杀人的事?”
回头,顾倾淮就站在门口,手上还提着塑料袋装的早饭。
林振国脸色大变,冲着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吼叫:“什么放火杀人!谁在那里胡说八道?”
他轻描淡写:“是不是我胡言乱语,等警察找到证据不就知道了!”
周围人面面相觑,林深的堂哥虎子是其中长得最五大三粗的,往前一站,嘴里骂骂咧咧伸手就去推顾倾淮的肩膀,想将他推出病房。
手还没碰到人,胳膊就被扭成了麻花,膝盖一重顿时脱力,惨叫着被仰面放倒。
顾倾淮松了松袖口,冷笑:“一起上?”
林振国咬牙切齿:“哪里来的臭小子在这儿放屁!什么杀人放火,拿不出证据,我可以告你的!”
病房里的气氛一点即燃,门口又匆匆走进来一个人。林振国愣了一下,微微收了态度:“陈老板,你怎么来了?”
陈秀都顾不上回答他,气喘吁吁看着顾倾淮:“顾总,警察找你去做个笔录。”
林振国有一瞬间没听清:“顾什么?你叫他什么?”
陈秀跺跺脚,声调提高好几倍:“顾总!我们老总!”
一时没人说话,顾倾淮透过人群看向病床上的林深,扬了扬手中的早饭:“深深,米粉喜欢吃吗?”
阳光折射进眼睛,她笑起来,眼里光芒万丈:“喜欢。”
昨夜的那场大火火势凶猛,将房前房后几棵柚子树都熏得焦枯。废墟之上灰尘弥漫,一夜之间少了栋房子,这片区域看上去空荡荡的。
做笔录的警察就在现场,是个有些虚胖的中年警察,大概是从警以来没有办过这么大的案子,神情绷得有些严肃。
“你是凌晨一点十分看见这里起火了对吗?那个时间点你怎么会还在外面呢?”
顾倾淮靠着水泥筑的洗衣台点了根烟:“睡不着出来走走。”
“当时在周围没有看见其他人对吗?”
“对。”
年轻警察合上笔录的本子:“那你为什么怀疑是人为纵火呢?”顾倾淮目光看向斜对面林振国的家,警察意会,继续道:“我听你的秘书说了拆迁补偿的事,我们也已经盘问过牵连此事的人,都暂无嫌疑。技术科的同志侦查过现场,没有发现人为纵火的迹象。火势对现场破坏太大,基本上可以判定是电路老化导致的起火。”
他拍了拍顾倾淮的肩,语重心长道:“老林一家我认识,都是老实人。那个叫林深的,是老林的侄女吧?这都是一家人,怎么可能对自己亲侄女下毒手?这位同志,持有怀疑态度是好事,但有时候也不要太危言耸听了。”
顾倾淮吐了个烟圈,眯眼看着远处朝这里张望的林家夫妻,淡淡笑了一声。
笔录做完,调查也差不多画上句号,警察收拾收拾回所里了。陈秀得了顾倾淮的吩咐,一直在这里守着,不让外人破坏现场。
没多会儿,林振国扭扭捏捏走过来,腆着脸问:“陈老板,那个人,真是你们老总啊?”
陈秀气不打一处来:“还能有假?就我这级别,能见到他这种地位的BOSS,还真是托你的福啊。”
最后几个音咬得特别重,林振国听出他话里的讥讽,尴尬地笑了两声,摸出一包中华烟递上去:“陈老板,你看这一开始也不知道这层关系,你能不能帮个忙,替我跟你们老总说两句……”
陈秀打断他:“就我这级别,我上哪儿去跟他说两句?”他一想起在医院顾倾淮那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头皮都麻了,“我的直属上司只是个分公司的总经理,那顾总可是总公司的老总,公司就是他一手创办起来的。我不被他开除就阿弥陀佛了,还跟他说两句?”
林振国听得脸一阵阵白,咬牙切齿道:“林深这丫头,找了这么大个靠山不说一声就算了,还占着这地不肯卖,就是见不得我们好!”
陈秀知道他一直以来打的什么心思,此刻也有些烦,摸出手机装模作样打电话不再听他抱怨。林振国说了几句觉得没趣,悻悻地走了。
大概是输液的药水中注有安定的药物,林深又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意识和精神都恢复不少,这才想起昨天跟孟时雨约好今天派车来接她回去。
手机掉在火灾现场,她举着液体瓶起身,打算去护士站借用座机给孟时雨回电话。刚走到门口,房门从外面打开,提着一篮子水果的小刘就站在门外。
两人都有些无措,还是小刘先开口:“林小姐,听说你昨晚出事了,不要紧吧?”
林深露出一个笑,摇摇头:“没事。”
小刘赶紧把果篮放下,接过她高举的液体瓶:“林小姐你去哪儿,我陪你去吧?”
林深有点尴尬,后退两步拉开距离,迟疑一下问:“能借一下你的手机吗?我想打个电话。”
“行,行。”小刘随着她走回床边,把液体挂好,掏出手机解了锁递过去。
林深记得孟时雨的电话,接通之后,听筒里女声显得有些清冷。
“你好。”
“孟孟,是我。”
“深深?”那头声音柔和下来,“你电话一直打不通,这是谁的号码?”
“一个朋友的,我手机没电了。”她顿了顿,“我这边还有点事,今天先不回去了,跟你说一声。”
“行,”她像是在忙,也没有多问,林深就要挂电话,孟时雨叫住她,“对了,你认识周商吗?”
林深想了想:“你说那个国画大师?”
“对,资历特高那个,美协的前任主席。”
“听说过,但不认识,怎么了?”
“今天早上他发表了一篇文章,解析你的作品风格,对你大为欣赏。他上一篇博文还是三年前,辞去美协主席一职时发的离职声明。这位大师一出声,媒体的风向立马就变了。”孟时雨笑着感叹一声,“深深,这下你是真火了。”
周商老先生怎么会帮她说话?他们都不算一个圈子,周老先生是国画界的大师,她充其量算个印象派。在这风口浪尖,他居然还专程写文章支持她?
“我这边还有事,先不跟你说了。风向已经变了,你安心在老家休息几天。”
“知道了。”
挂了电话,林深有些沉默,一是疑惑周商这种身份的人为何会无缘无故出声帮她,二是担心这样一来会不会又引起新一轮的网络风波。经历过上一次,她现在是对这网络媒体有些风声鹤唳了。
直到小刘出声:“林小姐,你没事吧?”
林深反应过来:“没事。”
小刘挠挠头发,转身从果篮里拿了个苹果出来削,低着头道:“林小姐,听说你那房子起火是因为电路老化。都怪我,当时只顾着通上电,忘了帮你检查电路有没有问题。”
“不关你的事。”她赶紧安慰,“是我自己没注意,跟你没关系。”
小刘自责的神情缓和一些,抬头冲她一笑,将削好的苹果递过去。林深正迟疑要不要接,房门突然被推开,门口暗影倾投,顾倾淮提着饭盒走进来,看见屋内的两人眉梢挑了一下:“朋友?”
林深“嗯”了一声,小刘尴尬地收回手,将苹果放回篮子里。
顾倾淮朝他颔首算作招呼,转眼看林深:“饿了吗?”走到床边拧开饭盒,菜香伴着热气飘出来,“听说合家欢的厨子不错,找他们做的,你尝尝看。”
林深沉默着接过饭盒,小刘双手在膝盖上擦擦,站起来:“那我就先走了,林小姐,你好好养病。”
“好,谢谢!”
小刘挤出一个笑,走之前又看了顾倾淮一眼,笑里掩不住的落寞。直到房门被掩上,顾倾淮在床边坐下:“追求者?”
林深差点被饭粒呛到:“……不是。”
他笑起来,伸手拿过床头柜的旧报纸翻看,林深瞟了他两眼:“你吃过了吗?”
他抬头看看她手里的碗,无奈叹气:“我拿的就是两个人的量,谁知道你胃口这么好,把我的那份也吃了。”
林深顿时惊呆,话都忘了说,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脸的不知所措。
顾倾淮扑哧笑出声:“逗你的,我吃过了。”
林深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但因性子素来就冷,一向不善于表达情绪,一时竟然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才好。愣了半天,最后低头狠狠刨了两口饭。
顾倾淮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憋住笑翻了报纸的下一页。
下午林深又去做了脑部CT检查和肺部排查,确认没有什么大问题,再留院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做这些的时候,顾倾淮一直陪着。
他模样生得好,一米八往上的个子,往那一站就是这小镇医院的一道风景线,走到哪儿都有小护士暗送秋波。林深恨不得戴个口罩把自己藏起来,末了主治医生还打趣她:你男朋友对你可真好,寸步不离的。
“他不是我男朋友。”
医生笑:“那也快了。”
林深住的是单人病房,快到傍晚,护士抬了架钢丝床进来搭在旁边,铺好床后冲门口的顾倾淮说:“陪床一晚60元哦。”
他笑笑:“行,一会儿去交钱。”
林深腾地坐起来:“你做什么?”
他理所当然:“陪床。晚上你需要人守着。”
“我不用你守。”她忍无可忍,“顾倾淮,你不是来出差的吗?”
“对啊。”他拍拍铺好的床,试探着坐上去,神色几分满意,“我的公司要在这里建信号基地,但是征地遇到阻挠,所以我亲自过来找屋主商谈。”
他笑得问心无愧:“你不就是屋主吗,我不守着你,跟谁谈?”
林深被他噎得没说话,组织了好半天语言,闷声道:“反正不管你开出什么条件,我都不会卖掉那块地。”
看她有点小赌气的模样,顾倾淮一时兴起,逗她:“一千万。”
林深震惊地盯着他,总是没什么情绪的小脸此刻涨得有点红,像三月初四月末,枝头将开将谢的桃花颜色。
盯了他好半天,林深迟疑着问:“征地其实只是你们的借口吧?祖屋下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啊?”
他反问:“你觉得呢?”
她锁了锁眉,真的认真思索起来:“金矿?煤矿?还是底下有座古墓?”
顾倾淮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笑着喊她的名字:“深深。”那笑自唇畔延至眼角,“你不应该当画家,想象力这么丰富,应该当作家的。”
气氛寂静,半晌,她意识到他的捉弄,眼里浮上薄薄的一层羞恼,瞪着他道:“顾倾淮,你不准跟我说话了!”
他笑起来,手指作势在嘴边一拉,以手枕头朝床上靠过去。
钢丝床发出吱呀一声响,又转瞬归于寂静。头顶的白炽灯微微闪烁,灯罩外扑满飞虫。林深盯着看了会儿,眼睛开始酸胀,她将被子扯到下颌处,闭上眼平躺下去。
身旁翻报纸的声音一顿:“要睡觉了吗?”他坐起来,“我去关灯。”
啪的一声,病房暗下来,眼睛适应黑暗后,渐渐能看清周围的一切。她微微偏头,看见顾倾淮侧躺在床上,朝着她的方向。
谁都没说话。
房间静得她连呼吸都放轻了,良久,黑暗里突然传来低低一句话:“深深,你的声音,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
呼吸一滞,林深全身紧绷,牙齿都咬紧。他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她的回答,轻轻叹了声气:“无心冒犯,睡觉吧。”
又是吱呀一声响,是他翻身面朝了墙壁。
林深仍瞪着眼,望着迷蒙的夜色,半晌,突然开口问了一句:“顾倾淮,你觉得我是怪物吗?”
“怪物?”他好笑似的将手枕在脑后,“你要是怪物,那怪物应该是个褒义词。”
林深被他的话逗得无声笑了一下,笑过之后,唇角却微微朝下抿住,好半天才低低说了一句:“小时候,他们都说我是怪物,应该被关起来。”
小时候,她并不觉得自己的声音和别人有什么不同,甚至大家都喜欢听她的声音,喜欢和她说话。
直到那一天,她的好朋友婷婷哭着来找她。婷婷的爸妈前段时间离婚了,六七岁的孩子不懂什么叫离婚,只知道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爸爸。
婷婷为了这件事,连最喜欢的水果糖都不吃了。
妈妈总是说,等她长大了就可以见到爸爸了,可长大还要好久好久啊。于是婷婷哭着去找林深,林深总是很聪明,大家都喜欢听她说话,她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林深咬着水果糖,迟疑着建议:“每次我想爸爸了,妈妈都会带我去他上班的地方找他。你也可以让你妈妈带你去你爸爸上班的地方找他呀。”
妈妈不会带她去找爸爸的,但她自己可以去啊。于是那一天,婷婷瞒着妈妈独自去了隔壁城市,半路被人贩子拐卖,一周之后才被警察救回来。
邻居们扶着哭到晕厥的婷婷妈妈去派出所接婷婷时,林深一家也去了。
婷婷妈妈又哭又骂:“你这个死丫头,这死丫头,你看我回去了怎么收拾你!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活不下去了啊。”
婷婷爸爸和爷爷奶奶也收到消息赶过来,责备她妈妈没有照看好孩子。一群人吵吵闹闹,劝架的劝架,指责的指责,几乎打起来。
婷婷似乎被这阵仗吓到,看到人群中的林深,突然说了一句:“是林深让我去的。”众人一愣,她哭起来,“是林深让我去的,是她让我去找爸爸。我不知道怎么就去了,不是我想去的,都怪她。”
有片刻沉默,众人面面相觑,婷婷爸爸更加暴跳如雷:“你看你把女儿教成什么样了!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推卸责任,婷婷绝对不能再跟着你!”
“法院判给我就是我的!你还有脸想要婷婷?你跟那个狐狸精有了孩子之后连婷婷生日都忘了……”
争吵愈烈,婷婷看着互相斥骂的父母,吓得边哭边喊:“我没说谎,就是林深让我去的!我乖的,我没说谎。林深每次说什么我都听她的,是她让我去找爸爸的。”
吵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林深的声音是挺奇怪的。”
哪里奇怪了?
好像每次有什么烦心事,和她说上几句话,就会心平气和下来。
好像所有暴躁愤怒的情绪,在她面前都会瞬间烟消云散。
起初,他们都觉得是这姑娘性子温和,声音好听,总是不自觉地想跟她多说说话。可如今听婷婷这么一说,众人目光相对,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畏惧。
矛头瞬间就对准了躲在父母身后那个怯怯的小姑娘。
他们让林深开口说话。
林母一把抱起林深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所有人都围过来,七嘴八舌,好像恨不得把她的舌头从嘴里揪出来。
林深埋在妈妈肩头,颤抖着说了句:“妈妈,我想回家。”
林父满身怒意将人群隔开,带着妻儿离开了这个地方。
那之后,林深的声音能迷惑人的传言开始四下流传。她成了众人口中的怪物,大家远离她、讨厌她,更多的是怕她。
那天之后,她开始惧怕人群,甚少开口,逐渐变得沉默,甚至自闭。
“其实,搬家那天,婷婷来跟我道歉了,还送了我一朵花。白色的,花瓣上还有露水。”病房里林深的声音空荡荡的,听得人心疼,“可我把花扔了。顾倾淮,我不原谅她。我到现在都没原谅她,我从未让她独自去找过爸爸,但她却让我成为了别人口中的怪物。”
旁边钢丝床响了一声,是顾倾淮起身走近,在她身边坐下。她闭着眼,将被子往上拉一些,盖住眼角的泪。
“深深,你不是怪物。”他伸手在她眼角揩了揩,“不对的是他们。”
她眼睑微动,强忍着不哭出来:“搬家之后,爸爸妈妈带我去了好多医院看病。他们也觉得我生病了,我的声音生病了。”
直到后来遇到一位声音学教授,才知道这不是什么病。她只是这世界上唯一的声音频率为63Hz的人。正常人的声音频率是82~1200Hz,她的声音频率却远远低于最低数值。就像世界上最孤独的那头鲸鱼,在深海里游啊游啊,却永远得不到同伴的回应。
她只能带着这与生俱来的“声音”,在这人世孤独地活下去。
黑夜里,他背影挺得笔直,手掌却在她的头顶轻轻摸了摸:“那头最孤单的鲸鱼已经找到同伴了,深深,你也会的。”
半晌,她低沉的声音传出来:“睡觉吧。”
他笑笑:“好,睡觉。”他重新躺回床上,似乎为了缓解她悲伤的情绪,提起另一个话题:“那天在美术系楼下看到的那幅画,是你在桃泉写生时画的那幅吧?”
林深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
“当时帮你搬画架时瞟了两眼,记忆深刻。”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我记得那时候桃花已经谢了,但是你的画上,桃花开得正好。”
红的花,蓝的江,绿的叶,上方却乌云密布,雷电滚滚,色彩斑驳得刺眼,组合在一起却意外和谐,实在是令人难忘的一幅画。
提到画,她的情绪果然缓解,轻声解释:“那段时间很热,但是陀江边上很凉快,就像三月桃花开的天气。陀江到了雨季水势凶猛,如果那个时候桃花开了,花瓣落在水面就不会是人们常见的落花随流水,浑浊的江水会瞬间吞噬娇嫩的花瓣……”
她想,顾倾淮应该是喜欢那幅画的。那天在美术系楼下遇到时,他正拿着手机在拍照,她很开心有人喜欢她的画,所以忍不住跟他解释这幅画的灵感和思路。
“所以我画了下方汹涌的江水,上方狰狞的雷电,而中间就是那片与世无争的桃林。”
落了话音,房间重归寂静,旁边的人没有回应,她转头看他。夜色里,他睡姿安静,胸膛随呼吸缓缓起伏,气息绵长。
林深轻轻翻身,闭上了眼。
半夜下了小雨,早晨空气格外清新,林深在睡梦中感觉有人在朝她脸上吹气,睁眼时,看见林子枫和林子扬一左一右趴在她枕头边上。
见她醒来,他们高兴地喊了声:“小姑姑。”
她揉揉眼坐起来,林子扬用他胖乎乎的小短手轻轻碰了碰她手背上的留置针:“小姑姑,疼吗?”
她笑着摇头:“不疼。”
林子枫有些皮,瞧见旁边床上还睡了个人,转头就扑上去。顾倾淮被惊醒,缓缓睁眼。林深跟他介绍:“他们是我侄子。”
顾倾淮保持平躺的姿势,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只是那双总是深邃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几分出神。林深皱眉,下床走过去,摇摇他的手臂:“你怎么了?”
他眉眼蹙了一下,终于回过神来,视线落在她脸上,片刻,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
话音落,将扑在被子上的林子枫拎起来:“小家伙还挺皮。”
来了两个活泼好动的小孩,病房里顿时热闹起来。林子扬背了个装果冻的书包,书包里装了水彩笔和图画本,倒出来认认真真放到林深怀里:“小姑姑,奶奶说你是画家,你能教我画画吗?”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好呀。”
图书本上画着小朋友胡乱图画的笔迹,她挑了橘色的水彩笔,一笔一画地教他们画向日葵。
她穿着宽松的病号服,长发未绾,清清瘦瘦的模样,笑容却清澈,眼眸干净得像泉水,盈满林间晨起的雾气,笑起来时,如孩子般天真。
顾倾淮回想前几次见到她时,那个眼神戒备犹如全身裹刺的林深。原来这才是她真实的样子,她只是将她真实的一面,都留给了她亲密的人。
纸上的向日葵饱满鲜艳,林子扬小脸上满满的惊叹:“小姑姑,你画得真好看。”他歪着小脑袋想了会儿,“小姑姑,你可不可以画幅画送给我啊?”
林深点点头:“可以呀。”
顾倾淮在一旁插嘴:“可不可以也画幅画送给我啊?”
她握着笔瞪了他一眼。
纸面渐有色彩呈现,红橘色勾出炽热火焰将壁柜包裹,火焰中有一朵暗色蔷薇,火苗舔舐花瓣,犹如涅槃之势。水彩笔有些失真,但大火吞噬之感扑面而来,连倒塌在壁柜旁的焦木都显得真实。
顾倾淮盯着看了一会儿,有些惊讶地看她:“这是……火灾那晚?”
林深手上没停,点了下头。
他皱眉盯着她,半晌,低声问:“去回忆当时的情景不会怕吗?那场大火,差点要了你的命。”
笔尖一顿,她低着头没动静,隔了一会儿才说:“总要面对的。”
越逃避越恐惧,就像当年那样,成为她心底最深的结,至今仍未解开……
顾倾淮没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画上栩栩如生的火焰。倏而,火苗似从纸上蹿起,在空中蔓延开来。
眼前开始出现焦土、炮火,还有耳边乍响的阵阵枪鸣。硝烟四起的战场上,他就伏在黄沙沟壑间,鲜血从路面漫过来,顺着枯叶往下,一滴滴打在他脸上。
突然听见一个轻柔又急切的声音在呼喊他的名字:“顾倾淮,你怎么了?”
发颤的手指被人握住,他缓缓抬头,林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面前,正皱眉看着他。他齿间缓缓溢出一口气,扯了扯唇角:“我没事。”
“你出了好多汗,要不要帮你叫医生?”
“不用。”他抬手擦了一下,晦涩的目光落在她清瘦的脸上,良久,他低低说了一句,“深深,你很勇敢。”
画作完成,末尾还签了她的名字和日期,写着“赠林子杨”,小家伙高兴坏了,捧着图画本亲了好几口。
没多会儿,房里来了个不速之客——姜桂芝。看见顾倾淮时,脸上的笑分明带着讨好的意味,将手里的两个大饭盒放在床头柜上:“医院的饭菜怕你们吃不惯,我给深深做了点补身子的。”双手有些紧张地在裤缝擦了擦,转身把趴在林深旁边的林子扬拎下来,“别打扰小姑姑养病!”
林深向来不擅长客套话,说了句“没关系”就没下文了。好在有顾倾淮,大大方方冲姜桂芝一笑:“伯母坐吧。”
他倒了杯热水递过去,拧开饭盒的盖子看了看,笑道:“今天有口福了。”
“都是农家菜,你们不要嫌弃才好。”见顾倾淮很好说话的样子,紧绷的神情终于松了松,“你就是那天电话里那个小伙子吧?哎哟,长得真帅。”她转头看林深,“听你大伯说,小顾就是这次征地公司的老总呀?你瞧,这要早知道,都是一家人的事,关起门来谈就好了嘛,也不至于出那么多乱子。”
林深低着头没说话。
顾倾淮将盒子里的饭菜分拣出来装在小碗里,笑吟吟地说:“手下人办事不利落,早知道那块地是深深常跟我提起的祖屋,公司是不会征用的。”
姜桂芝一愣:“这话……是怎么说来的?”
他抬头笑笑:“深深以前跟我提起祖屋时我就很感兴趣,打算今后退休了,把祖屋重装一遍,带着她来这儿养老。乡下风景好、空气好,比槐安舒服多了。”
姜桂芝终于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但又不敢发作,挤出一个生硬的笑:“这里养老……是挺好的。你们都考虑到那么久远的事了,看来是打算结婚了吧?”
顾倾淮把分好的饭菜放到病床的小饭桌上,语气坦然:“是啊。”
林深抬头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端着碗开始吃饭。
“那真是要恭喜你们了。”姜桂芝喝了口热水,慢腾腾地站起来,“到时候可一定要通知我们呀。那深深,你们先吃饭,我下午地里还有点活,就先走了。对了,晚饭你们别出去买了,到时候我送过来。”
林深赶紧开口:“不用麻烦了,大伯母……”
“没事没事,反正也要做饭,就多两双筷子。”她伸手抓住两个小孩,“走了走了,别打扰姑姑养病。”
林子扬噘着嘴不情不愿地背起小书包,林深将图画本递过去。林子扬瞬间高兴,如宝贝一样放进了书包里。
顾倾淮随着起身:“伯母,我送你吧。”
住院部楼下停了辆救护车,四周冷冷清清的。
“小顾,晚上没什么事来我们家坐坐吧,你大伯那儿藏的有两三年前酿的高粱酒,可地道了。”
顾倾淮抱起腿短的林子枫下台阶:“你们家就在祖屋对面吧?”
“对对对,两扇卷帘门那个,很好找的。”
他点点头:“是该去拜访你们。”像是想到什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两家挨得这么近,那晚起火你们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吗?”
姜桂芝神色一僵:“这话从哪儿说起?”
顾倾淮轻描淡写地笑笑:“没什么,就是觉得电路起火的话,这火未免也燃得太快了。不过人为纵火也实在是危言耸听,您说是吧?”
“是……是啊。”
他俯身把林子枫放下来:“好在无人死亡,就算是人为纵火,自首的话也判不了多久。”他笑吟吟地看着她,“您说是吗?”
“这……”姜桂芝被他笑得心惊肉跳,嘴里敷衍两声,拉着两个孙子匆匆走了。
午后蝉鸣,风卷起几片翠绿的树叶,打着旋儿从头顶飘落。他站在树荫下点燃一根烟,拿手机拨了个电话。
讲电话时不经意抬头,看见三楼窗边,林深就靠在那里,拢在胸前的长发被风吹得微微荡起。
“就这样,天黑之前过来,挂了。”他掐了烟头,回身上楼。
病房里林深正在翻林子扬留在这儿的连环画,看见他进来,迟疑着问:“你刚才跟大伯母说什么了?我看她好像走得很急。”
“给她科普了一下《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也不管她听懂没,端起剩下的饭菜就吃,“你大伯母厨艺不错。”
她果然没有再问:“那你多吃点。”
吃完饭顾倾淮陪林深下楼散步。昨晚下过雨的缘故,天气不错。镇医院已经有些年头,听说抗战时期这里就是红十字会接纳伤员的地方,楼下的树木都长得葱郁高大,撑起了一片林荫道。
林深偏头看了他几眼,突然开口:“顾倾淮,这两天谢谢你!”
谢谢他的救命之恩,谢谢他替她挡住她无法应付的亲戚,也谢谢他恰到好处的照顾。
他脚步一顿,笑了笑:“接下来是不是要赶我走了?”
林深沉默着,意思已经很明显。
“林深,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他低下头来,“和你待在一起时,会让人感觉特别宁静,就好像无论死亡或痛苦,都永远不会到来。”
她摇了下头。
他伸手接住飘落的树叶,打量几眼,笑了一下:“我很渴望这种宁静。所以这几天不要赶我走,就当作是你对我的报答。”
她缓缓抬头看他。那双总是玩世不恭的眼睛,突然似海深沉,满满都是她看不懂的情绪。半晌,她点了下头:“行。”
他笑起来,将手指搭在眉骨上,轻松地伸了个懒腰。
因为还要往医院送饭,姜桂芝只挖了两垄水田就回家了。林振国说了,那个叫顾倾淮的大有来头,就算祖屋不拆,跟他搞好关系今后也有利无害。回去的路上她还买了条三斤重的鲫鱼,打算给林深熬汤。
还没到家,五辆拉着警笛的警车从身边开过,跟镇上的警车不一样,车牌打头是红色,车子也是越野型,看上去就很威风,最后停在了被烧成废墟的祖屋前。
姜桂芝小跑着回去,远远就看见林振国抽着烟脸色铁青地望着对面的警车。车上下来十几个刑警,搬东西的、抬仪器的,动静不小。
“这……这干吗的啊?”
林振国声音冷硬:“看不懂车牌号啊,省里来的。”
“他们这是要干吗啊?不是说已经结案了吗?”
“谁知道……”话没说完,看见陈秀笑着迎上去,带着警察往废墟那里走,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什么。
姜桂芝甚至来不及把买的鱼放回屋里,一把拽住林振国的胳膊:“老林,我看这事儿不得了。中午小顾跟我说了,火灾没有造成人死亡,不会重判的,你赶紧去医院把这事儿跟林深说清楚了。这要让这群警察查出什么来,我们可就全完了啊!”
林振国拳头捏得紧紧的,好半天,猛地吸了口烟:“我去找虎子,你回屋待着。”
天还没黑,病房的门突然被撞开,林深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只觉两道人影风一样扑到床边,她吓得往后一缩,面前已经哭天抢地起来。
是林振国和虎子,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痛哭流涕得跟个小媳妇似的,林深根本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直到一旁的顾倾淮把报纸一放,拎着虎子到一旁,轻描淡写地看着林振国说:“你来说。”
这语气不算严肃,却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一样。
林振国抖了一下,转头看着林深:“深深……大伯向你赔罪,是大伯做得不对,财迷心窍才做出这种事,还好你没事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将来去了地下怎么跟你爸交代啊!”
说着又开始抹眼泪,林深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像是有点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却又不敢相信,轻声问:“怎么回事?”
林振国转头瞪了虎子一眼,一把把他扯过来:“都是这小子出的馊主意,深深,我们真的没想伤害你……”
他们是真的没想过烧死林深。杀人这种事,再怎么财迷心窍也非这些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能干得出来的。但又舍不得那笔拆迁费,于是几个人关在屋子里商量了大半天,商量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烧了祖屋,起火后让躲在洗衣台后面的虎子冲进去把林深救出来,这样一来祖屋烧没了,林深也就没有理由再固执己见,二来,承了他们的救命恩情,她也不好意思再坚持。
只是没想到祖屋那么不禁烧,这油刚浇上,火势瞬间蹿大,再加上那时起了风,瞬息之间就烧断了横梁。虎子当时就被吓愣了,迟疑着不敢冲进去,直到躲在家里二楼窗户后观察情况的林振国发现不对劲,提着水桶和湿帕子跑下来,扇了虎子一巴掌。
两人合计着火再大也得进去,还没动呢,就看见夜色里有人奋不顾身冲进大火,将林深救了出来。两人担心计划败露,从另一头悄悄溜了,绕了个大圈才绕回家。
“深深,你打我吧,给我这老脸几巴掌也没关系。是大伯对不起你,但是求你看在你爸的分儿上,不要追究大伯啊。子枫、子杨还那么小,你大伯母一身的病,我要是有个什么事,这一家老小可就全倒了啊。”
告知来龙去脉,两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跟受害者似的。
林深笔直地坐在床上,有那么几秒钟,脑子嗡嗡地响,不能思考。直到一双手落在肩上,带着轻柔的力道按了按。目光一点点上移,看见顾倾淮担忧的神情,她的神思才回归。
第一反应,是想笑。
原来不是什么无妄之灾,是跟她流着相同血液的亲人为了所谓的拆迁费而故意放火。其实早在十年前,父母过世,她拒绝所有收养独自生活,那个时候,她就将自己定义为了孤儿。
无父无母,既无亲人,也无朋友。
所以此刻,她并没有因为所谓亲人做出这种事而感到寒心。只是仍无法理解,是对钱执着到什么地步,才会出此下策。
姜桂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还带着林子扬和林子枫,几个人团团将病床围住,两个小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爷爷奶奶在哭,也跟着哭起来。
一时间病房乱作一团。
林深抬手揉了揉眉心,嗓音很低:“别哭了。”几个人仿佛没听见,她提高音调,“都别哭了,我不会追究的。”
哭声一顿。
她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我不会追究的,我会去警局销案的。”
顾倾淮皱了皱眉:“深深……”
她抿起唇角,扬起极淡一个笑:“反正我也没出什么事,祖屋没了就没了吧,反正也住不了人。大伯,大伯母,堂哥,拆迁这件事我有我的原则,所以真的对不起。就算作为我不追究的交换吧,希望你们今后不要再动祖屋那块地了。”
几个人愣了一下,林振国最先反应过来:“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深深,我就知道你是我们林家的好姑娘。”
姜桂芝眼泪又出来了,哽咽着:“深深,大伯母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谢谢你啊!我替你大哥、大嫂谢谢你!替子枫、子杨谢谢你!”
她摇摇头,一一安抚,轻柔平缓的嗓音像晨起之初第一抹阳光,平复了所有人的情绪。做这些时,顾倾淮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病床上那个模样清瘦的姑娘。
那真是他见过的这世上最温柔、最善良的模样。
送走林家一家,窗外已是一轮夕阳,天际重云烟霞漫漫,美得祥和。顾倾淮掏出手机打电话:“不用演了,回去吧,这边都招了。”
那头不知说了什么,他哼笑:“我让你们借公安的车,可没让你们开军区的车。也就是在这乡下没人知道,哪有警察办案开红牌照的,还有脸跟我邀功。”
挂了电话,林深站在窗边看着夕阳出神。他走过去,良久,听见她轻声问他:“顾倾淮,公安那边你能帮我处理一下吗?”
“好。”他低头看她,“深深,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她想了想,“不想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林深怕他担心,转头冲他笑笑:“面对之后就该放下,你说是吗?”
顾倾淮盯着那双含笑的眼眸。她的勇敢,她的善良,她的温柔,她的释然,都在刷新他对她的认知,甚至令他——
怦然心动。
第二天林深出院,去林振国家告别时,林家夫妻俩都不在,只有林子枫、林子扬在坝子里玩,看见林深时扑过来一左一右抱住她的腿。
向来抵触肢体接触的她对这两个侄儿的亲近倒不反感,蹲下来摸摸他们的头:“小姑姑要走了,你们要听话。”
“小姑姑要常回来看我们哦。”
她笑起来:“好,一定。”
车子驶出泽水,上了高速,山清水秀在身后远去,又将回到那个忙忙碌碌的繁华都市。回了一趟阔别十年的老家,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而身边……
她偏头,看向专心开车的顾倾淮。目光顿了顿,落在车座旁的储物盒里,那里放了一盒还没开封的电蚊香。
她心头微动,只是一瞬,闭上了眼睛。
有些回忆,就该永远留在那座山村,也只能,永远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