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抑郁症让我成为更好的心理咨询师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显示,我国青少年抑郁检出率为24.6%,其中重度抑郁的检出率为7.4%。我国有大量患者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患有抑郁症,更没有进行过诊治,造成了患者不自知、医生难识别的现状。抑郁症患者如果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治疗,会导致病情加重,还会衍生出其他难以治疗的病症,严重者会自残或自杀。
【患者档案】
姓名:张雯菁
编号:001
病状:
重度抑郁
失眠多梦,情绪失控,酗酒易怒,出现幻觉,有自残行为,有自杀倾向。
家庭情况:
家人普遍性格强势,以爷爷为绝对权威。
父亲情绪极端,做事冲动不计后果;母亲被负面情绪主导,习惯情绪勒索。
家庭氛围恶劣,经常爆发严重争吵。
01 对抑郁症的误解和无知 迫使学霸同学休学
我最早听说抑郁症,是在高中的时候。那是2002年12月,学校还秉承着“高考成绩代表人生地位”的教学理念。
当时我们作为省重点高中的重点班级,学业重,压力大。出于某些原因,我的一位同学罹患抑郁症。在她最初表现出抑郁症状时,大家对心理疾病都不了解,因此根本没人重视。老师甚至还让她“少作”,说考出好成绩来才是最要紧的,别想那些没意义的东西。
“就要考试了,你居然还有时间抑郁,不把心思花在学习上,不是好孩子,再不听老师的话,将来会没有前途的,老师是为你好呀。”
半年后,她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伴随着强烈的焦虑、惊恐。有时候她会控制不住地大声求救,使劲敲打床板,歇斯底里地喊出一些没有意义的音节。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在半夜失声痛哭。
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蛮理解她的。当时的她已经没有正常的学习能力了,成绩一落千丈。她的成绩曾经很不错,是村子里唯一一个考上省重点的“准金凤凰”。老师每天都会批评她不把心思花在学习上,逼她尽快恢复到以前的成绩。她做不到,但也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于是越来越愧疚。
那是一种折磨,她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就想,如果不提升成绩就会辜负大家的期望,但无法学习就没法提升成绩。她试图强迫自己停止抑郁,但这也只能让自己更加抑郁。每个夜晚对她来说都非常难熬,毕竟一觉醒来,就又要去面对她无法解决的局面。
当时没有人能为她做什么。宿管老师还会因为她频繁的症状发作,投诉她半夜作妖,闹得其他同学不能休息,影响大家的学习状态。班主任只好连夜把她送到医院去,医院查来查去也没发现她有啥生理疾病。医生建议带她去看心理医生,但那时候的医院是没有心理科设置的,于是她就被送到了精神病院,最后确诊了她是抑郁症,医生开了一些抗抑郁的药物给她。虽然她并非真正的精神病患者,但学校还是让她退了学。
以人们当时对心理学的了解,并不明白心理问题和精神疾病的区别。相关校领导听说她的病要送精神病院治疗,虽然她正常服药能够控制症状,但学校“出于对学校声誉、相关影响和其他学生的安全考虑”当即决定让她退学回家,不过最后还是给她预留了参加高考的机会。
她走时没人送她,只有班主任跟家长进行了对接。我悄悄在阳台上看她,她也发现了我,只是跟我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后来我问班主任,我们难道不能为她做点什么?班主任说,只有专业的心理医生才能真正帮助到她,但是我们这里没有,要去大城市,很贵,她家负担不起。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抑郁症的威力,它摧毁了一个农村女孩想要通过高考改变自己命运的梦想。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现在想想,我当时能在某种程度上理解她,大概是同病相怜的人之间一种微妙的心理感应吧。但那时我还没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痛苦也是抑郁症导致的。
02 学习心理学过程中 我理清了自己的抑郁根源
高中毕业后,我提出想学习心理学,被家里以“没有钱途”为理由拒绝,于是上了一个工学专业。
但有些事情,仿佛我注定要做。
2005年10月,我大一,国家号召所有学校都要设置心理咨询室并配备相关心理服务人员。学校应要求开设心理诊室,老师派我这个学生会长去学心理学,同时兼任学校心理学会的会长。
学习心理学的前提,首先要先厘清自己的成长经历。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第一次明确原来折磨自己那么多年的痛苦也是抑郁症。
我第一次遭遇心理危机是在1991年,那年我5岁。我的家人都比较强势,尤其是爷爷,他很专制,喜欢掌控一切,完全不懂尊重任何家人。家里总是争吵不断,每隔几天就会爆发一次激烈的家庭战争。
有一天父亲正在擦窗户玻璃,姑妈说了一句打击他的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具体说了什么,只记得父亲当时气急败坏一拳打碎了玻璃,要从三楼跳下去。就在他整个人都扑下去的时候,姑妈冲上去一把拽住了他,但还是有一块玻璃碎片扎进了父亲的小腿,割断了腿筋和主要血管。
争吵爆发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还在想着做些什么能让他俩高兴起来,背一首唐诗还是跳舞。一切就在眨眼间发生了,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一股热乎乎的血猛地喷了我一身。我看到父亲的腿在飙血,姑妈的身上和地上全都是血。我吓得尖叫一声,躲到床底下浑身哆嗦。好在医院就在附近,父亲得到了及时的救治,人没事,腿也没事,但需要卧床半年。
然而战争并未因此停止,母亲对姑妈“逼得父亲跳楼”不依不饶,爷爷奶奶则帮着姑妈说话……家里充满了怒火,不断陷入混乱。
父亲休养期间没有什么收入,母亲因为经济压力开始埋怨父亲。父亲无法下床心情更加郁结,总是叫嚣着去死算了。母亲吵着要离婚,每次他们吵完架,她都会跟我说要把我留给父亲,她没有能力带我走。
每个大人都被困在自己的不开心里,没人意识到这件事对我的冲击和伤害到底有多大,我的安全感是在那一瞬间被彻底击溃的。我甚至经常会自责,是我没能力让他们高兴起来,所以他们才会不停吵架。我开始经常回忆起父亲要跳楼的画面,频繁地做噩梦。每个梦里,父亲总是跟我说他要去山里上吊,去野外冻死,去什么地方跳楼;母亲则总是在说不要我了,她要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母亲把对父亲的不满和怨恨投射在我的身上——她总跟我说父亲的不对,然后让我支持和拯救她,如果我做不到,她就会觉得我也背叛了她,对我有很多的埋怨。我想讨好他们,让他们都开开心心。但我那时候还小,对一切无能为力。母亲就会怨我“什么用都没有”。
我总是会在半夜里突然惊醒过来,大哭不止。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但是没人发现。他们只会责怪我让本来就压抑的家庭氛围雪上加霜。他们质问我为什么不懂点事,说只是父亲这边的事情就够烦了。于是后来我每次惊醒之后,就学会了把眼泪憋回去,强迫自己再去睡,有时候一夜会醒三四回。
从几岁到十几岁的这段时光里,我每时每刻都在面对各种“家庭战争”,每天都在担心会不会闹出人命来。
我变得越来越敏感,一旦察觉到家里谁的情绪不对,就会战战兢兢地主动去讨他们开心。
这一切让我变得越来越自卑。上学之后也总是唯唯诺诺的,很呆很木,因此不受班主任待见,还陷入了一场长达6年的校园欺凌中。被欺负到绝望的时候,我向老师求助。老师却问我:“人家为啥不欺负别人?”向家里求助,爷爷和父母问我:“人家为啥不欺负别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就只能是我自己的错了。我觉得我可能真的是个很令人讨厌的人吧。直到上了大学,我一直都坚信自己真的什么用都没有,一点被爱的价值都没有。我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觉得生活里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03 分手回家后 我的抑郁症爆发了
在整理自己的心路历程时,我几乎是毫无防备地明白了:我的原生家庭并不温馨,我经历的一切足以毁灭一个人。还有那些困扰我多年的,持续的不开心和莫名低落的情绪都是因为抑郁症。
一直以来,我为了让父母满意,努力活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也为了不让别人说我有什么“毛病”,一直都努力在人前扮演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样子,一切都是伪装。然而实际上,我的内心极度敏感自卑,经常觉得生活毫无希望,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任何美好。我甚至会故意挑选各方面条件均不如自己的人做男友,坚信只有这样的人才会看得上我。
2009年9月,我和当时交往的酒店服务生男友在街上吵架,他甩开我就走了。回到出租屋,我发现他把家里的东西都打碎了,房间里和他有关的物品均已搬空。我一下子崩溃了,跪在地上大哭,连玻璃碴儿刺进膝盖都没发现。第二天,我哭着给远在西北的父母打电话,让他们接我回家。
在家头一周,我保持着正常作息。父母以为我只是回家休息几天,高兴地鼓动我考公务员。我第一次跟家人正面谈论了我的状态,说自己有抑郁症,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母亲不以为然:“你一个孩子,有什么不开心的呢?”我家有点封建,以爷爷为尊,他的话就是圣旨。他说我的抑郁症纯属扯淡,都是父母没有教育好我,我才会用这种借口说谎不求上进。
我能理解他们,毕竟我糟糕到没能参加大学的毕业典礼。家人一直想看我戴学士帽的样子,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是以这种形式从大学毕业,毕业后又直接变成我这个废物样子。但他们并不理解我,家人给我的只有指责,我意识到自己需要自救。
为了避免和家人过多交流,我开始昼伏夜出。父母为此打我、骂我,把我的书撕掉,东西扔掉。我反抗他们,拿刀在胳膊上划了几十下,半夜去城郊坟场喝酒,拼命跟他们吵架,他们只好不再管我。
后来我开始出现幻视。有次梳头,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恍惚间看见了一具骷髅。我很清楚,抑郁症患者自杀,往往就在一念之间。为了不让自己有更加极端的举动,我经常通过酗酒来麻痹自己。
状态稍好时,我就按照学过的心理学知识努力自救:买泡沫地板,有精力就做瑜伽和健身操;读正能量的书,写很多正能量的故事;实在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我就看各种真实尸体的照片、诡异的杀人案,告诉自己,死了就是这么难看;我也曾经通过制订自杀方案、写下遗书来排遣,避免真的去执行。
现在看看,那一年多过得神魂颠倒,黑白不分,好几次濒临崩溃边缘,也算劫后余生。
04 拨通心理咨询热线 迎来走出抑郁的转机
隔绝了原生家庭的负面环境,加上自我调节,我的状态略有好转。
2010年秋天,我努力逼迫自己走出家门,找到一份在私立学校做老师的工作。为了方便在办公室喝水,我买了个塑料水杯。爷爷看到后问:“家里有那么多搪瓷杯,为什么非得再买一个?”
我说:“爷爷你不懂,现在都不时兴那种杯子了。”
爷爷很生气:“你就是虚荣,败家!看别人有自己也想要,过几天不喜欢,又扔掉了。”
我不服气,大声反驳。爷爷气得丢掉了拐杖,拿起水杯把里面的热水泼到我身上。激怒爷爷后,我和家人的关系彻底崩坏,再也没法在家待下去。次日,我辞掉工作,坐上了开往省城的火车。买完车票,我身上仅剩下37块钱。
到了省城后,我又一次急性抑郁发作,给心理咨询热线拨去了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年长的男人,我怕他不靠谱,问了他几个心理学常识问题和几个很刁钻的咨询难点,听到他对答如流才放下心来。
与老师的这次相遇,对我来说是一次很大的转折和救赎。
历时半年,他用他深厚的心理学功底为我做了很多事。他告诉我什么是自己,什么是原生家庭,自己和原生家庭之间应该是怎样的关系,与原生家庭和解有怎样的意义。他让我明白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样,我的走投无路,可能正好是别人的绝处逢生。要看到全局,不要困在自己的苦难里。他送给我很多书,让我看看已经走出来的智慧的人是怎么做的。我看到有很多人甚至经历了比我更大的苦难,之后又是怎样通过这些苦难塑造了更好的自己。他说这叫“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要学会用心理学家、哲学家的眼界看待世界和自己的困扰。他教我一些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让自己静下来的方式,用格式塔心理学、冥想、有规划的运动、绘画静心、音乐治疗……
他让我试着把抑郁当成朋友,然后好好跟它玩耍。有一天,老师对我说,我的心理学功底和这段时间的调整,已经足够我自己解决抑郁症的问题了,我可以试着去跟这位伴随我多年的“老友”说再见了。
当晚,我静坐一夜。
我把对自己来说很痛苦也很重要的成长经历重新在脑海里过了一次,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和理解它们。我试着理解父母,理解爷爷,理解伤害我的人。我寻找自己惨祸密布的童年里,还有什么珍贵的经历和成长的宝藏是我不知道的。我和过去的一切一一道别,然后接受那就是我的一部分,引导自己爱它们。
过去的经历像是一场梦,我告诉自己,该醒了。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并且去关爱过去的自己。我感恩一切,也饶恕一切。
痊愈之后,老师向我发出邀请。他觉得这次成长历程是我成为一个心理咨询师的重要经历。他看好我,说我“似乎天生是做心理咨询师的苗子”,他邀请我去他的机构,试试做助理咨询师。
也许是因为我久病成医,我对抑郁症的了解比很多咨询师都深入,又或许伤痕累累的过往确实是我的独特优势,我很能理解来访者的心理状态。那段与抑郁症大战八百回合的日子,让我太清楚怎么去帮助有需要的人回到人生的正轨上去。
05 成为心理咨询师 迎来第一个抑郁患者
2011年冬,我迎来了自己生平第一次独立咨询。来访者是个13岁的女孩,所患的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抑郁症。那孩子很漂亮,大眼睛,长睫毛,高挺的鼻梁和蛋白一样的皮肤,还有一头顺直的黑发垂到腰际。
她进来之后,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书。看上去就像一个美丽、恬静而幸福的孩子。但我知道没那么简单,她拿着一本《苏菲的世界》。那书看似是一本小说,其实是一部完整的哲学史,成年人也未必看得进去,她却看得津津有味。
我打开初诊登记表:苏娜(化名),13岁,中度抑郁,有咨询史,因抗拒与咨询师交流,拒不配合治疗,两次咨询无效。8岁母亲自杀,5个月前与父亲关系恶化,出现自残行为。
信息不多,我有理由怀疑填表的监护人出于“家丑不外扬”的动机,隐瞒了什么关键信息。于是我决定先跟她聊一聊,建立一个友好的开始。
我问她要不要喝杯奶茶。她眼神直直地看着我说:“你刚才用喝水缓解了自己的紧张,并且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职业一些,特意穿了西装。但你平时应该不穿高跟鞋,我看你走路的姿势很别扭。你平时应该也不大爱化妆,都卡粉了。”她指了指天花板上的摄像头,继续说:“我想你是个新手咨询师,而你的督导现在正在通过这个摄像头看着我们,如果你出现什么失误或者搞不定的情况,他会来帮你。我爸爸找了很多大专家,都帮不了我,你这个初出茅庐的姐姐,又能为我做什么?”
这是个我万万没想到的开场,但我知道孩子们只有在没有人疼爱的时候,才会变得超前地老练和懂事。在缺乏家庭保护的前提下,人会本能地提升自己的心理年龄,这样才能在没人关照时,在那些不是这个年纪应该去承担的种种压力中存活下来。
苏娜的家庭,很明显对她缺乏基本的保护和关注。这样的孩子往往具备超前的能力,但是外强中干,内心敏感,防御性高,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我也不想强逼她快速配合我。我告诉她,如果她不想跟我说话,今天可以先回去,书带着看,下次来的时候再带回来就好。
她说你这里很安静,你也让人舒服,我喜欢在这里看书,你可以陪我聊聊这本书。我接受了她的提议,因为在心理咨询中,让来访者接受咨询师这个人,比咨询师本身会多少个流派的技术,有多高超的技艺重要得多。
和苏娜的第一次见面,我们一起读同一本书,讨论各自对哲学的见解,还有一些对生活的感悟。我觉得这次是个不错的开始。之后,苏娜都会如约来找我,我们相处得还算愉快,会聊很多东西。虽然她仍旧不太愿意跟我说太多心里话,但很明显我们的关系渐渐开始深入起来。
有一次,她还是如约来咨询室找我,我问她要不要像以前一样继续看书。她说:“我爸爸说,这几次都没啥进展,你一定是骗钱的,这次不太想让我来。但我现在想要配合治疗,你要把我治好。我觉得在你这里比在家舒服多了,他总是把‘这要不是我的孩子该多好’写在脸上,我真的很烦。”
我知道这父女俩的思想不在一个频道里很久了。在家庭中得不到应有的支持,不管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对于她“随便聊”的提议,我当然不会拒绝,也预感到这次咨询会有关键性的进展。咨询师有时要像一条敏锐的猎犬,要从来访者讲述的字里行间找到线索。尤其对于这种阻抗很强烈、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来说,这一点尤为重要。
我告诉苏娜:“在你准备好让我帮助你之前,我不会强制性地去‘治疗’你。就按照你的意愿,随便聊聊吧,比如,你有什么愿望?”
苏娜认真叹了口气,说:“我想要只猫,纯黑色的猫。”
“为什么?”
她说:“我妈妈刚死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坐在窗台上看着天空想她。有一天我在同学家看到一只黑猫跟我用一样的姿势坐在窗台上看天空,猫咪的侧脸很好看。我去抱起那只猫咪的时候,那只并不亲近人的猫咪没有抗拒我,反而在我的怀里蹭来蹭去。我觉得猫咪跟我一样,也有很多没有人能懂的心情,也有太多事情需要独自处理,一样孤单。所有人都不懂我,但那只猫能懂。”
听完这段话,我知道苏娜是要跟我交心了。她本来是一个很文艺的少女,但之前的沟通中,她都刻意避免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说是“免得矫情”。又叹了一口气之后,苏娜接着说:“我不能把同学的猫带回家,就和父亲商量也养只猫。但是他不准,还用很难听的话说我。但是几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那只猫。你知道吗?
妈妈走的时候,是我第一个发现的。我自己从兴趣班回来,看到妈妈在卧室躺着,以为她午睡没起来,就走过去想要叫醒她,然后就看到她割腕了,她手腕上的伤口特别深。我妈是医生,她知道怎么准确地下刀子。我看到她躺在血泊里,好多好多血,已经凝固了,我用手戳了一下,好像果冻一样。当时我还没反应过来我没有妈妈了,整个人都蒙蒙的。然后家人来了,带走了妈妈。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他们说小孩子去火葬场和坟地太晦气,不让我去,所以我不知道妈妈被烧成灰之前有没有被打扮好,也不知道她埋在哪儿。后来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妈妈以前对我的学习要求特别严格,考不好会又打又骂,我也总是很努力地考第一名。忽然没人逼我了,我就失去了动力。我还想着也许我成绩变差了,妈妈着急了,就会在梦里打我骂我。可惜做差生做了这么多年,我妈从来没给我托过梦,她可能真的不要我了。我自暴自弃,我爸只是觉得没面子,并不真正关心我的痛苦。所以,我真的很想要一只黑猫,我想它会比我爸懂我。”
苏娜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看上去很累,她端起杯子喝水,呼吸声变得很重。等她平静下来后,我说也许我可以送给她一只黑猫。
她犹豫了一下说:“不要了,会被我爸扔掉。他害怕猫身上有细菌、寄生虫对我不好。其实他对我才最不好……我有些累了,该回去了。说实话,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不觉得有什么咨询师可以帮到我。”
苏娜跟我要了一面化妆镜,确定自己的表情恢复成了自己刚进来的冷漠之后,对我鞠了一个半躬,说了声老师再见,走了出去。
苏娜走后我开始写咨询报告,我的判断是对的,这是一次关键的会面。她曾经告诉我,前几个咨询师知道了她的困扰之后,并没有什么办法帮助她,也就讲讲道理,让她为父亲着想。她并非不关心父亲,而是自身难保,实在没有再为别人着想的能力。她说他们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
经过这几次的见面,我也强烈地感受到,苏娜一方面觉得没人能帮她,一方面又很迫切地希望有个人来帮她。她迟迟不配合治疗,一直在沟通中跟我保持一定的距离,也许就是这个原因。而她在父亲想换掉我的时候,选择了不离开我,并且暴露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这表示她开始相信我可以帮助她,开始对我抱有希望,这是很珍贵的希望。
之后我和苏娜又持续了一个月的治疗。她也越来越配合我,状态开始好转,逐渐能够用平和的心态接受母亲的离去和父亲带来的压迫感,逐渐对自己的生活有了新的认知和规划。这时候,我发现无论我们在咨询室里面做了多少事情,苏娜的症状得到怎样的缓解,但因为她的父亲没有做出改变,还总是起到反作用,就会把好不容易有点开心的苏娜再次拉回抑郁的状态当中。苏娜的抑郁症,还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一切正常,发作的时候会在凌晨自残。
我的咨询陷入卡顿。
06 孩子患上抑郁症 病根在家长身上
青少年的心理咨询,家长会起到关键的作用。在很多案例当中,心理咨询师甚至不用约谈孩子,对父母做咨询即可解决问题。在跟苏娜的沟通中,她的父亲并没有想要配合治疗的意愿,都是单纯等着咨询师还给他一个合心意的女儿。之前被换掉的咨询师,应该都是卡在这个地方。当他们做不到的时候,这位父亲就会更换咨询师。
经过慎重思考,我决定约谈苏娜的父亲,正面谈一下他的问题。之前的几次约谈,他都以忙为借口拒绝了。我告诉他这次必须到,否则我无法保证任何效果,他才勉强答应。
见到这位父亲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不太舒服。
他靠自己的努力白手起家,有了一个在当地还算有名的公司。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己白手起家,历经很多磨难才成为“上等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明显不符合现实的自信和觉得自己必须掌控也能够掌控一切的控制欲。
“自己水平不行,咨询也没啥用处,孩子还是不听话,把我叫来浪费时间干什么?”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有些心疼苏娜,如果我不是个心理咨询师,一定不会跟这样的人有任何接触。
时刻保持中立,理解来访者的每个举动背后的含义,是咨询师的基本工作素养,我们不以个人喜好来工作。我能理解眼前的这位父亲,他也同样需要帮助。只是如果想让这次的见面发挥出应有的作用,我必须跟他来场博弈。与男性,尤其是这样强势的父亲和老板进行咨询,不妨直接一点。
我说:“既然您觉得我没什么本事,只会一些雕虫小技,那您不妨就跟我聊聊,反正我也不能把您怎么样,您也没啥损失。聊完了您要是觉得确实没啥用,这次咨询可以不收费。”
他略加思索,同意了。
我问他很早失去自己的伴侣,又为了事业错过了对女儿的陪伴,少了来自亲子关系的支持,他的感受如何。他倔强地坐直身体,说大丈夫以事业为重,我说的那些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也没那么重要。
我继续说:“男人都需要女人。再坚强的人,也需要有一个情感的支持者和宣泄口,您怎么看?”
他说:“我又不缺女人。从她母亲去世开始,我想要什么样的女朋友都有。只是考虑苏娜的感受,没有再娶而已。”
我说:“看来您知道要考虑苏娜的感受。”
他说:“我当然知道!”
“那请问您做过哪些让苏娜感觉非常不好的事情?”
“我都是为她好,她有什么可感觉不好的!”
“我相信您都是为她好。但是为她好不代表她感觉好,您就说几件为她好但是她感觉很不好的事情给我听听。反正您也没做错,没什么不能说的,对吗?”
他说:“无非就是这些年忙于事业,没时间陪她,我还不是为了让她生活好一点?让她好好学习,因为考试成绩不好打过她,这也是为了她将来能有个好前途。其他的也没什么,就是家长里短的事情。小孩子懂什么,不得听大人的话吗——我不知道咱们聊这些有什么用!”
我说:“您在这个过程中,关注过她的内心吗?开心、寂寞、悲伤、痛苦这些。”
“我都请了多少咨询师给她了,我怎么不关心?”
“不是请人关注,是您自己关注。您和她谈过心吗?陪她做过她喜欢的事情吗?问过她的感受吗?”
“这倒没有,我哪有工夫管这些?”
我说:“无意冒犯,其实父母的作用比咨询师的作用大太多。跟父母关系很好,被用正确的方式爱着的孩子,根本不需要心理咨询师。苏娜没有母亲,如果您再继续放弃父亲的角色和作用,无论您有多少为她好的理由,找多少个咨询师,你们之间的问题都不会得到改变。甚至随着苏娜的成长,你们之间的关系会越来越糟。我也不能保证她不会出于对您的叛逆和报复,做点什么不好的事情——青少年由于家庭环境不好而去犯罪的比例很高。
“我想我不是第一个跟您说这个的咨询师,我不知道前几位咨询师是用怎样的方法跟您探讨这个部分的,您显然没有接受。您这一次也可以当我在胡扯,坚持自己的想法,觉得自己没有错。苏娜是个好女儿,但如果您还是不想做点什么,她也同样可以成为您的报应。
“我非常诚恳地告诉您,如果您要继续保持您现在跟苏娜的相处方式,我们的咨询也可以结束了。我没有办法解决你们之间的问题,并且我确认,任何咨询师都做不到。”
对于我的态度,他有些意外。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愿意听听,你想让我怎么做?”
我说:“首先,请在做跟苏娜有关的选择和决定之前,听听苏娜自己的意见。把‘我是你爹,所以你得听我的’这样的观点收起来。也别觉得‘小孩子懂什么,我替她选对她好的’。对于一个8岁目睹母亲去世,父亲一直缺席,什么事情都要自己面对,却连养只猫的权利都没有的孩子来说,她懂的可能比你还多。
“第二,请安排每周两次,每次不少于两小时的亲子时间,好好感受一下苏娜究竟需要什么。青春期的女孩子,需要的是尊重和陪伴,不是‘为了你好’。
“第三,您遇到过觉得不用尊重您,不用了解您的感受,只要给您物质就可以的人吗?您讨厌那样的人吗?您可以单纯地只做一个父亲,不去执着于孩子是否和您想象中一样,只是用父亲的身份去爱她,给苏娜的内心真正的支持。在苏娜失去母亲,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您已经缺席了。以后的日子,请您尽量做到像个真的父亲,就算无法沟通,也请您做到倾听,让苏娜感觉还有人陪着她。还有很多,但是请先做到这三点。”
当我说完这些话,苏娜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他需要思考,在心理咨询当中,沉默有时候代表进展。很快,他就说他愿意试试,但不觉得这么做有用。
我说:“您尽管试试,虽然咨询师不应该给来访者留电话,但您从来没有陪过孩子,一旦开始,会有很多的困难。比如您也许会不知道该怎么做,也许会遇到很多您无法理解的事情,也许会觉得这件事非常无聊,当您感觉无从下手或者不想再做的时候,请务必给我打电话。毕竟您到现在为止都讲不出一个有孩子参与的、快乐的故事来。您的孩子感觉最开心的事情和最伤心的事情,您可能也不知道。作为一个成功人士,这也是非常大的遗憾。”
苏娜的父亲离开后,我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进展还算顺利,接下来就是等待,我有信心得到一个好消息。
果然不久后,苏娜的父亲来电话了。他说苏娜再次跟他提出养猫,但是他很担心,因为苏娜曾经有过敏性的皮肤病,他害怕猫会让苏娜旧疾复发,但是直接强硬拒绝似乎也不合适,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告诉他,苏娜想要猫是因为需要陪伴,也许可以买一只她不害怕又能陪伴她的小动物。于是他送给苏娜一对鹦鹉,并且跟苏娜一起喂养,他们开始交流怎样把鹦鹉养好。那之后苏娜父亲经常跟我通电话,询问怎样跟女儿相处,比如怎样告诉女儿经期的注意事项等等。
我和苏娜以及她的父亲也照旧定期见面,他们逐渐开始以我为媒介,把不愿意或者不好意思当面告诉对方的话传达过去。比如父亲会说,其实我非常爱你。苏娜会说我觉得你不是个好父亲,但我愿意适应你。后来我鼓励他们,如果觉得有些话说不出口,那就写给对方吧。
由于父亲还是非常忙碌,他们决定互换日记来看。我很诧异那样一个男人,能为了苏娜提笔写日记,告诉女儿自己每天去哪里,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和一些人生的经验,回复女儿在日记中提到的疑问和遇到困扰的时候该怎么做。
我们的咨询周期从每周一次,逐渐延长到了每个月一次,虽然还是存在分歧和冲突,但他们基本上都可以自己通过沟通来解决,可以逐渐脱离我的支持了。
苏娜最后一次来找我,是告诉我她决定支持父亲找一个伴侣。虽然父亲答应了母亲,在她18岁前不可以再婚,以免因为另一个女主人的到来,让苏娜的日子不好过,但是她觉得,日子好不好过,跟父亲有没有再婚没有关系。
之前父亲觉得需要人陪伴却害怕被人说言而无信,不敢公开找女朋友,就搞地下恋情。长时间不回家的时候,她和父亲两个人的日子都很难过。
她觉得,她有她的人生,父亲有父亲的人生,他们都有权利追求自己想要的。父亲愿意并且学会了尊重她,她也可以尊重父亲。她还感谢我一年多的陪伴,让她和父亲都得到了改变和成长。她相信,支持父亲再婚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我的第一次个案,就这样成功地结束了。
后来,我为很多需要的人提供了心理咨询。在那间十几平方米的咨询室里,我见证了太多人的生命蜕变。助人工作的美好就在于,当我帮助其他人从暂时的黑暗当中蜕变成长的时候,我自己也会得到同样的疗愈和成长。我的内心被每一位来访者的成长所滋养、充盈,生命变得愈发鲜活起来。
多年以后,我来到中科院进修心理学并留在了北京,在圈里小有名气。当时的苏娜正在北师大读书,我们一起去喝了杯咖啡。
她说父亲再婚以后挺幸福的,她也会用心过好自己想要的人生,她非常感谢我让她懂得,所谓的苦难,都是包装得很丑的礼物而已,只要你不放弃,生活就会对你有所交代。
我深以为然,就像我也还蛮感谢那段抑郁的日子,是它帮我推开了心理学的大门,让我遇见了不一样的人生。
撰文:张雯菁
医生说:
由于对抑郁症的认知匮乏,很多抑郁症孩子不能及时得到诊断和治疗,再加上社会普遍存在的病耻感,家长经常以孩子患病为耻,无法支持孩子积极就医,导致有太多的孩子病情被耽搁,继而衍生出大量的悲剧性事件。
就像文中刚开始作者的同学那样,大部分学校都会选择将此类学生排除在学校之外,这样一刀切的办法简单直接,既不会影响其他学生,又消除了危险隐患,但是完全没有考虑到会对当事人的内心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学校对于青少年来说,是仅次于家庭的第二重要场所,在这里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会让他们产生严重的被抛弃感和对自我价值的否定,这会对患者形成二次伤害。
学校遇到这种情况,可以加强学生对抑郁症的认知教育,教会学生面对患有抑郁症的同伴该怎么处理;加强对老师的培训,多关注学生的心理状态,及时发现,及时干预;对于病情不严重的孩子,学校可以为她做一些个性化的学习计划,在减轻学生的精神压力的基础上,保证学业不中断;多跟父母沟通,一起为孩子构建一个健康的外部环境;对于病情严重的同学,也应该给予明确的休学期限和安慰沟通,最好能够有让孩子在家自学的推荐方案;尽可能减少对孩子的二次伤害,鼓励他配合治疗,尽快回归校园生活。
抑郁症很大比例上会受遗传因素影响,生活中的应激事件可以诱发遗传基因的表达,导致抑郁症发病的可能性升高。最大的应激事件包括亲人死亡、受到侵犯、离婚或分手等等。本文作者童年目睹了父亲跳楼、受伤,父母争吵、闹离婚等,都属于特别严重的负性应激事件。
家长平时要多注意孩子的心理健康,要给孩子建立和谐的家庭氛围。及时发现孩子的问题,尤其是心理方面的问题。一定要用实际行动帮孩子解决问题,这样既可以让孩子觉得自己被重视,有自信,也能增强孩子对家长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