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王振忠
明清时期,苏北区域社会的地位极为重要,特别是黄、运的畅淤通废与城镇体系之变迁,尤其值得关注。在苏北,淮安是典型的因漕运而繁盛的运河重镇。明永乐年间,平江伯陈瑄总督漕运,驻节淮安。当时,因漕船至淮安城北需盘坝过淮,转输颇为艰难。为避风涛之险,陈瑄经访问故老,凿渠引水,由城西管家湖至鸭陈口二十里,入宋时沙河故道入淮,名之曰清江浦,此即淮安城北一段里运河之前身。明中叶以后,由于黄河全流夺淮入海,苏北水患日趋频仍,清江浦运口常为黄河所淤,不通舟楫。成化年间,清江浦筑坝蓄水,并建仁、义二坝,运河由此车盘过坝入河,清江闸南岸成为漕运襟喉、水陆孔道,遂渐成集镇。
入清以后,清江浦地位愈显重要,市廛辐辏,烟户繁盛。康熙年间,河道总督入驻此地。雍正七年(1729)以后,该地又为南河总督驻所。乾隆年间,复移清河县治于清江浦。此外,清代行旅凡由南向北,一般都在清江浦舍舟登陆,然后渡过淮河(黄河)到王家营换乘车马,故乾隆皇帝将此地誉作“水驿南来第一程”。道光时人李家瑞诗曰:
地控邳州连沛县,江浮淮水汇洪流。
河洪易溃关民命,漕运长通赖圣谋。
上述这首《清江浦》诗,亦点出了此处的地理形势与国本民生之要害。而关于清江浦的南船北马,咸同年间苏州人江湜亦曾赋诗:“行店邮亭春水滨,骡车滚滚动飞尘,相逢略听客言语,十九黄河以北人。”诗歌状摹的就是清江浦之轮蹄络绎马足车尘。
关于清江浦与淮安的关系,清人笔记中有画龙点睛式的概述:“清江浦为南北孔道,乾嘉间河工极盛。距二十里即湖嘴,乃淮北盐商聚集之地。再五里为淮城,乃漕船所必经者。河、漕、盐三途并集一隅,故人士流寓之多,宾客饮宴之乐,自广东、汉口外,虽吴门亦不逮也。”文中的“湖嘴”,即淮安城北的河下一带。永乐年间因漕河运道改经淮安城西,河下遂居黄河、运河之间。另外,在明清时代,因中央财政倚重盐务,而苏北之两淮盐业又为重中之重,淮安河下遂与扬州河下一样,聚集了大批的徽商西贾,此处花径逶迤,亭台曲折,寓客去留,游士来往,颇极一时之盛。特别是在河决铜瓦厢之前的清代前、中期,河、漕、盐“三大政”汇聚苏北,清江浦和淮安遂为世人所瞩目。当时,淮扬盐商、南河衙门官员与从事东洋贸易的苏州铜商等之奢侈可以骈肩称雄,而俗称的“南河习气”和“盐商派”之引觞醉月侈逐豪奢,对于清代中国习俗隆窳、风尚演替,皆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有鉴于此,在历史地理、城市史和社会史等领域的研究中,清江浦和淮安一带,确有值得聚焦特写之必要。
此前,有关清江浦和淮安的研究成果相当不少,但迄至今日,无论是在史料的发掘还是论题之拓展上,显然还有较大的探索空间。王聪明的博士学位论文《明清时期清淮地区城市地理研究》,在前贤研究的学术基础上,更为广泛地搜集相关文献,溯流寻源,质疑求是,从城市体系与空间结构等诸多侧面,进一步探讨了明清时期清江浦和淮安两座城市的内外空间形态与地域结构之具体演化过程,选题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王聪明毕业后,入职淮阴师范学院,主要从事历史地理学、明清社会经济史与运河史的研究,曾主持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明清苏北漕河交通与城镇聚落变迁研究”,并承担大运河文化带建设研究院的专项课题“大运河苏北段碑刻文献整理与研究(1840—1949)”等。在博士学位论文研究的基础上,他陆续发表了多篇专题论文,从诸多侧面拓展了此前的研究。现在,经过多年的修改、完善,王聪明将相关的成果整合而为一部学术专著。
作者将历史地理与区域社会史研究相结合,围绕着地域中心、城镇体系等的变动,从地理空间、生态环境、经济结构和社会人群等不同侧面展开分析,既有微观细致的考证,又不乏宏观整体的认识。著作的各个部分皆以相关专题切入,行文多所考辨,讨论亦颇为深入,并在扎实的实证性研究基础上,缕析条分,尝试给出较具说服力的诠释。掩卷之余,也让我想起20世纪八九十年代赴淮、扬各地考察时的场景。当年,为了研究两淮盐业与苏北区域社会变迁,我曾多次赴扬州、淮安和清江浦等地实地考察,收集地方文献。1993年5月,我还专程赴淮安参加中国水利学会水利史研究会主办的专题学术会议。其间,曾徜徉于淮安河下的街衢巷陌之间,遥想昔日的繁华荣景;亦曾数度流连于废黄河畔,寻访王家营北上路程之旧梦遗痕……当年,在淮安老图书馆,我复印到当时尚未公开刊行的珍稀文献《淮安河下志》,并以此为核心史料,撰写了《明清淮安河下徽州盐商研究》一文(载《江淮论坛》1994年第5期)。此文应是国内最早系统研究徽商在淮安活动的学术论文,颇受学界关注,曾被当时的《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资料》全文转载。在此之后,徽商在淮安的活动情形,遂引起了更多学者的关注,而王聪明的这部著作对此亦有所涉及,这也让我颇感欣慰。在我看来,此一专著较为清晰地揭示了清江浦与淮安城之互动与转变的时空脉络,在一些方面较前人的研究多有推进。我相信,随着当前大运河保护的进一步展开与升级,相关研究的现实意义将愈益凸显。
岁月如流,秋树飘红,值此收获的季节,王聪明邀我为该书撰写序言,为此,我再次通读全文,遂写下上述的感想略加申说,以就教于作者和广大读者。
庚子深秋于上海新江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