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传统文化

传统文化与当代中国

田青

田青

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中央文史馆馆员、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昆剧古琴研究会会长、中国艺术研究院宗教艺术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博士生导师。长期致力于中国民族民间音乐和宗教音乐的研究，曾任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所长。著有《中国宗教音乐》等多部著作。

当今必须要复兴中华传统文化

外国人不理解我们中国人到哪都讲四大发明，到哪都讲我们有几千年历史。这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们的文化心态。我们从三个数字就可以理解中国人的文化心态，一个是五千，一个是二百，一个是三十。

五千，就是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了解了五千年里中国人为人类文明做出的贡献，也就理解了中国人的自豪感和骄傲。

二百，就是最近这一二百年的历史。近代的中国，作为一个中央大国（我们自认为中央大国）、礼仪之邦，被英法联军、八国联军、日本侵略，任人欺侮，没有还手之力。这一二百年的历史是中国人的屈辱史。从骄傲到自卑，这个心路历程几乎是当时每个中国人都经历过的。

三十，就是三十多年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的经济奇迹，三十多年物质文明让我们中国人重新有了自豪感。

但仅仅有经济发展的自豪感是不够的。有一次，在我给学生上课的前一天晚上，有个新闻说，东北和西北各有一条高速铁路，在同一天竣工了。第二天课上我问学生，所有学生都说不知道。类似的事在今天欧洲的任何一个国家，包括德国、法国、英国这样的大国，都会是一件大事，不但报纸头版头条会报道，而且竣工典礼连首相国王都要去参加。在中国，大家都无所谓了，就是一条高速铁路嘛。这就让我想起撒切尔夫人说过的一段话，大意是不要怕中国，这个国家只会生产物质，产生不了思想。那么我们仔细想想她这句话，有没有值得我们警醒的东西？

我们过去讲“三个自信”：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习近平总书记专门加上了“文化自信”。今天提出文化自信，是非常正确的。没有文化自信，中国即使再富，人家也不会真的尊敬我们。2017年1月中央下达文件要弘扬优秀传统文化，而且把它作为一个工程。这个文件非常正确，今天必须要复兴优秀中华传统文化。

文化自信的基础，就是文化自觉

那么，怎么才能够让我们有文化自信呢？国与国和人与人的关系是差不多的。我们就讲人与人的关系，比如有人送你一张名片，上面印着自己各种各样的头衔，正面印不下来就印到反面。大家说，持有这张名片的人是自信的，还是自卑的？一个真正自信的人，他可能不显山露水，更不屑于用这些头衔来装饰自己。我们在生活中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有的人满嘴吹嘘自己，大家笑笑而已；有的人没说话只坐在那里，却可能很有本事。国家也是这样，文化自信，不是凭空来的。真正做到文化自信，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现在已经被提高到了一个工程的高度，但是真正弘扬起来很难。现在每个人都同意弘扬传统文化，但是有多少人真正去弘扬优秀传统文化？

举个例子。一个很有担当和眼光的企业家，修了一大片仿古建筑，想将其建为一个弘扬传统文化的地方，这很了不起，也做得非常好。其中，有一个藏书楼门前做了一尊雕塑，是从中间翻开的书页，正面有一首五言绝句，中间一句只有四个字，丢了一个字。他们所有人，包括建雕塑的人，都没看出来。这个企业家说，我们是照着原书做的，原书恐怕就这样。原书如果丢了字，还能叫善本书吗？

还有一件事令我印象很深。在台湾，有一位教授问我，中国的祭文应该是几个字一句，我说四个字。他说他去大陆正好赶上祭黄帝陵，有位官员在那念祭文，是三个字一句念的，那位官员说：“三个字好，容易记。”教授说他到现在还记得官员念的两句：GDP，排第五。

所以，文化自信，应该先有一个基础，那就是文化自觉。它有四句话：一是各美其美；二是美人之美；三是美美与共；四是世界大同。各美其美是什么意思？就是无论哪个民族和国家，都先要把自己优秀的东西拿出来，要熟悉、学习、掌握自己的文化，再学别人的文化。

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讲，只是重新看待、评价传统文化还不够，要认真地学习。为什么？因为很多中国人对优秀传统文化知之甚少，甚至是一无所知。就拿我来讲，我也和你们一样，上的是一样的学校，学的是语文、算数、物理、化学……对传统文化的学习，是自学的，因此是碎片化的、不系统的。我们这一代人主要是以自学的方式接触传统文化的，只有个别的人，有家庭的传承。我们必须看到，中华传统文化在最近这一二百年里出现了一个断层。

我过去写中华传统文化的文章，总说中华文明是世界四大古文明中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我最近20年不说了，因为我知道这句话不准确。比如，30年前，中国的地方戏有390多种，经过10年的保护、调查，拼命地往前推，目前中国戏剧国家级项目才有194个，也就是说，一半以上的地方戏都在这30年中消失了。地方戏是什么？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也是我们的骄傲。每一个历史阶段都有它自己的代表性文学艺术，比如说唐诗、宋词。明清的代表性文学艺术是什么？一个是地方戏，一个就是工艺美术（从明清家具到青花瓷）。地方戏在这30年间一半都没有了，这算不算中断？很多艺术都存在人去艺亡的境况，传统技艺消失了很多。我们确实要看到，很多传统文化都没有了，不要说我们的文化是唯一没有断裂的。说别人的文化断了，别人的真的断了吗？古罗马的文化是没有了，但是后面有希腊文化，整个西方的文化把它续接起来了。印度文明中断了吗？印度的音乐学院教的都是印度的古音乐，在印度如果想学钢琴，会被建议去英国学习，印度就教印度的音乐。所以，一定要重新认识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

把曾经中断的文化再接起来

近200年的屈辱史，让中华民族经历了许许多多文化上的挫折、困扰，也犯了很多错误。比如谈到传统文化，大家现在都要讲五四新文化运动。五四新文化运动绝对是应当肯定的，没有五四新文化运动，就没有今天的现代化，甚至大家也不知道什么叫科学、什么叫民主。但是，100年过去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所有内容，都是百分之百正确的吗？恐怕这种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就是错误的，需要改变。今天我们在世界各地办孔子学院，还引起别人批判，被说成文化输出。而“五四”时，可不是外国人砸了我们的“孔家店”，是我们自己砸的。我们对待自己的传统文化，从“五四”时提出砸“孔家店”，到“文革”时一律扫荡，是自己砸自己的家底。“五四”的时候，为什么中国人要对自己的传统文化开刀、开枪？因为那个时候，有识之士都在考虑如何能够救国，救国是第一重要的事。怎么救国？当时绝大部分人认为，是我们的文化出问题了，文化让我们如此失败。所以，不是某一个政党对传统文化采取这种态度，是几乎所有的政党，几乎所有的精英、知识分子采取这种态度，只有极少数的，像辜鸿铭这样的遗老遗少敢于捍卫传统文化。当然，那个时候，主流的态度是对的。如果还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样的思想，怎么能有今天的新中国？不可能有的。但是仔细想一想，是不是把一些应该保留的文化也给砍掉了呢？所以，今天对“五四”的反思是必要的，但对“五四”的否定是别有用心的。我们今天要拿出“五四”时候反思中国传统文化的勇气来反思近代的一些事情。

人类的思想是不断进步的，个体也被他所处的时代环境左右。那个时候，对传统文化不矫枉过正是没有办法把它真正扫荡清楚的。我们今天的任务，和“五四”时候的任务完全不一样了，今天中国人的共识就是弘扬优秀的中华传统文化，这是文化自信的根本。我们要把这些曾经中断的历史再接起来，把我们曾经轻视、曾经反对、曾经抛弃的文化，再认真地扶起来。

文字和口头传承是文化传承的两个层次

今天讲传统文化和当代中国，是有两个意思的。第一，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国的国策，每个人都有责任和义务，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让中国在世界上被人尊敬。中国不仅仅会造高铁、汽车，我们还有文化，而且优秀的传统文化是我们整个文化自信的根基，没有这个根基，哪里来的文化自信？第二，文化自信不是凭空就能有的，要经过艰苦的学习和文化自觉的过程。也就是说，我们今天要静下心来好好学习。

优秀传统文化包括哪些内容？学习什么？现在有一个倾向，就是把传统文化等同于儒学或者国学，这显然是不对的。因为中国文化讲儒、释、道，这是构成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三根支柱。

佛教产生于古代印度，传入中国后，经过长期演化，与中国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融合发展，最终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文化，给中国人的宗教信仰、哲学观念、文学艺术、礼仪习俗等留下了深刻印记。如果对优秀传统文化包含什么还不知道，一谈儒、释、道就说迷信，还怎么弘扬优秀传统文化？

文化是有两个层次的。第一个层次是“楼上”。包括经史子集、唐诗宋词等，它的载体就是文字。汉字承载着中国的历史文化，它的作用非常重要。第二个层次是“楼下”。楼下更重要，楼下没有文字作为载体，靠什么呢？口口相传。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在第一次公布的时候，名字叫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这部分的文化主要是靠口头传承的。以前在中国农村，绝大部分农民是不识字的，但他们不仅掌握全部的生产知识，知道哪个季节该做什么，而且有极强的道德感，知道忠、孝、仁、义、礼、智、信，讲信誉，讲信念，在民族有难的时候会挺身而出参军，保家卫国。谁教给他们的？就是口头传承的。是他们通过听说书、看戏、过传统节日……在传统戏剧、传统音乐、传统美术的熏陶下潜移默化学到的。共同的仪礼、风俗、信念等都叫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文化，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国学、儒学，也不仅仅是落在字面上的东西。中华民族传统的文化，都应该称作传统文化。

怎样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学一门手艺就是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今天学学刺绣不是弘扬传统文化吗？唱唱昆曲不是弘扬传统文化吗？学学古琴不是弘扬传统文化吗？这些都需要传承。所以说，改革开放的几十年，让我们有能力、有信心来反思中华民族的整个历史，同时找到前进的方向。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增加文化自信，这就是今天每个人都应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