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负笈英伦五年
入学伦敦大学艺术研究院
夏鼐到达伦敦以后,先在一家饭店暂时住下,随即前往中国驻英使馆接洽领取公费等事。经过中国协会办事人员的介绍,迅速在莫斯廷街(Mostyn St.)20号的皮尔斯夫人家(Mrs. Pierce)租到一间住室,包括伙食在内,每个星期的租金为25先令,于是便与陈凤书搬过去共同居住。住在英国人家里有两个好处,一是花钱较少,二是便于学习英文口语;坏处是与房东应酬要费些时间。为四处找房看房,夏鼐第一次见识了地下铁道和自动扶梯,感到非常新鲜和方便,从而理解孙中山提倡的民生主义,不仅包含衣、食、住,而且包含行。
确定住处以后的第一个月,夏鼐除积极联系入学事宜外,主要是抓紧时间参观向往已久的几处博物馆和伦敦市内的重要景点。
夏鼐首先参观了规模宏大、世界闻名的不列颠博物院,在第一个月当中先后去了四五次,参观过史前考古、埃及、希腊罗马、巴比伦、绘画、瓷器、陶器等展室,其中瓷器等展室,对照内容翔实的导览说明看得相当仔细。夏鼐感到,该馆陈列的中国瓷器,除明清时代有可观者外,宋元时代罕见佳品。在绘画展室,看到了英法联军入侵北京时,从圆明园掠去的传顾恺之绘《女史箴图》。他又参观了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该馆以应用艺术和装饰艺术为特色,也有一定的规模),在其中国艺术馆看到殷代鸮尊等精美的中国青铜器,并粗略看过该馆的中国瓷器。对专门展示伦敦发展历史的伦敦博物馆,则感到该馆的规模虽然较小,展品却很完备,既有伦敦当地出土的史前时代和罗马时代遗物,又有中世纪的各种精美文物。夏鼐对陈列欧洲大战纪念物的帝国战争博物馆也很感兴趣,看到该馆七个展室陈列着各种武器、军装、有关文物,以及雕塑、绘画、战场模型等,觉得中国也应该有这样的一座博物馆——陈列国耻的纪念品。另外,他还参观过科学博物馆、国家肖像美术馆、杜莎夫人蜡像馆等处。为深入理解英国画家的绘画作品,他特地阅读了怀特(White,G.)著《英国的著名画家》(Master Painters of Britain)的第1~4卷。
至于伦敦市内及附近的重要景点,夏鼐先到英皇正在其中居住的圣詹姆斯宫宫前广场,观看头戴黑熊皮高帽、身穿红色上衣的皇家卫队换岗。又经过矗立纳尔逊等人铜像的特拉法尔加广场,到维多利亚河堤,观看从埃及移来载有托提莫斯三世和拉美西斯大帝刻辞的方尖碑,以及方尖碑旁边的两尊狮身人面铜像。再游览古风犹存的中世纪庄园温布尔登公地、世界最古老的伦敦动物园(展出动物总计10000多只,仅脊椎动物即达3000余只)、英国最著名的植物园克佑花园、伦敦最古老的里士满公园等处。他还曾参观汉普顿离宫、伦敦塔等壮丽的英国皇家建筑群,并在日记中详细记录那里发生的一些动人历史故事。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则看到了历代英皇与皇后的陵墓,瞻仰了英国历史文化名人莎士比亚、哈代、狄更斯等文学家和达尔文等科学家的墓葬。
至于入学问题,夏鼐在伦敦住定以后,便向先期来英留学的曾昭燏、钟道铭等打听,获知英国培养考古学人才的高等院校,主要是伦敦大学的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简称UCL)。这是一所创建于1826年的综合性大学,也是伦敦大学的创校学院,通常被认为是继牛津、剑桥之后英格兰第三所古老的大学。伦敦大学的考古教学分为三处:一为大学学院,包括埃及考古学系和注重希腊罗马考古学的考古学系;二为考古学院(Institute of Archaeology),注重近东方面,系近年新设,设备不周,假伦敦博物馆上课;三为科特奥德艺术研究院(The Courtauld Institute of Art),注重中国方面,但并不见佳,叶慈(Yetts,W.P.)为该院教授。另外又有爱丁堡大学,注重史前考古,柴尔德为该校教授。
其间,夏鼐曾亲往伦敦大学学院探询,索取该学院的简章和申请表。交进申请表时,适逢阿什莫尔(Ashmole,B.)主任教授休假避暑,不在伦敦,从9月初等候一个月,直到10月7日才有机会面谈。得到的答复是,如果想攻读埃及考古学或希腊罗马考古学,至少须花费两年工夫,并须先学习语言文字,否则不可注册。接着夏鼐请曾昭燏帮忙引见担任艺术研究院讲席的叶慈教授,因为携有李济的介绍信函,叶慈甚表欢迎,极力拉夏鼐到他那里注册。夏鼐又与先期来伦敦大学留学的清华校友钟道铭讨论,钟道铭劝他不必读学位,认为对于能够自勉者来说,不读学位而将全部精力用于读书,收到的效果更大;如果读学位,必然会多费工夫于不必要之处。夏鼐感到这话颇有道理,但考虑到家庭希望他出国留学能拿到学位,还是想取得文学硕士回去娱亲;同时感到,应抓紧技术方面的学习,以备将来归国工作之需。如果领到的公费尚有余款,可以继续留在英国自由研究一段时间。夏鼐经过一番考虑,决定先在艺术研究院注册,下一步如何深造日后另作安排。
夏鼐刚到英国后的一段时间,对中国近代史仍未忘怀。例如,他去不列颠博物院的图书馆看书时,发现几种感兴趣的太平天国文献——旧、新《遗诏圣书》和《钦定前遗诏圣书》,便花时间抄录,后又在旧书店买到一本道光十六年新加坡刊行的马礼逊(Morrison,R.)译《马太传福音书》的初印本,通过对比研究,判明这便是太平天国《新遗诏圣书》及据其删改而成的《钦定前遗诏圣书》所依据的蓝本。而对旧、新《遗诏圣书》和《钦定前遗诏圣书》的详细校勘,则揭示了太平天国宗教思想发展变化的轨迹,表现在丧礼上,初期尚保存浓厚的儒家思想,建都天京后则被完全摒除。夏鼐的校勘记为罗尔纲在此问题所作推论提供了有力的证据,从而解决了太平天国经籍版本的一场争论,被誉为太平天国研究史上值得珍重的贡献。[1]再如,他曾几次去不列颠博物院的英文稿本部翻阅戈登文件,并抄录其大纲;参观英国政府档案馆时,看到那里藏有上千册中英外交文件,感慨“可惜现在自己已改行,否则治中英外交史真是方便”。
夏鼐在艺术研究院注册的次日,便开始懊悔没有听从钟道铭的劝告。该研究院的课程,主要有叶慈讲授的“中国青铜器”,每星期一个学时,课后写作一篇短论作业上交,随后再安排时间讨论短论的内容;另有“中国陶瓷”和“考古遗存的田野发掘与室内整理”。除此之外,叶慈并不乐意学生多选其他专业的课程。第二外语也有待落实。不过,夏鼐在第一个学年,还是另行选修大学学院和考古学院的一些课程:“田野考古的目的与方法”“普通测量学”“博物馆考古学”“考古绘图”。共计选修十门课程,分别在四个地方上课,再加上几门课外实习,以及去图书馆看书,需要乘坐公共汽车或地铁来回奔波,往往一天花在路上两个小时,忙得不可开交。其中,考古学院惠勒(Wheeler,M.)教授执教的“田野考古的目的与方法”,对夏鼐的考古理念影响最大。该课程原由英国考古学泰斗皮特里主持,皮特里退休以后由其入室弟子惠勒继任。惠勒以工作严谨、方法细致而著称于国际考古学界,他的名言是“考古学家要发掘出古代的人民,而不仅是发掘出古代的文物”。“博物馆考古学”课程,由惠勒教授的夫人执教,通过课堂讲授和操作实习,学习青铜铸造,及古物保养、修复和管理的技能:青铜铸造方面,学习石膏外范、蜡模和泥范的制作、熔铜浇铸和失蜡法铸造等技能;古物保养方面,学习整理陶片、修复陶器、铁器去锈,以及古物装箱等;普通测量方面,则学习平板仪和经纬仪的使用、地图的测量与绘制。而通过“矿物学与岩石示范”和“体质人类学”课程,又学习了识别典型标本。由此,他对考古技术的方方面面,乃至古物装箱,都有很好的掌握。
夏鼐听取惠勒讲授“田野考古的目的与方法”期间,曾于1936年5月在惠勒的带领下,前往索尔兹伯里(Salisbury)附近,参观著名的斯通亨奇(Stonehenge)、伍德亨奇(Woodhenge)等古代遗址。前者是欧洲最宏伟的环状列石,始建于新石器时代晚期,经青铜时代增建、改筑,屹立于地面之上。后者是1926年英国空军通过空中摄影观察到地面草色不同而发现的,经多次发掘判定为铜器时代遗址,发掘以后原地保存神殿等遗迹,竖立圆形水泥桩表示木柱、方形水泥桩表示石柱。夏鼐对此很感兴趣,特写信将照片寄给共同发掘殷墟的史语所友人,并且满怀信心地说:“将来中国复兴后,我们也许有机会坐飞机考古。”
1973年夏鼐重访英伦时,拜见昔日田野考古老师惠勒爵士
惠勒在课堂上讲授田野考古方法结束后,于1936年7月下旬率领考古队前往多切斯特附近,进行梅登堡(Maiden Castle)山城遗址的发掘。夏鼐随同前往,在惠勒的亲自指导下,经受六个星期的田野考古科班训练。出发时,夏鼐身穿仅有两套西装中的一套,惠勒责问:“你干什么来的?”让他赶快回去换装。梅登堡是英国史前和罗马时代的重要遗址,惠勒在此首创开探方的发掘方法,开掘10英尺见方的探方,对遗址进行全面揭露。本季度的发掘目标,主要是弄清楚遗址“东门”的结构,及规模较小旧城墙与规模较大新城墙之间的关系。开始两个星期,夏鼐被安排在G地点,发掘新石器时代防御壕沟,沟壁甚为平直,沟底与沟壁几成直角,出土物均需标明其所出探方和地层;又将一定地层中的泥土盛匣采集,准备交给有关专家用显微镜观察,以推测当时该地的气候状况。负责G地点的那位先生对夏鼐的工作甚为满意,本来希望留他继续在那里发掘。但夏鼐为学习多方面的发掘经验,要求另换一个地点,惠勒便把他调到L地点,先后在23号探方及西侧相连的29号探方工作,那里在探寻附近是否有罗马时代的建筑遗迹及导引至水井的沟渠。夏鼐向惠勒当面请教不同发掘方法的优劣,以及各种遗迹发掘方法的适宜情况。该探方的第2层系棕色土和白垩碎片,所获皆为罗马时代之物,而年代较早的第3层土色较黑,分界线不甚明显。夏鼐获知,发掘中应将此分界线不明地段的出土物另行存放一匣,以免将第2层物误为第3层物,使第3层的时代判断发生错误。夏鼐又了解到,对邻近探方发现的遗迹,应俟相连各方都做到同一层,就所绘平面图作整体观察,始能判明其性质。夏鼐在29号探方的3D新石器时代泥炭石灰层之下,曾发现一个圆形灰坑,出土新石器时代的陶片、兽骨和炭烬,并第一次见及和清理了五六个柱洞。他还第一次亲手测绘了遗址23号、29号两个探方北侧的剖面图。
梅登堡遗址邻近英国著名作家托马斯·哈代的故居。夏鼐在发掘工作之余,几次前往参观,并去附近的图书馆借阅哈代的代表作《卡斯特桥市长》及《还乡》,感到两书描写风景甚佳,情节亦佳,令人有“多情自古空遗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之感。
夏鼐开始留英那段期间,除与同在伦敦大学叶慈处学习的吴金鼎、曾昭燏经常交往外,还与朱庆永、向达(字觉明)、王重民(字有三)不时过从。朱庆永是清华史学研究会的旧友,1936年考取留美公费前往爱沙尼亚留学,就读前在伦敦逗留一段时间;而向达和王重民则是新识,均系受北平图书馆派遣,前往英、法两国,考察包括敦煌遗书在内的流失海外中国古籍的情况。夏鼐与他们三位,不时在不列颠博物院的图书馆会面,愉快地交流心得,也时常一道去伦敦的著名中餐馆顺东楼进膳。夏鼐当年奉赠三位好友的诗作,生动地体现了彼此的浓郁情谊。1938年5月下旬的《致向达》一首云:
辰州一豪觉明翁,不作道士作史公。三五英儒拜脚下,十万卷书藏腹中。两足上梯如腾云,只手抄书赛旋风。博物院中秘笈尽,顺东楼中饭锅空。
其间,还曾与费孝通、杨人楩、储安平有过短暂的接触,但与钱锺书不曾谋面。卢沟桥事变后,夏鼐参加过旅英爱国人士的中国后援会活动,聆听杨虎城将军等人讲演,积极为国内的救亡活动捐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