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文学院的佼佼者
夏鼐决定转学清华大学后,于1931年7月8日前往设在北平城内北河沿北大三院(现为最高人民检察院所在地)的报名处,报考清华第六级(1925年清华学校改为大学后的第六个年级,即应于1934年毕业的1930级)社会人类学系二年级插班生。当时曾有一番小的波折,燕大开具的修业证书上没有写明“修业期满,成绩及格”,夏鼐开具倘录取后发现弊点自愿退学的保证书,方才领到准考证。7月16~18日在该处顺利应试。8月7日高兴地接到录取通知书,9月7日去清华园报到,实现了自己的夙愿。办理入学手续时,除查对照片、复验体格、缴费、交保证书等项外,还遭遇美式老生给新生下马威的Toss(音译“拖尸”,意为“猛然抛起”,由四名老生抓起一名新生的四肢摇晃,然后抛到运动垫子上)。入学后,宿舍确定在二院附4号(现已拆除)。
夏鼐本不准备继续读社会学系,但对究竟转陈桢教授为系主任的生物学系,还是转蒋廷黻教授为系主任的历史学系,开始并未拿定主意。在清华入学后去注册处接洽时,注册主任说需要先得到系主任和教务长的同意,他便先去见社会学系主任陈达教授,又去见教务长张子高教授,请求转系。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洽商,夏鼐才以历史学与社会学性质相近的理由,办妥转入历史学系的注册手续。这时正值“九一八”事变发生之际,21日全校同学集会三小时,群情激昂,议决了关于抗日的一些提案。有人提议清华全体同学徒步赴南京请愿,又有人提议清华全体师生绝食抗议一天,但都没有获得通过。同学们曾于9月22日听取蒋廷黻教授所作题为“日本此次出兵之经过及背景”的讲演,夏鼐在日记中对此进行了评述:“吾人对策之治本方法,在于民族与个人之根本改革,中国人遇小事委靡不振,遇公事贪婪腐败,此种习性非大行改革不可。”[5]随后全校停课,夏鼐参加了去郊区宣传日寇暴行的活动,曾步行二三十里抵达北郊的沙河镇,并进入昌平县城。学生大会又通过决议,停课三个星期进行军训,前往西苑兵营,参观机关枪、迫击炮等兵器,并观看步兵操练。其间,校内发生历史系教师吴其昌为请求政府出兵绝食、学生代表赴南京请愿等事件,直到11月底方才正常上课。夏鼐当时认为,某些议案是在感情冲动下通过的,救国只有下死功夫来学别人的长处,以求并驾齐驱,而终于轶出其上。至于停课、出操、请愿,至多只能振奋民气,实际上没有什么效果。不过在受压迫的情形下,感情冲动非但不能避免,并且是可嘉许的一件事。1954年他翻阅自己这时的日记时曾经写道:“1931年是惊动世界的一年,全国蓬勃兴起救亡运动。然而我仍沉迷于读书生活中,可见我当时民族观念的淡薄,有点醉生梦死!今日翻阅,不禁汗流颜赤!”[6]时值“思想改造”运动之后,如此感言可以理解。实际上他对民族危亡是非常关心的,这段时间阅读的书籍,主要有李剑农著《最近三十年中国政治史》(600多页)、刘彦著《帝国主义压迫中国史》(800多页)。
1931年10月14日著名教育家梅贻琦教授被任命为清华大学校长,12月3日正式到任并向全校师生发表讲话,强调“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清华大学校训是“厚德载物,自强不息”,奉行通识教育。当时正值清华大学早期的黄金时代,图书仪器完备,各科名师云集。而历史学系,经过蒋廷黻两年来的革新,已经走上正轨,特点是中外历史并重,要求学生多学外国语文及其他人文学科。这些对于夏鼐都有深刻的影响。二年级所修课程有:吴其昌讲授“中国通史”,孔繁霱讲授“西洋通史”,钱穆讲授“战国秦汉史”,商承祚讲授“殷虚文字研究”,史禄国(Shirokogoroff,S.M.)讲授“人类学”及“法文”,等等。三年级选修课程有:雷海宗讲授“史学方法”和“中国上古史”,陶希圣讲授“中国社会史”,蒋廷黻讲授“中国近代外交史”,刘崇鈜讲授“西洋十九世纪史”,以及钱稻孙讲授“日文”,等等。四年级选修课程有:陈寅恪讲授“晋南北朝隋史”,张星烺讲授“宋辽金元史”,噶邦福(Gapanovitch,J.J.)讲授“希腊史”,赵万里讲授“版本目录学”,等等。另外还有体育、军训等。
1932年初,夏鼐在日记中计划,本年预备课外读50部以上100部以下的书籍;法文至少要认识2000个以上的生字(单词),年终时能够翻字典阅读浅近的法文书。暑假中读点外交史的书,同时对中国通史方面已出版的书籍加以系统的研究。为学好钱穆的“战国秦汉史”课程,他从上年年末开始,认真阅读《史记》及三家注,并参考清代梁玉绳的《史记志疑》,对《六国年表》《魏世家》《秦始皇本纪》等进行校订,先后写成并发表《魏文侯一朝的政治与学术》《秦代官制考》二文。
1932年初撰写的《魏文侯一朝的政治与学术》[7],正文为钱穆讲课笔记的整理稿,夏鼐在每节之后附加自己的按语。其中关于“井田制之废除”,即“爰田制的施行”,按语长达3000余字,最为精辟。他详细论证后认为,无论是胡适的《井田辨》,还是郭沫若的《周金中的社会史观》,否定的都是孟子的那种本难成立的“豆腐干块”的“典型的井田制”,而赞同钱穆所说“虽有经界,不必那么整齐;虽是土地公有,分配平均,不必每家皆百亩;虽行助法,不必税率是九一”,即“修正派的井田制”。至于王宜昌所推想的轮耕制,则与“典型的井田制”无关。说到“爰田制”,夏鼐有自己的独到看法,认为这“是一种授田的制度,其特征是农民永耕于其地,不复与他农相易换”。他认为《左传》杜注“见‘爰’字可释为‘易’,因之望文生义,实不可从”,将爰田解释为井田制下“三年爰土易后”的田制,或者把爰田制与轮耕法混而为一,都是出于误会,“最好还是解释‘爰,于也’,即永耕于其地的意思”。该文按语又言及“郡县制之发生,虽非起于秦始皇,然亦仍以秦国为最早。……魏文侯并没有立刻废止封建制”,“军民分治是战国逐渐成功的制度,不必归之于魏文侯一朝”,看法都与钱穆完全不同。
1932年6月撰写的《秦代官制考》[8],主要根据《史记》中的有关本纪、列传,以及《汉书·百官公卿表》,对秦代的中枢政治中心(三公九卿)、其他中央官吏、武官、郡县官吏,进行详细考证与论列。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秦代官制的作用,在于极能适应当时的时代要求。当时的时代要求,不外二点:一为政治上由封建改为郡县,力求政权的集中;一为造成军事上的严密组织,以武力统一中国。秦国对于前一点,多采用三晋的制度,如置相、立郡县等。关于后一点,因秦民族本来富于尚武的精神,故武官及封爵的制度及名称,多为秦国所原有,而罕稗贩自异国。这两方面的优点综合后,秦人便能无敌于天下,遂统一全中国。”“秦代官制对于后世的影响……历千余年而不衰,直到西洋的资本主义国家,用铁舰大炮击破了中国的闭关主义,中国的官制,才有根本的改革。”该文既有详细的史料考订,又有宏观的历史思考。夏鼐作为大学二年级学生,能够写出这样有分量的长篇论文,讨论秦始皇统一中国过程中订定官制的历史贡献,实属难得。
前已述及,夏鼐早在中学时代即曾对“茹毛饮血”的传统解释提出质疑,走上治学之路后,更加注意采取现代化的科学方法研究问题。1932年他在《清华周刊》[9]第37卷第1期第一次发表的文章,是林语堂《言语和中国文字二者起源的比较》的中译。为什么要将该文译成中文发表呢?他在所作“译者附注”中强调,深意在于“因为它可以指示我们一个研究国故的新方法,并且可以破除那种中国文字创始于‘伏羲画卦’‘仓颉造字’的荒唐神话”。[10]他对形式逻辑问题也很关注,曾经下过一番功夫,1933年发表有《宾词数量限制说之批评》[11],对同窗王栻补译、严复原译、耶芳斯(Jevons,W.S.)著《名学浅说》中省略未译部分,进行逻辑学问题的深入讨论。所以,夏鼐论证问题总是非常严密,与其他学者讨论问题时往往关注是否合乎逻辑。
不仅如此,夏鼐对于社会科学理论也密切关注。1933年发表的《奥本海末尔的历史哲学》一文[12]是这方面的突出表现。奥本海末尔(Oppenheimer,Franz)是德国社会学家和经济学家,所著《论国家》[13]篇幅不大,却论述了从古希腊罗马时期到现代关于国家的各种理论思想,并对国家的发展趋势作了预言,认为国家将会消亡,最终成为“自由民联合体”。但他属于强制论一派,主张国家起源于暴力的征服与平定。夏鼐的文章详细介绍了奥本海末尔的国家起源学说,在讲述国家起源、国家的形成过程、国家形成后的发展过程、历史的原动力四个方面之后,根据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论断,对其学说进行了尖锐的批评。该文指出,国家的起源“不一定由于暴力的侵占,有时是经济发达的自然结果,且又不一定是一种族对于他种族的征服,而可以是社会内部分裂的结果”,认为“奥氏概归之于[暴力]一元,似属未妥”。针对奥本海末尔主张国家发展的趋势是“经济手段逐渐发达,政治手段逐渐萎衰,以至于最终达到仅有经济手段而无政治手段”的渐变,即由阶级国家突变为无阶级的自由市民团体,夏鼐断然指出这“也许在梦想中,永远不能实现”,强调“革命仍是这突变所未可免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