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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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夜阑星稀,月辉惨淡。三百年古槐默然肃立,正以它那沧桑古朴的慈悲情怀,见证着宅院里的深重苦难!这一夜,困扰尹秀娟心间的,仍然是越来越艰难的生存问题。士勋的饭碗丢了,爷爷遗留的两块银元也被歹人算计了去,闹心的是还有大嫂家的一块,一旦大嫂回来该向她如何交待?士仁崴了脚,起码两个月下不了床,外出乞讨的想法也落了空。虽然正是春绿繁茂的季节,四周坡里、山上沟下,也能挖到些野菜、篷草什么的,但是不能保证天天都那么幸运,饥民哄抢野菜不亚于抢粮。因此,不能指望依赖野菜为生。尹秀娟想来想去,还得挑选些旧衣旧裤、床单被面,去赶集换些吃的。只能是捱一天算一天,走一步看一步了。都说:天无绝人之路!还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也许是真的,老天爷总有发善心开眼的时候!

宝积大集那天,尹秀娟早早的起来,士勋和士信也就要起来。唯独士仁背靠墙坐着,一副沮丧的样子,士勋倒了碗水给他,他接过一气喝完,突发奇想的说:“哥哥,你给我做个柺棍怎么样?柱着柺棍,我就能下地走路了是不是?”他娘首先反对说:“又要逞能!士勋可别给他做!”士勋点点头,接着说:“娘,我这会儿到地里看看,地里的草长的很厚,也许有能吃的。”他娘说:“那你早点回来,待会儿娘领着士信去赶集,士仁自个在家里娘不放心。”士勋答应着就出门去了。士仁就一个劲地喊闷!他娘说:“娘给你找几本你爹的书看,就不闷了。”说着,便到壁橱里拿来两本书:“不认得地字记下来,等娘教你。”士仁说:“娘,这些书也能拿去卖和换东西。”他娘就说:“不行,这些书都是你爹的,要给他留着!等日子好了,你们还要念书呐!”士仁有了书看,就安静下来。他娘便拾掇了一下,领着士信去赶集。

出门前,士信吃了三个小虾米,喝了两碗水。在路上撒了两泡尿后,就感到饿,快到集头时蹲在地上说饿得走不动了,娘就背起他来,说:“士信再忍忍,等娘换了吃的先给你吃。”其实,娘的肚子也是饿得咕咕叫,她背着士信有些吃力,走了十几步后停下来,娘俩就在路边上蹲着歇歇。士信还是喊饿!集上稀稀拉拉地一些摆摊的,也是稀稀拉拉一些赶集的。尹秀娟环顾四周,见右后边有个空场,再向里是个用树枝围起来的闲园,里面正有两棵小榆树长出黄绿的榆钱。她左右看了看,并没有人注意。她就小跑过去,伸手扳过一棵榆树来,先急急得摘了些填进自己的嘴里,然后便把摘下的装进褂子口袋里。她这边专心地摘着榆钱,而路边的士信却被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用一个煎饼引进一条胡同里。她恨不得多摘些。当她感觉口袋快装满了,够士信填饱肚子了,就停住手转身回来,可没看到路边上士信的身影,她在街上前后左右跑了几步,各个方向总也没有看到士信,她就急得哭腔着大喊起来!她喊着“士信”向东跑跑,没有士信的回音,再掉头向西跑跑,也是不见士信的踪影。“儿子被人偷了!”好像有这么个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响起的那霎里,她顿感一阵眩晕,接着便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差不多一年前,在日寇疯狂的搜捕、屠杀共产党人和反日分子的严酷形势下,中共骈邑县委根据省委的指示,通知全县各村地下党组织成员,只要坚定共产主义信念,可以改变斗争策略“灰色”下去,也可以打入日伪内部秘密为党工作。刘尧村地下党支部书记刘广元,就是适时的顺应斗争形势的发展,经报请上级党组织批准,摇身一变,就干起了村里的伪保长。他昨日接到宝积乡伪乡公所的通知,要求各村伪保长今日早到乡公所开会。他便按通知要求一早就来到乡公所开会。嗨!所谓狗屁会议,就是三天后在县城举行弥河桥建成通车典礼,要求各村组织村民去现场摇旗喝彩。刘广元听完会领了十个红绿黄的小三角旗,就出来乡公所赶路回家。家里妻子孙文绣五天前刚为他生了个丫头片子,他也很为之高兴!他行走到赶集的大街上,从东头向西行了也就七八十步,突然看到二三十步远的前面,一妇女倒在地上,接着见有人围了上去,他也赶忙跑过去,拨开人群向里看去,猛一看面熟,再细看认出是孙文源家二嫂,令他大吃一惊!他立刻冲进去扶住二嫂的头,用右食指掐住二嫂的鼻下人中,不多会儿,二嫂“哇”地一声醒过来,接着就喊“士信!”他慢慢扶二嫂坐起来,两人目光相对,二嫂晃着他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哭喊道:“快去找士信、快去找士信!……”他就急忙说:“二嫂,你别哭,在这里坐着稳稳,我去找士信!”说完,他站起来大声问道:“各位大哥、大嫂,有谁看见六岁、这么高的小孩去哪里了?”多数人都摇头,有个痩老头含含糊糊地指了指东边说:“好像有个小孩向东去了。”刘广元不管痩老头说的对不对,可这是唯一的线索,他立马冲出人群,大声喊着:“士信!”向东跑去。

尹秀娟坐在地上,“嘤嘤”地哭着,嘴里还不住地嘟囔道:“丢了士信,还叫我怎么活呀!嘤嘤……”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刚在这里哭不行,士信到底向东了还是向西了并不确定,刚刚四妹夫向东追去了,而自己应该向西去找。于是,她爬起来就向西跑去,嘴里凄厉地喊着“士信、士信……”那喊声里迸发出一个母亲撕心裂肺的疼和爱!那喊声里泣诉着一个母亲悲戚无助的哀与伤!她踉踉跄跄地小跑着、左右看着、呼喊着!她在家里就是嚼了一根水草和一棵苦菜子喝了两碗凉水。这霎里,她感觉两眼冒金星,但是她模模糊糊地看见前面有个小孩,那一定就是士信!可她实在没有力气跑过去,一个趔趄就趴在地上,她还下意识的护住装满榆钱的口袋,她望着“士信”模糊的身影,用力的微声喊:“士信,你快停下,回来!士信不是饿了吗?快回来,娘的口袋里有榆钱,还满满的,士信,快回来……”任她怎么喊,“士信”没停下,而且身影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趴在地上,意识里:那黄绿的榆钱还满满地在口袋里,自己就是再饿也不能吃,那是给士信的,士信吃饱了就不用娘背了……她感觉好累好累,好想睡一觉,睡着了就不饿了。

尹秀娟趴在地上,的确是昏睡过去了。她像是在做梦:有人给她翻过身来,她想喝水,口渴的嘴里就有水灌进来……她真真切切听到了士信叫娘的声音,她睁开眼,果然是她的士信在给自己喝水。她转着眼球看了一圈,在蓝天的背景上,有四妹夫的笑脸,还有一张令她厌恶的雀斑脸!喝了水,她感觉有了力气,就撑着胳膊坐起来。她伸手摸着士信的头,埋怨道:“士信,刚才娘看着你在前面,娘怎么叫,你也不回头?饿了不是?看,娘这里有榆钱!”说着,就抓出一把给士信。士信说:“娘,你自个吃吧,刚才俺大爷爷给我吃了一个煎饼。娘,刚才你看到的那个不是我。”刘广元说:“二嫂,这回多亏了廷全叔把士信救下来!”说着,伸手拉起尹秀娟。她站起来有些歉意地朝冠子笑了笑,低着眼睑说:“谢谢大叔救了士信!”说完,还给冠子鞠了一躬。冠子还有些扭捏,赶忙说:“碰巧了,碰巧了。二侄媳妇,你没事就好!我还有些事,先行一步了。”说完,跟刘广元点点头,朝尹秀娟笑了笑,转身就走了。

刘广元说:“二嫂,都快晌午了,正好领着士信到我家里吃饭,也正好去看看你的小外甥女。”尹秀娟扑打着身上的尘土,高兴地说:“四妹生啦?去、一定去!士信,和四姑夫先走着。”她看着士信跟着刘广元拐进向南的胡同,便从怀里拿出绸缎被面,向东去找到那个摊位换了两块巴掌大的豆饼,揣进怀里就回身追赶士信而去。向南走四里多路就是刘尧村。她感觉还是很饿,便从口袋里捏了一点榆钱填进嘴里。她很想再吃点,但总有些舍不得。到了刘广元家,士信已经在四姑的屋里吃煎饼了。她到床前看了看睡着的女婴,然后和四妹孙文绣拉着手坐在床沿上聊起来。

说起爷爷去世的事,孙文绣埋怨了尹秀娟几句,又骂了二姐孙文锦婆家一通,然后说:“这家里自从大上个月才好些了,我也不知广元整天的在外面鼓捣什么,只知道他从上年就干村里的保长,一些事不敢问,问他不但不说,还吹胡子瞪眼发脾气!好歹他还顾着这个家,上个月从县城弄来些粮食。”听了孙文绣的话,尹秀娟一时被搞得稀里糊涂,真有些孬好不明、是非难辩的感觉。这时,刘广元拿来饭菜,说道:“二嫂也不是外人,就在这里吃吧,你看,我找了些菜种子,撒到后院的空地上,这不都长起来了,才有菜吃。”尹秀娟赞许的点点头,接着问道:“四妹夫,你那菜种子还有吗?”刘广元两手一翻说:“没有了,全撒地里了,等留下几棵当菜种吧。二嫂,快和士信吃饭吧。”

吃着久违了的煎饼卷菜,尹秀娟百感交集,她强忍住眼泪,才没有失态。刘广元突然问道:“二嫂,五妹孙文菊常回来吗?”尹秀娟说:“有一年多不回来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唉!这一家人,走的走,散的散,若大个宅院就剩下俺娘四个啦,大娘和大嫂领着孩子们也不知去了哪里?唉!”刘广元略有沉思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据说年前南边的在五肼一带把协同队又收拾了,这过了年也不知老沈去了哪里?”说着,把脸转向尹秀娟问:“二嫂,你在村里常见沈同祥吗?”尹秀娟摇了摇头,对刘广元东一杆子西一锄头的话语,她也总感到别扭,云里雾里的不辨南北,她只能含混而答。孙文绣说:“广元,别问了,快让二嫂吃完饭回家吧,家里士仁还崴了脚,这回士信和二嫂又受了惊吓,还别说,这回真是多亏了冠子。”尹秀娟问:“四妹,今天的事你都知道了?”孙文绣说:“广元领着士信来家后就没说别的,就说了你和士信的事,和冠子怎么救士信的事。”

原来,冠子在伪乡公所开完会领了小三角旗,又和伪乡长张三套乎了几句,出来的稍晚些,当他走出乡公所的大门,刚要拐向集市大街时,听到一个小孩哭喊着找娘的声音,他便寻声看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抱着一半大孩子,急急地从胡同口拐出来,那孩子在男人的怀里扭扯着、哭喊着,他就知道又是人贩子抢了人家的孩子。他本不想多管闲事,可他突然听到孩子喊道:“大爷爷、大爷爷,救我,我是士信!”他立马几步抢过去,使出当年在日本人那里学的功夫,一把夺过孩子,又狠踢一脚把人贩子踢出两步开外。说是人贩子,看来这人也就是刚入行的雏儿,几乎没有什么手段。冠子仔细一看手里抱住的孩子,右腮上有冻疮疤,果然是孙文源家的士信,恰在此时,刘广元也正好赶来,撞见冠子勇救士信的精彩一幕。

尹秀娟吃完饭就要和士信回家,刘广元将准备好的布袋背起来也随着出了门。尹秀娟要他回去不用送了,他说:“二嫂,我送你和士信到家。再说我给你挖了些棒槌子面,一块带过去。”她说:“四妹夫,不用!棒槌子面我拿着,你快回去吧!”“二嫂,快走吧!”他执意要去,她只好作罢。

路过牛家洋槐园时,刘广元骂道:“这些天杀的日本鬼子,把洋槐园糟蹋的一干二净,弄木材去建了县城南边的弥河桥,今日去乡公所开会,就是为了这座桥的事。”进村后,士信就头前快步跑回家。刘广元也是走到哪便感慨到哪,见小学堂墙残屋破,就说:“那几年,小学堂就是革命摇篮,白日小学堂,晚上读书会,是多么热闹红火,而现在人去屋空,落败不堪的样子,令人心酸呀!”尹秀娟有心提醒他少说这样的话,但见街上冷冷清清的没个人影,也就闭住嘴没出声。行至古槐树下,他过去拍了拍树桩,慨叹道:“古槐旁边站,想起孙文源,他是点火人,星火遍燎原!唉,真是想念二哥啊!还有二高一金十来孙,加上史沈尹刘又四人,眼下只有单刘在此凄然泪下,感慨万千!”说着,还真就泪水盈眶,拭泪擤涕,一副泣呛的样子!尹秀娟赶忙拉着他进了宅院,他才恢复到常态。

进屋后,弟兄仨跟四姑夫不约而同地打了招呼,看着四姑夫放到地上的口袋,知道有饭吃了,心里甭提多恣!侵略者压榨、奴役下的劳苦大众,能吃碗饱饭成为苟活于世的第一奢望。尹秀娟倒了碗水端给刘广元,他接过喝了几口后,又感慨地说:“二嫂,我算着二哥快六年没回来了!这六年在历史长河中只是一瞬间,可我们屈屈几十年的人生,六年又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嗨!六年呐!”士仁伸腿坐在床上,他拿起身边的写仿本数了数,高声说:“四姑夫,俺爹出去正五年七个月零十天了。”“哎,士仁是怎么算的,给四姑夫看看。”说完,他就伸手接过士仁递过来的写仿本认真看起来,原来在十几页写仿本上用铅笔画竖,画到三十根就写上一个月,十几页的纸已画了六张。刘广元拿着本子看的很仔细,本子背面还有些记事什么的。他就夸奖道:“士仁从小就如此认真,长大后定有大出息!”士仁喊道:“这是俺哥哥的主意。”尹秀娟笑着说:“这两孩子每天画一根,风雨忙闲不隔,就是每天都想着他爹!五年七个月零十天,五年七个月……”她重复着这些数字,那笑眼里分明又闪动起晶亮的泪花!刘广仁掏出怀表看了看,赶忙说:“二嫂,我得走了,再回去晚了,你四妹又不高兴了。”尹秀娟说:“四妹坐月子才几天,身子还虚弱,四妹夫就快回吧。”刘广元就和士勋小弟兄仨招呼了声便出了门,士勋赶忙跟出去送至大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