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在二弟尹兆喜的坟前,尹兆瑞几经哽咽、昏厥。出事的那天傍晚,他二弟来到烟铺说道:“哥,你快回家歇着吧,今晚我在这儿住下办些事情。”他知道二弟现在是革命的人,他知道“革命”二字意味着什么。他就叮嘱道:“二弟,千万要小心!”他和二弟相互深情地注视了一会儿,又相互点点头后就分手了。万没想到,这一深情的注目,竟成为兄弟二人的诀别!
尹秀娟过去挽住爹的胳膊说道:“爹,咱快起来回家吧,这春寒风燥的,您又这么悲戚戚的,可别伤了身子。”她爹尹兆瑞抹了抹泪说:“爹想多陪一会儿你二叔!”她说:“爹,二叔走了一个多月了,您每次都这么伤痛欲绝的来看二叔,您这样,二叔走的也不安心啊!”说着,她又哭腔道:“自打二叔走后,您也病了好几回,看您这病歪歪的样子,您若再有个三长两短的,叫我和文韬还有一大群孩子们怎么过啊!嘤嘤……”尹文韬忙过来拉他爹,也说道:“我姐说的对,听我姐的,咱们快回家,您得好好保重身体,也叫二叔走的放心不是。”尹兆瑞终于在儿女的搀扶下回家了。
在孙家小埠古槐树左旁的宅院里,这一个多月以来,悲痛、哀伤、愤怒和无奈撕扯着每个人的心!时日正是一九三八年的春节前后。孙老太爷为失去了一位忘年挚友、一个没有血统关系的叔侄至亲而悲痛欲绝!他又为大孙子孙文清身陷囹圄而愤怒、既无奈而又万分担忧!孙文清出事的第三天夜里,他妻子孙许氏生下一男婴,取名孙士勤。生产的那一晚,宅院里还不知道孙文清被抓,孙许氏仍期盼着被抓了民夫的丈夫回家来过年、亲亲他的三儿子呢。直到腊月二十八那天,被放回家过年的孙文刚来宅院里询问孙文清的情况,大家才知道孙文清已失踪多日。转过年来,经多方打听,终于从一个伪军的嘴里,得到了孙文清被日本人抓去的确切消息,并知道与尹掌柜的惨死密切相关。孙许氏顿时陷入六神无主、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
年前年后的一个多月里,尹秀娟在悲痛、哀伤、激愤的同时,又多了百分之千分的操心事!她心力交瘁,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孙家这边,产妇孙许氏和婴儿需要她抽身去照顾,爷爷和婆婆需要她的照料,身患恶疾的六妹更需要她的陪护和关爱,幸好大儿子士勋担负起照顾俩弟弟的责任,为她稍稍分担了些重压。尹家那边,大姐尹秀婷、二姐尹秀媛,姊妹俩趴在二叔血肉模糊的遗体上哭昏过去,她也是强忍着万分的悲痛,陪护了两个姐姐一天一夜;而她爹尹兆瑞都有了要随二弟去了的心理和行为,她便极尽女儿的孝道,千言万语的贴心话、宽慰话,才让爹找回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虽然,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但却没有一丝一毫春天的气息。阴沉的天气,肆掠的狂风,剥夺了风和日丽的春光。夜已深深。尹秀娟望着窗纸上那一格一格的灰白,脑海里的片段就像这一格一格的窗白一样,总也没有明快艳丽的那一格。她的思绪在咫尺天涯间飞驰着,一会儿是睡在身边的仨儿子,一会儿是奔波在外、渺无音讯的丈夫。身边的是她的希望,在外的是她的牵挂!风雨如晦,不管以后的日子多么艰难困苦,她都要竭尽母亲的责任,养育仨儿茁壮成长!艰难险阻,不管前途是多么的渺茫、遥遥无期,她都要守护住作为妻子的那份忠贞不渝的爱,祈盼丈夫平安归来。家里的,无论多难多苦,她都能勇敢的面对,而在外的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到底飘落去了何方?她一概不知,两年来,她对丈夫的思念和牵挂,就像这漫漫长夜,没有一丝的光亮来慰籍她这颗焦虑不安的心。
长夜漫漫,她依然没有一丝的睡意。她好想弹奏一曲,借以抒发和寄托对亲人的思念,而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吟唱:
白云飘飘
你可撕下一片
寄一封家信,
把你的冷暖、你的苦乐,
密密麻麻地,
写在那片白云上。
春风习习,
你可留住一捧,
化作一团讯息,
把你的音容、你的平安,
原原本本地,
注入那捧春风里。
……
两岁的士信醒了,五岁的士仁也醒来,八岁的士勋根本就没有睡着。兄弟仨依偎在娘的怀抱里,享受着母亲博爱的同时,也咀嚼着思念慈父的苦楚!士勋给娘抹去眼角的泪花,又扳着手指说道:“爹出去有两年零六天了,也不知哪天才能回来,我想爹!”士仁也吆喝道:“士仁也想爹!”士信懵懵懂懂的看着娘的眼睛说:“我也要爹!”尽管爹离家时,他还是个婴儿,但他从哥哥们的嘴里听来的,爹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应该是最最崇高而伟大的。尹秀娟深情地看着怀中三子,她想自己不能在孩子们的面前,表现出任何的懦弱和消沉,她要为孩子们树立起自信和坚强!于是,她抚摸着士勋的头说:“士勋,你爹像你这样大时就读了好多的书,像《百家姓》、《三字经》、《诗经》呀什么的,你看,在西墙上那个壁橱里的书,都是你爹小时候读过的。”士勋就说:“我知道,待会儿我拿几本下来教士仁和士信读。”她微笑着点点头,又说道:“你爹呀,读了书,有了大本事,才不顾你们,出去为天下更多的人做事!你们是不是也要像爹那样,从小就好好的读书,长大了也去为更多的人干事情啊!”士勋和士仁点头答应着。总算,黎明的曙光穿透了黑夜,亮白的窗纸驱散了屋里的黑暗,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士勋说:“士仁,咱们起床了,我和你先读《三字经》。”
自从去年那次冠子为王得善提供了假情报,造成王得善的协同队全体覆灭的下场,冠子就被俩神秘人带走,一直好几个月不知其下落,村里人都以为他被日本人抓去不是砍了头就是坐了牢。了解冠子德性的人都暗自庆幸,心里骂道:“活该,多行不义必自毙!”只有他老婆成天哭鼻子抹泪的哭喊着,求这个告那个的帮忙去打听她男人的消息。这天,孙老太爷在家里实在憋闷的难受,就不由得到街上转转。他刚行至去中医堂的那条胡同口时,正被冠子他老婆撞见,他还未及躲闪,冠子他老婆倒是“扑通”一声跪下了,嘴里还哭腔地道:“大叔,您老人家大人大量,您老人家就权当廷全是一条癞狗,癞狗也是一条命不是?您老人家就把他当条癞狗救救他吧!”说着就像捣蒜似的磕起头来。老太爷摆摆手说:“廷全家的,你这不是难为老朽啊!我这把老骨头哪有那本事呀?我家文清还被抓去了呢,我这不是也担惊受怕的干着急!再说,你家廷全谁知道干什么去了。”说完,扭头转过身回家去了。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几个月后,冠子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日本兵和一小队伪军,不像是押送他的意思。冠子带着这队人没有回他自个家里去,而是直接去了村公所。到了村公所的门前,冠子就吆喝道:“孙鲁,你出来!”孙鲁来到门口一看是冠子,还有一队兵,心里一沉。冠子没容他多想,就又吆喝道:“把两位甲长找来敲锣通知全村人,到东头庙前,不,到老槐树下开会。”孙鲁慢吞吞地就关门,冠子忙制止他说:“不用关了,请皇军进屋休息。”说完,就向那几个日本兵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而日本兵并未行动,其中一个说道:“快快的、快快的!慢地,死了死了的!”冠子就朝着还在发愣的孙鲁大声喊道:“你聋了是咋的,没听见皇军说慢的死了死了的,快去啊!”孙鲁不情愿地转身去了。不一会儿大街小巷里就响起敲锣声和吆喝声:“老少爷们,到老槐树下开会了,不得有误!……”
都听说是冠子领着日本兵来吆喝着开会,人人感觉既纳闷又不可思议的,基本是怀着一半子的好奇心来看个究竟。也就三袋烟的功夫,古槐树下站了满街筒子人,男女老少的,人人脸上都挂着狐疑不爽的表情。宅院里老太爷、尹秀娟和婆婆孙刘氏等,就在自家大门口的石台上。冠子看人基本到齐了,就打了立正,雀斑脸上笑容可掬的说道:“下面,听大日本皇军训话,鼓掌!”他自己和那队伪军及人群里几个人“吧唧、吧唧”地响了响。反正各人发现冠子几个月没回来,确是长了不少见识。那个会讲半拉子中国话的日本兵就讲道:“为实现的、大东亚王道乐土,孙家小埠的、保长的干活,由孙廷全的干活。交公粮的、纳捐的干活,要踊跃的干活!”这日本兵仗着会半拉子中国话,也不用翻译,讲完就很干脆地一挥手说:“开路的干活!”冠子忙打了个立正,要求道:“报告太君,稍等片刻,容本保长讲几句,请太君赏光。”那日本兵就向左转、立正,说道:“讲的干活。”冠子就打了立正,讲道:“廷全,有幸受大日本皇军提携,荣任孙家小埠村保长,还望众乡亲大力支持拥护。本保长一定不负大日本皇军的重托,一定把本村的征粮纳捐公差办好!”他指了指宅院说:“今日在老槐树下开会,就是这所高门宅院里孙修德大叔,历年都是政府交粮纳捐的模范,廷全相信,以后为大日本皇军也应该是交粮纳捐的模范!”冠子雀斑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向日本兵打立正道:“太君请开路的干活!”那日本兵向他一伸大拇指道:“吆西!”然后,向后转带队离去。冠子目送着日伪军走了后,就跟孙鲁说:“去村公所,把你的东西搬走!”孙鲁气愤地说:“原来你冠子当了狗汉奸,还神神气气的,小心武工队要了你的狗命!”人群中也是一片唏嘘、骂声。冠子上去一脚就把孙鲁踢翻在地,还狠狠地说道:“老子在大日本皇军那里受了半年的训,哪个敢跟老子斗试试!”冠子他老婆倒是一反那些天哭哭啼啼哀求的嘴脸,拍着手瓜子在那里叫好。孙老太爷“唉”的一声长叹,和孙刘氏、尹秀娟一挥手说:“回家,关门!”
过了麦收以后,孙文菊一副新媳妇的妆扮,借着一个半阴半晴的月孤子天回到宅院里。她是从后场院炮楼处的角门进院的。她先到了大嫂孙许氏的屋里,侄子孙士星见到五姑就抑制不住地哭起来,她为侄子擦着眼泪说:“士星,不哭!要坚强,要像你爹那样坚强!”里屋的孙许氏“嘤嘤嘤”地哭声,令刚说完坚强的孙文菊也抽嗒起来。她快步迈进里屋,抱住大嫂的肩头哭腔着说道:“大嫂,让你受苦了!”孙许氏止住哭声,抹了抹泪水,说道:“五妹,快坐下,有你大哥的消息吗?”孙文菊挨着大嫂坐到床沿上,握着大嫂的手说:“大嫂,我大哥在监狱里,日本人可能还没弄清大哥的身份,所以我现在还不能和你说的很透彻了。我们武工队曾三次派人去救大哥,但日本人的监狱看守太严密,去的人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抓住,牺牲了好几位同志!眼下,所掌握的大哥的情况就这些。”她抹了抹眼泪,又说道:“大嫂,我不能待时间长了,我再去看看二嫂,你和孩子们多保重!”说完就起身要走,士良过来抱住五姑的腿说:“五姑,带着我去救我爹!哼哼!”士星是大孩子,他知道五姑是什么人,就过去拉着士良说:“听话,士良,快让五姑走。”士良不松手,被他哥硬拉开,就“哇哇”地哭起来。孙文菊忙抱起士良,一边给他擦着泪一边说:“士良,要当坚强的孩子!哭鼻子就不是坚强的孩子,是不是啊?等你长大了,五姑一定带你到山里去,骑马打枪好不好?”士良止住哭声,还给五姑抹了下眼泪,就挣脱着下来。孙文菊又回转身和大嫂拥抱了一下,就由孙士星陪着出屋向前院走去。
尹秀娟哄着士信睡下之后,就来到外间看士勋和士仁写字。正是初伏天,屋门开着,挂着珠子门帘。“哗啦啦”门帘开处,士星进门后手拢着门帘等五姑进屋,孙文菊一步迈进来,正和刚起身过来的尹秀娟碰了个照面,她俩赶紧拉起手向里屋走去。士勋和士仁就要起身过去,士星说:“来,咱仨继续看书,让二婶和五姑说会儿话。”士勋就拉住士仁坐回去。尹秀娟和孙文菊拉手相对坐在床沿上,眼含热泪对视了好一会儿,孙文菊才哽咽地开口说:“二嫂,你家尹二叔牺牲的惨烈,已经县工委批准追认为革命烈士!尹二叔的事咱就先不提了,现在说说二哥的事。……”尹秀娟听到有文源的消息,立马眼睛亮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孙文菊,省怕漏掉一个字。她听到:“二哥,于前年国共合作后,被派去国民党石友三的部队作抗日争取工作,这些二嫂都知道了不是?”尹秀娟忙点点头,期待着下面的:“去年秋后,石友三的部队在和日军交战时,整个部队被打散溃败,二哥和在石友三部队的其他六名共产党员都逃了出来,但是,他们七人在返回济南的途中遇到了一股日军,就又被冲散了,二哥和另两名同志不知去向。这是回到济南的另四名同志设法传回来的情况。”尹秀娟听到又失散了、又不知道去向的,接着就泪水盈眶,这不是还是渺无音讯吗?孙文菊忙掏出手绢为她拭着泪,又宽慰她道:“二嫂,听他们说,据那四名同志估计,二哥他们可能去了延安。”尹秀娟两眼又亮起来,忙问道:“五妹,你快说说延安是哪里?那里好不好?”孙文菊转而兴奋地道:“二嫂,如果二哥他们真是去了延安就好啦!那里是党中央的所在地,***同志***就在那里!”尹秀娟听说过***的名子,这会儿又听到五妹的这些无比激动的话语,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但愿丈夫孙文源就去了延安,就在***的身边!从此,延安、***深深地铭刻在她的心里,成为她后来战胜艰难困苦的强大精神支柱!尽管,并没有确凿的消息证明丈夫孙文源就去了延安。
孙文菊现在的公开身份是五肼集红叶裁缝铺的裁缝,而秘密工作是党的地下交通员,她负责五肼到九山,五肼到县城,这一条线上的情报传递工作。其实,就是接续了已故尹掌柜的工作。这个裁缝铺是史同法转让的一远房亲戚的,他那个亲戚已经远走他乡,所以,当地人没有了解史同法底细的。史同法将裁缝铺一切整理妥当后,孙文菊才下山来,与史同法以假扮夫妻的名义,成为裁缝铺的女裁缝。裁缝铺是开春清明节前开张营业的,这样算来孙文菊和史同法在五肼已有近五个月的日子了。而两人都是孙家小埠人氏,五肼到孙家小埠近在咫尺,可两人遵守铁的纪律,一次也没回家过。两个人的家人也没人知晓这件事情的。孙文菊这次回家是经过上级批准的,党组织允许将孙文清和孙文源目前仅有的消息通知其家属。因此,她就借夜深人静之时潜回孙家小埠。她从后门进院里时,是孙文泽给她开的门。
孙文菊掏出怀表看了看,已是夜里十一点。她和尹秀娟紧紧地拉着手,尹秀娟关切地问:“五妹,天这么晚了,又黑灯瞎火的,你去哪里安身啊?”“二嫂,你就放心吧,五妹自有安身之处!只是爷爷、二婶那里我就不去了,请二嫂悄悄地跟老人们说说,千万不要对外声张,也要嘱咐一下孩子们。”她说完,跟尹秀娟抱了一下,接着转身过去在熟睡着的士信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又过去扶着士勋、士仁的肩头,对俩孩子说:“士勋、士仁都是大孩子了,是男子汉,好好读书,以后肯定有出息的,五姑走了,来,跟五姑说再见!”士勋和士仁向五姑摆摆手,目送着五姑和士星出门去,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