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人家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7章

又是一度春风,剪裁出片片新叶,绿满古槐树的枝头。这天辰时,孙老太爷从丝场、后场院遛达回来,又绕道小学堂看了一眼。转眼间,小学堂停课快三年了,这几年长大的孩子没个上学读书的地方,这么下去也不是长法。他这么寻思着,不由得背着手迈着步,就到了中药堂膏药老五的门前。

膏药老五也是极勤快之人。早早地开了堂门,堂里堂外地面如洗,窗明几净、点尘不染,一派清新。膏药老五见来了稀客,便赶紧迎出门外,眉开颜笑的打趣道:¨真是稀客呀,一年里不见着来一回老五哥的门前,这回怎么有功夫来看老五哥?¨他边随着膏药老五进屋边回答道:¨成年里不长疮不长疥子的,来找你膏药老五干嘛?¨¨那倒也是,不过老哥们一起坐下来喝喝茶、聊聊天,也不失为一恣!¨膏药老五说着就要拿茶壶泡茶,他忙说:¨五哥呀,你这茶叶带了药草味,可是别具风味,不过,老弟却喝着不习惯,五哥还是别泡茶了。¨膏药老五¨呵呵¨笑了笑说:¨你这老秀才,还怪挑剔的来,那就喝白水。¨

他喝了一口白开水,满脸疑虑地说:¨五哥,刚才为弟从小学堂那里走了一遭,心里好不是滋味,村里这几茬孩子从六七岁到十来岁的也不少了,一直没个念书的地方,揪心呐!¨¨老弟说的对,我也正为这事犯愁呢,我还有俩孙子一个七岁一个八岁,都是上学的年龄了。¨膏药老五接着说:¨老弟有啥想法,不妨说来听听?¨他按了烟末,点上烟袋锅吸了一口,轻轻地咳了两声后,说道:¨五哥,我就是为这个事来和您商量的;小学堂是新学,找不到相应的先生办不起来,咱们是不是再把私塾办起来,先让到年龄的孩子学着四书五经和孔孟……¨没等他说完,膏药老五一拍大腿就说:¨好!有现成的课堂和先生,剩下的不就是筹集俩钱吗,我老五凑一半,老弟尽管去张罗着办就是。¨他磕了磕烟袋锅,站起来捋了捋下巴胡子说:¨就愿意和老五哥说事,爽快!告辞啦!¨膏药老五打趣道:¨你这老秀才,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把五哥那俩钱惦记去了就走人。¨

他¨哈哈¨大笑着,悠哉乐哉的离开中药堂,又不由得来到小学堂门前。他望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刚刚有些开朗的心情又不由得沉重起来,他还是非常惦记着高先生。是生是死,渺无音讯,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高先生:吉人自有天佑,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再把小学堂办的红红火火,再听那书声朗朗。

开春时节,孙兴贵又是大忙人了。农历的三月初八这天,孙兴贵一早来到后场院的牛棚里,他想起去年秋耕时有只牛梭头坏了,这几天春耕需要买只新的换上。逢八是宝积大集,他这会儿就是找来那只坏牛梭头,拿到宝积大集上买新的。

前几天下过一场好雨,地里的麦苗齐刷刷的分蘖返青,一片一片的葱绿翻滚着春风的柔美;小路两侧的青青野草、开着黄花的苦菜子,像抢地盘似的随着他的脚步向前延伸着。他的大脚板子,走起路来呼呼生风,只半个时辰他便来到宝积大集上。他随着赶大集的人流前后左右张望着,不多时便来到那个专卖农具器件的摊位前,新旧牛梭头一比划便相中了一只,给摊主点了钱买了就转身在集市上慢慢闲逛起来。

宝积乡公所民团小队的俩团丁张三和李四,来到大集上例行公事维持治安,俩人便装打扮也没扛枪,看上去就是两个闲逛赶集的。俩人职责在身,又恨不得抓住个小偷或逮住个违法的,即能立个小功还能榨个油捞点外快什么的。因此,俩人瞪着眼攥着拳从街东头到街西头,拉网似的把赶集的人都要滤一遍。这时,张三盯上了一个人,他用胳膀肘顶了顶李四,说:¨哥们,你看那里那个人,咱要把他抓住是不是也能领赏啊?¨李四顺着张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时感到那人很面熟,转瞬间就想起来了:那个人不就是乡长、队长及他们共同的仇人吗?他跟张三说道:¨这个人有那个点穴脱臼的功夫,咱们靠不了身怎么抓他呀?¨张三说:¨哥们,你在这里盯着他,他要走时你在后面跟着他,我赶紧回去报告队长,让队长想办法抓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盒洋火给李四说道:¨你跟着他走几步就扔一根洋火棒……¨没等张三说完,李四就说¨明白¨,接着就去死盯着那人。

张三跑回去,下气不接上气的跟挤眼子队长汇报了情况。挤眼子听明白后接着去请示曹乡长。曹乡长一喜,心里想:孙修德这老东西咱不敢惹,但这孙兴贵咱逮着机会报那脱臼之仇,应无大碍……他想到这里,就故作不经意的说:¨你们要报私仇去报就是,只要别牵连到孙修德那老东西,你们随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做的利索些!这件事本乡长可是不知道,明白吗?¨挤眼子明白了乡长的意思,就和张三转身出来,俩人急急的到了大集上,张三寻着李四留的洋火棒,出了大集来至野外,很快就瞭到了前面的李四和孙兴贵。

挤眼子看到前面的孙兴贵,那脱胳膀、掉下巴的仇恨顿时令他怒激血沸、恶生胆壮!他看前面正好有条沟岔,行人稀少,孙兴贵也走下沟去,这时机、地界下手正好。他立马掏出匣子枪向前疾跑,并高声喊着:¨抓盗贼、抓强盗啦!¨张三、李四也配合着一起跑起来、喊起来。

孙兴贵下到沟底,猛听到¨抓盗贼、抓强盗¨的喊声,就停下脚步闪到一边,好让追盗贼的人跑过去;他又侧了侧身向后看去,有三个追盗贼的喘着粗气跑过来,到离他七八步远的地方却嘎然停下了,其中那个提着匣子枪的恶狠狠的吆喝道:¨狗盗贼怎么不跑了?再跑啊!¨

孙兴贵一下还纳闷,待他定神细看后猛的明白了,原来这仨人是冲他而来。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要来的总该来。他悄悄地把手伸进腰间,那只大手握住了那个小巧硬邦邦的家伙。挤眼子看看这沟底里也没有别的行人,就没必要装腔作势了,他挤挤眼、托了托下巴,好像那下巴还有后遗症似的,然后恶狠狠的说:¨孙兴贵,你个挨千刀万剐的,没想到今日撞到老子的枪口上,老子还能饶了你?老子今日要开杀戒!¨说着就轮起二把匣子¨砰砰¨就是两枪,一枪打偏了,一枪打在孙兴贵的大腿侧贴着肉皮飞过去。孙兴贵感觉钻心的疼,他看这挤眼子要下死手,决不能坐以待毙:他忍着剧疼闪跳到一棵碗口多粗的树旁,在他掏枪的瞬间,挤眼子又打来一枪正打在树桩上,好险!他不能再犹豫了,抬手就是一枪,歪打正着的打在张三的胳膀上,张三顿时猪嚎似的趴在地上。挤眼子只知道孙兴贵有那脱臼的功夫、手无寸铁,只想远远的打他个措手不及,按盗贼处决完事,令挤眼子万没想到的是三枪未结果他,他倒是掏出枪来还击。挤眼子见情势急转不敢多想,又慌忙打出一枪,结果高高地打在树梢上;他没有后悔、懊恼的时间,抬起二把匣子¨砰砰¨乱射起来。

孙兴贵已经没了退路,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生死关口。他听挤眼子的枪声慌不择路的乱射,知道挤眼子已成了一条乱咬乱撞的疯狗,对疯狗只能是痛打不能手软,否则,就是被疯狗所害。他躲在树桩后偏头瞅了瞅挤眼子的方向,抬手就是一枪,没想到枪法还挺准,眼见着挤眼子应声倒地;他巡视了一下四周,随挤眼子来的那两个早没了人影,在沟沿上有几个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他又看了看倒地的挤眼子,见那耳根处冒着血,肯定是一命呜呼啦。他赶紧收拾起东西向西狂奔起来。

孙兴贵有过杀人的经历。二十多年前,爱妻小凤被那淫贼矿警惨无人道的欺侮后,满含冤恨的一头栽进水缸里命归西天。他悲痛欲绝的料理完爱妻小凤的后事,在那个埋葬小凤的山岗上,他整整坐了三天三夜,把一荷包的烟末都吸完了。这三天三夜里他只反复想了一件事,就是怎么杀死淫贼矿警,为惨死的爱妻报仇雪恨!然后,他用了近半个月的时间,做了周密的计划和详尽的准备;再后来他又乔装打扮成叫花子,流浪在淫贼矿警经常出没的饭馆、酒店的附近,蛰伏着等待下手的机会。小凤惨死近两个月后的一天,淫贼矿警也基本放松了警惕,竟然在傍晚独自迈进了春香楼。这春香楼里面既有歌妓陪唱,又有花妓陪酒,一般是体体面面的进去,歪歪斜斜的醉汉子出来。他躲在春香楼一侧的墙旮旯里,目不转睛的盯着大门处。已近子夜时分,街上灯昏人稀,几辆人力车早被他重金打发回家了。不多时,淫贼矿警果然被一女子架着歪歪斜斜的出来,那女子没见着人力车,就说:大爷,没人力车啦,你自个能回家吗?淫贼矿警醉煞不认半壶子酒钱,一个劲的吆喝道:大爷我没醉、大爷我没事。说着一个踉跄趴在了地上。他见机急忙过去跟女子说:这位大爷好像是我家邻居,我扶他回家吧,大姐您请回吧。说着,他背起淫贼矿警就走。那女子见有好心人相助,也懒得多管闲事,就脆快地答应着回去了。他背着醉汉沿着一条偏僻小路,大约走了近半里地,前面左侧是一片黑乎乎的树林。醉汉在他的背上还一劲的吆喝:大爷我没醉、大爷我没事!进到树林深处,他放下醉汉,从腰间解下早已备好的绳索,把一头的活扣套进醉汉的脖子里,那一头搭到高高的树杈上再折回来,又绑了醉汉的双手,一切准备妥当,他扶起醉汉背靠着树干站稳后,左右开弓扇了醉汉几个大嘴巴子,醉汉挨了打一下子清醒过来,问道:这是哪里?你是谁?他划了根洋火棒,有限的光亮让淫贼矿警看清了他是谁。淫贼矿警想要跪地求饶,但绳索吊着勃子哪能跪的下,又想要双手作揖,而俩手在背后绑着也是做不到,刚要张嘴喊饶命,他顺手把一双臭袜子塞进去,顿时成了哑巴只能哇哇的怪叫。该让淫贼知道的、明白的,他都做了。无需再多费口舌,此地也不可久留,事不宜迟,他拉紧绳头用力猛拽,淫贼矿警顿时被提起三尺多高,他栓住绳头,那淫贼矿警便牢牢的吊在了半空中,两条腿挣扎了几下后便不动了。他简单的清理了一下现场,背起行囊一路奔西而去。

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是因为不共戴天的辱妻之恨,他处决了淫贼矿警;而这回完全是被逼无奈又碰巧的枪杀了挤眼子。自从尹掌柜赠他这支德国造手枪后,他虽然时刻地带在身上,但并没有特意地练过枪法,没想到这回只开了两枪,结果枪枪中的。这霎里,他没有心思琢磨枪法的事,而应该赶紧考虑下一步的打算。

打死了个民团小队长,县、乡两级政府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孙兴贵要躲开民团的抓捕,因此,他没有爬上沟沿走大路,而是沿着沟底的暖水河一路西上。暖水河边的小路曲曲弯弯,有些地方还被水流冲塌留下些豁口,好歹河水很浅,他干脆涉水而行。他低头看了看大腿外侧的枪伤,只是子弹蹭了点皮去,还流着点血,他干脆从贴身的白褂上撕了根布条,绑在伤口处继续前行。幸亏春天的河水还不是很凉,他的布鞋和裤腿已经湿透,可脊背上、额头上还冒着汗。他到达孙家小埠的地界北沟时,已是午时以后,太阳开始偏西。尽管很感劳累和饥肠辘辘,但在大白天里他是不能回到村里去的,应该给人一种一直没回来的感觉;等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再潜回村里,跟老太爷见面说明情况,再做下一步的打算。他环顾四周,这里沟深河宽,北岸是陡峭的悬崖,绿油油的野草、荆棵间各种野花五彩缤纷,一番热热闹闹的浓浓春意。

他曾听人讲,这里北崖上有个北魃窝可以藏人歇脚。经过仔细的搜寻,在那条通向崖顶的梯路旁边,向右丈余处有个枝叶掩映着的洞口,他想这应该就是北魃窝。他把身上背的东XZ在树丛里,便攀着那条梯路爬进魃窝洞里;一间屋大小的空间宽宽敞敞的,靠近里墙处有几块木板摆放在地面上,上面铺了些柴草,躺上去还挺舒服的样子,旁边的石板上隐约有些饭渣什么的,看来经常有人光顾这方宝地。顾不得这么多了,先躺下来歇歇再说。他躺在柔软的草垫上,不一会儿居然呼呼的大睡起来。他人生坎坷,经历过大苦大难,这点事儿还没放在心上。

孙老太爷背着手、拿着烟袋锅,在古槐树下来回地踱步有些时候了。阳光已从古槐粗壮的树桩处,悄悄地爬到了枝丫上。他不时抬头看看街东头,一直不见孙兴贵的身影。他甚感纳闷:一个多时辰来回办成的事情,这都三个多时辰了还不见人回来,到底是啥事耽搁了?

就在他纳闷、焦虑的当口,街东头倒是急急地奔来一队团丁,差不多有十几人,一色的黑衣黑帽,扛着长枪,那个提着二把匣子带队的不是挤眼子,但看起来比挤眼子稍微的和善些。一队人来至古槐树下,李四认得老太爷,他在带队的脸旁耳语了几句后,那带队的便走至老太爷跟前很客气的说:¨老大爷,您家里孙兴贵回来没有?¨老太爷笑着答道:¨头晌去赶集到这都没回来,我这不也在等他。¨转而,老太爷严肃地问道:¨孙兴贵他又咋了?你们这么多兵士拿枪带炮的来找他,啥意思啊?¨带队的靠前了一步说道:¨老大爷,孙兴贵他犯案了,我们都是冶原民团小队的,奉区长之命来捉拿他归案。¨¨嗨!你这位兵官倒是把老朽搞糊涂了,孙兴贵他去赶宝积大集,一不抢二不偷,也不会打人、骂人,他会犯什么案?你倒是跟老朽说明白。¨老太爷气呼呼的说。

带队的在接受来捉拿案犯孙兴贵的任务时,冶原区公所的丁区长特意交待,到了案犯家里只搜查抓捕案犯,不准对其家人、特别是老人无礼!带队的拿捏着这个分寸,也就耐着心烦地说道:¨老大爷,孙兴贵他、他杀人了,他把宝积乡民团小队长杀了!¨老太爷听到这儿,硬是楞了半天,待缓过神来后满脸愤怒的说:¨这就让老朽更不明白了,孙兴贵赶集买东西,碍着那个小队长啥事啦,除非那个小队长去招惹他!你们这些官兵应该先搞明白谁的错在先!老朽到这霎还没见着孙兴贵哩,老朽还要向你们要人呢!¨带队的一听,一时还没了话说,他想:也是的,人家来赶集买东西,你挤眼子不去找事,能送了命吗?再说,这要对簿公堂,人家反告个正当防卫,挤眼子这不是自作自受该死吗!理是这么个理,但终归是一条人命,上峰命令来抓就例行公事的抓吧,抓不到也没办法。带队的想到这里,就说:¨老大爷,小的也是奉命行事,既然没见着孙兴贵,您老就让小的们到家里搜搜例行一下公事,若能找到孙兴贵,小的们带回去,上峰会秉公办案的;若找不到也没有办法,小的也好回去复命。¨

老太爷对于孙兴贵是如何杀人的详情,一概不知,事情孰轻孰重也难以判断,再说孙兴贵也确实没回来,这些团丁要搜就搜吧。他对带队说:¨兵士们要搜宅子,老朽也不好阻拦,不过,兵士们要是土匪样的惊扰了内眷、损坏了家把什,老朽可是要到县里告状,各位都记好了!¨带队的便把团丁们招呼过来吩咐道:¨刚才老大爷的话都听到啦,各人到老大爷府上仔细的看看,不准撒野、不准损坏东西,哪个要犯了纪律,本队长定不轻饶!去吧。¨兵士们答应着,便涌进宅院里。

老太爷把一直在大门处看热闹的的孙文清、文源他娘孙刘氏等,叫到跟前悄悄的说:¨文源他娘,你到后场院那里瞅着,兴贵要从那里回来,你让他回沟里躲起来,去吧;文清,你到村东头去,要见着兴贵,千万别叫他回来,你和他找个地方躲起来。¨俩人按着老太爷的吩咐,悄悄的各自去了。

偌大个宅院,仔仔细细的搜一遍也不是件容易事。团丁们心里还一肚子疑问:头一回遇到这搜查还要约法三章,文绉绉的进行,这家子是什么大官呀?王府里搜查还连砸带抢呢,这家是天王老子啊!李四听这些不知内情的喽罗们在瞎议论,就明白人似的给他们解释说:¨各位还是老老实实的守纪律吧,这家人家也不知道有什么后台,反正县长和乡长有好几回想治没治了,反倒是自己都栽了跟头。¨又故作神秘的说:¨如果真的碰到案犯孙兴贵,还得躲的远远的,靠近了他能卸掉你的大腿或胳膀,远了他还有枪。¨喽罗们听李四说的这么玄乎,面面相觑,都不敢单独行动,那些墙旮旯僻静处也只是远远的瞭一眼拉倒。十几个团丁就这么在宅院里,走马观花的走了一圈算是搜查完毕。

太阳悄悄地落下了山,绚丽的晚霞也慢慢地随着黄昏离去,留下朦朦胧胧的暮色,给古槐树下的宅院,笼罩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孙老太爷没好气的看着这一队团丁离开后,心里一直惦记着孙兴贵目前的处境。他对孙兴贵犯案后没直接回家来,既感到庆幸又倍加担忧。庆幸的是:孙兴贵没回来,正巧躲过了团丁们的抓捕;而担忧的是:孙兴贵目前的状况到底是好还是孬,是否受了伤,到底跑到哪里去了,等等。一连串的担忧,令他在古槐树下踱着步、吸着烟袋锅,一副茶饭不思、坐立不安的样子。夜已深深。孙福常等家人叫他回屋歇着有好几趟了,可他看不到孙兴贵的人,没有回屋的意思。

孙兴贵一觉醒来,魃窝洞内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洞口处透进来的微弱天光,让他估摸着差不多已过戊时。他揉了揉涩巴巴的双眼,又划了根洋火棒,借着光亮他摸到洞口,然后倒爬着小心翼翼的下到沟底,拿出藏在树丛里的家把什背起来,便寻着那条弯曲的小路,悄悄的摸索着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个时辰,村里多数人家已是人息灯黑,可他也不敢大意,专挑树荫暗影潜行到了后场院的牛棚处。炮楼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下面的角门居然半掩着,旁边还站着个人;他沿着墙跟又向前走了几步,仔细瞅了瞅,好像是文源他娘孙刘氏站在门边。孙兴贵感到鼻头一酸,心里那些复杂的感情顿时令他百感交集,泪水在眼眶里转着。他稳了稳情绪,又向前凑了几步小声喊道:¨是二妹子吗?我是孙兴贵,我回来啦!¨

那会儿,孙刘氏按着老太爷的吩咐来到后场院,她沿着那条通往北沟的小路,走了大约百多步的样子,在一棵芙蓉树下停下来。她想:孙兴贵如果走北路回来,这是必经之路,在这里等他不会错。她便望着这条小路的尽头耐心的等,等到太阳落下了山,又等到晚霞退去,直到苍茫的暮色包围了她,听到女儿孙文绣要她回去的喊声,她又望了望那端小路的尽头,那个期盼的身影还是没出现,然后才转过身悻悻的回到家来。晚饭后,她心里极不踏实,这一天不到的时间,怎么就成了杀人犯,突如其来的变故,急于见到孙兴贵的愿望,令她放下碗筷后,又不由得来至后场院;她有种预感:孙兴贵要回来肯定从北沟里回来,在这里等保准能等到他。她对自己的预感充满信心。

这会儿,孙刘氏站在炮楼下的角门处有些时候了,尽管炮楼上值夜人的鼾声,一阵一阵的诱惑着她的瞌睡虫,可是那自信满满的预感,硬是支撑着她的眼帘不得合拢。她站得腿发胀、脚发麻,试着腰部还有些酸疼。一点月芽儿,也钻进云层里,夜色愈发的浓重起来。她的视力本来就稍差些,再加上厚重夜色的阻挡,她一点也没看见快到跟前的孙兴贵,但却真真切切的听到了孙兴贵喊叫她的话音。她寻着声定睛使劲瞧了瞧,确实是孙兴贵。顿时,她心里情感交织如翻江倒海,而表面上则是镇定自若平静如水的模样,她轻声地说:¨回来就好,赶紧回家吧,直接到爹那里去。¨¨嗯!¨孙兴贵答应着,随在她的身后向老太爷那屋走去。途中正好碰见提着保险灯向后走的孙文清,他见二婶的后面跟着的是孙兴贵,就说:¨俺祖宗唉,你可总算回来啦,爷爷还在老槐树那儿等你呢,你不回来,他是高低不回家,我赶紧给爷爷报信去。¨说完就回转头又向前走。

孙兴贵跟着孙刘氏进到老太爷的堂屋,他划了根洋火棒点起灯,又解下背上的牛梭头。暗淡的灯光里,俩人心里都像是有话,可都抿着嘴没有要说的意思,目光相碰了又忙不迭的躲开。僵持了也就片刻,老太爷咳嗽着进到屋里,后面孙文清提着保险灯进来,屋里顿时亮堂起来,孙刘氏这才注意到了孙兴贵右边大腿缠绑着的白布条。她接过孙文清的保险灯,对孙兴贵说:¨你坐下,我看看伤得怎么样?¨孙兴贵忙摆手说:¨子弹蹭了点皮,不要紧。¨她提着保险灯出去了一回儿,回来后手上拿着个小白瓶对孙兴贵说:¨这是专治创伤的药膏,你自己到里屋抹上吧¨孙兴贵接在手里答应道:¨好吧,待会回屋睡觉时抹吧。¨老太爷坐在桌旁吧嗒吧嗒的吸着烟袋锅,孙兴贵安然无恙的回来,他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心情是轻松了,可身子骨感觉劳累起来,他咳嗽了两声说道:¨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时候也不早了,各人都回屋歇着吧。¨孙兴贵提起地上的牛梭头附和着说:¨我为了等黑了天进村,在北魃窝里睡了一下晌,不感觉累了,倒是叔、二妹子、文清你们为我担惊受怕,熬夜到现在都累了,那我们都散吧,让叔也早歇着。¨各人听此,便顺从的散去。

也就睡了两个多时辰,天就大亮起来。孙老太爷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尽管昨夜很晚才睡着。当他背着手闲逛到后场院时,孙兴贵已经在牛棚旁边更换那个牛梭头。孙兴贵见他过来,忙起身把旁边的板櫈向前推了推给他坐下。他关切的问道:¨兴贵呀,昨日没惊吓着吧?¨孙兴贵笑着摇了摇头,接着便把昨日惊险的那一幕枪战,简略的说了说。老太爷仔细的听着,心里也分析着、盘算着下一步的打算,他把烟袋锅伸进烟荷包里按了烟末,点起火深深吸了一口,说道:¨挤眼子这伙人是报私仇,他们满以为给你强按上盗贼的名,几枪结果了你完事,万没想到你也有枪反击,结果挤眼子被打死,那个团丁被打伤。¨他吸了一口烟袋锅,接着问:¨兴贵呀,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孙兴贵朝四周瞧了瞧,大清早的,场院周围静悄悄的见不着个人影,就说:¨叔啊,侄儿想挤眼子虽然死了,但他那帮弟兄、特别是那个受伤的,旧仇未报又添新仇,决不会善罢甘休,不定哪霎还会寻机报仇,所以,侄儿想躲到天景老家去,只是侄儿又不忍心离开叔。¨老太爷吸了口烟袋锅,咳嗽了两声说:¨兴贵呀,你和叔想到一块去了,你杀民团小队的队长,即使政府不追究,他那帮带枪的弟兄不会就此罢手;但是你可不能躲到天景老家去,一者你那老家里房屋没了,没个住的地方;二者这帮人要知道你是天景的,照样去找你寻仇;所以,叔想你去五肼集尹掌柜那里躲起来最合适,他有个砖瓦场正缺你这样的人手。¨孙兴贵也卷了根纸烟抽起来,听老太爷继续说:¨兴贵呀,你去五肼集安心在那里干,这家里的事和叔你不用担心,文清、文源他们都长大了,也该历练历练他们了;只是文源他娘那里闪一下子,为叔有些事也不好多问,这会儿,叔想掏你句实话,你和文源他娘到底行不行?¨孙兴贵听到这儿,脸不由得红了些,吞吞吐吐的说:¨叔的心意和二妹子的情意,侄儿心里都明白,侄儿何尝不想和二妹子这样的好女人成家啊!可是,叔您有所不知,侄儿有、有难言之隐呀!¨他顿了顿,看老太爷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意思,就红着脸接着说:¨叔,侄儿已是个废人啦,那年在东北被人打、打坏了命根……¨老太爷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这些事以后再说吧;兴贵呀,叔想趁着这会儿天早人稀,你赶紧回家拾掇拾掇,待会儿让文清赶着马车送咱爷俩去五肼,事不宜迟,免得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