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孙老太爷回到家来,对高先生被抓,小学堂关门,孩子们辍学,甚感痛惜和无奈!他回来的这几天早晨,除了到后场院、丝场遛达一圈外,回来时再转到小学堂看一眼。往日里那朗朗读书声,时下被一把铁锁禁锢起来,这世道变得扑朔迷离不可琢磨。党派之争,哪还顾及老百姓的死活。
三年前的那天,也是这么个秋高气爽、菊花争芳的好天气。孙老太爷赶着马车,行进在去县城的官道上。当他走过富山集的岔路口后,远远的看到前面一个小伙子扛着个大行李,吃力前行。他挥动响鞭加快起马蹄步伐,追至小伙子身边时,他收缰刹车跳下来,问道:¨小伙子,这是要去哪儿呀?¨小伙转过脸来微笑着说:¨到益都,您老这是到哪去呀?¨他答非所问地说:¨小伙子,把行李放车上吧,我捎你一程。¨他说着勒住马。小伙子又满面笑容的说道:¨大爷,晚辈本想负重徒步三十里以验体能极限,今幸遇前辈盛情相邀,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啦。¨说着就把行李放到车上,人也轻快的跳上去。他说:¨小先生出语不凡,听来就是饱读诗书、做学问之人,小先生是在益都读书吗?¨小伙子点头答应道:¨是呀,在省立第十中学读三年多了,到年底就毕业¨。¨小先生不简单呐,既有学问又能自律,日后必成大器,小先生家是富山集的?¨小伙子又点头答应道:¨是富山集,贱姓高,拙名玉阶,敢问前辈是?¨他摇了个响鞭,马蹄加快了些节凑,接着回答道:¨老朽孙家小埠,姓孙名修德,字其正¨。
这一老一少,俩读书人,你来我往的,话越说越投机。高玉阶问道:¨孙老前辈,去县城走亲戚串门还是别有事务?¨他叹口气说:¨唉!孙家小埠这村呀,打老朽记事起就只有一所私塾,几十年来,一茬一茬的孩子从六七岁到十几岁,就是在这所私塾里,念四书五经、孔子、孟子、诗经啥的,现如今民国都十几年了,村里那些孩子都不愿意在私塾念书啦,时不时的闹罢课,把私塾先生都赶回家了,特别是我那二孙子生就的不安分地脾性,十岁的孩子把四书五经等都念的滚瓜烂熟,一心里想上新学堂、学新课,领着头闹腾;其实,这也情有可原,民国了吗,就要按民国的时兴办;这几年老朽我也一直在琢磨办所小学堂,苦于找不到适合的教书先生,一直办不起来,这会儿忙完秋闲来无事,再到城里逛逛托老友、亲朋的给物色、张罗个教书先生。¨
高玉阶在益都省立第十中学,读完三年的中学课程毕业后,他又报名参加了师范预科半年补习班,目的就是毕业后当一名小学教师。所以孙老前辈的那一席话,句句说到他的心坎上,他所期待的不正是孙老前辈梦寐以求的教书先生吗?冥冥中,那双机缘巧合的无形之手,把这两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人,无形的拴在一起。天意使然,想躲也躲不掉!
高玉阶没有急于表达,而是郑重的端详起面前的这位老人来:方正脸膛,和善、睿智的目光炯炯有神,刀刻样的皱纹里蕴涵着丰富的阅历和人生的艰辛,慈祥的笑容给人一种毫不陌生的亲切感,宛然就象自己的家人。人生的快乐莫过于同自己崇敬、喜欢的人,在一起相处和做事。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孙老前辈,请您停下车,晚辈把心里所想说与您听听,您若认可,也许就不必去县城了。¨高玉阶的这些话,他一时没明白其中的意思,就说:¨高先生,请讲来听听!¨高玉阶就把刚才自己心里想的,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他听完,一拍自己的脑袋欣然地说道:¨现成的先生近在眼前,老朽愚钝,怎么就没想到呢!这真应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呀!高先生,咱可说定了,过年回来就到孙家小埠去上任!¨高玉阶愉快地答应着,接着说:¨孙老前辈不用去县城了吧?请停下车,晚辈下去再负重徒步锤炼锤炼!¨他¨哈哈¨大笑了两声,说道:¨高先生坐稳了,老朽今日要奋鞭扬蹄、撒着欢去益都城啦!¨说完,¨啪啪¨两声鞭响,马蹄¨哒哒¨的小跑起来。……
孙老太爷又看了一眼那把已锈迹斑斑的门锁。他想:这要是再请私塾老先生孙成德来代代课,孩子们肯定不答应,岂不是多此一举,还是再慢慢想别的办法吧。他一路想着,不由得便回到古槐树下。
孙文源自大门里出来,见爷爷默默的站在古槐树下的石凳旁,满脸不高兴的仰面看那枝条上的片片黄叶;他轻抬脚步,躲着爷爷的视线,想悄悄的钻进胡同口就行了。自从爷爷知道了他们几个到县政府门前绝食静坐请愿,险些要了沈同福的小命的事后,一度大发雷霆,迅即立下禁止他出门的规矩。
就在他刚要进到胡同口的那一瞬里,爷爷还是看到了他。大声喊他:¨文源,你小子又搞什么明堂?给我回来!¨他只好停下脚步回过身说道:¨爷爷,我要去五肼集还不行吗?¨¨去五肼集你拐进胡同口干嘛?¨爷爷脸上有了点笑容。他老实的回答说:¨这不怕您看见,绕道胡同过去。¨爷爷捋一捋下巴胡,慈眉善目的说:¨去五肼集可以,去跟秀娟好好学学弹奏,回来弹给爷爷听;在五肼集的这些天,喜欢上了秀娟的弹奏,这回来后没了那好听的琴声,就像缺了些东西似的,反而不习惯啦,快去吧!¨¨爷爷,我可去多待些日子。¨¨随你待吧,反正见了媳妇就忘了爷爷喽。¨爷爷感叹的说着,便倒背起双手不紧不慢的回家去了。
秋风送爽,孙文源又爬上小埠山。蓝天白云下,金色的阳光里,橙色的柿子,红透的山楂,装点着满山遍野的秋色。如画的景色,一扫这些天他心中的阴霾。只要面向阳光,阴影就消失在背后,收获起开朗的心情。他一路采摘着黄红橙紫的野花,穿过莲花山,顺鹊儿岭下来,很快就来到尹秀娟的跟前。尹秀娟接过那一捧鲜花,深情的欣赏着、嗅闻着,好美好香!
五肼集是骈邑县西部的重镇,位于四县交汇之处:西南与沂源接壤,正西是博山地界,西北还同益都为邻。农历逢五遇十集日,商贾云集,买卖贸易兴隆;平时里街面上也是店铺摊贩众多,人来人往,一番热闹景象。因得经贸繁荣,人文地化也领先于他乡。
尹家大院座落于街西头的小山坡上,北高南低的坡势,使得那一片青砖瓦房错落有致、气派非凡!院内池水清澈,红鲤碧莲相映;假山怪石林立,繁花竹茂苔青;小桥亭阁影壁,尽显苏杭园景。沿一条鹅卵彩石铺就的曲径,穿过一弯拱形门洞,又是一座精巧别致的院落,迎面坐北朝南的两层楼阁,就是尹秀娟生活起居的闺房。
孙文源虽然多次来五肼集小住,但一般都是在尹记杂货铺那边帮工吃住。这会儿,他随着尹秀娟踏进这布置精巧、红粉格调、馨香四溢的闺房,反倒感觉有些拘束紧张起来,他倒背起双手,小大人似的,故作一副自由自在的样子,在屋里这看看、那瞅瞅。尹秀娟噗嗤笑了笑说:¨有什么好看的,快过来坐下。¨他试着坐下,而两手又不知放哪儿好了,他只好相互捏搓着,手心里还是潮乎乎的冒些汗。尹秀娟又噗嗤笑了笑,一时也没想起适合的话,就苍白的问他:¨你喝水吧?¨他摇了摇头,看着墙角处的木楼梯,说道:¨我还是到楼上看看去吧!¨
尹秀娟微笑着就随他上到二楼。其实,这上面是卧室,女孩的床帷、饰品和那小玩意儿,更令他不自在,好歹前面有一处能放开视野的阳台,他就直接过去凭栏远眺起来,近处各式各样的院落,远处浩渺层叠的山峦,都一一收入他的眼底,他这会儿才没有了拘谨不自在的感觉,恢复到自然大方的天性。
他的目光转向西南方向依山而建的一处院落里,只见那里聚集着十几个与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有伸胳膀踢腿的,有跳跃奔跑的,还有攀爬蹬高的。他一下子想起来了,这是不是去年河北人来办的那个武术学堂?他带着这个疑问招呼尹秀娟过来,问道:¨你看,那里是不是武术学堂?¨尹秀娟点头答应着,随即¨咯咯¨的笑着说:¨本小姐明白了,相公你是想……¨没等她说完,他就抢白道:¨别相公、相公的,多难听!你明白什么啦?¨她噘着俏皮的嘴唇,又向上翻了个寻思的白眼说道:¨让本小姐猜一猜……你是想去学武,对不对?¨他点着头也调皮的拉着戏腔道:¨知我者,娘子也!¨她双手捧住他的脸晃了两下,嗔怪地说:¨你个小坏蛋,刚才不让叫你相公,这会儿倒叫人家娘子!¨他掰下她的双手握着说:¨娘子,支持我吗?¨她点点头,那双晶亮的眼神里饱含深情地望着他。他低下头在她的玉手上吻了一下,就转身跑下楼,边跑边大声说:¨回家跟爷爷说去!¨她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咯咯¨地笑起来。
近午时,孙文源他娘孙刘氏刚骂走了孙兴贵,她柳眉紧蹙,怒目圆睁,气还没消!这时她见儿子喘着粗气跑进来,额头上还冒着细细的汗珠。她忙怒容转笑脸问道:¨你这孩子,怎么又急急忙忙的跑回来啦,在五肼和秀娟吵架了?¨孙文源没急着回答娘的问话,而是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一茶碗端起就喝,结果太烫又放下茶碗。他娘说:¨刚给你兴贵叔泡上的,他没喝就走了。¨他看了看娘,今天换了个人似的,穿着打扮的特漂亮,还画了淡妆。他想娘这会儿心里一定高兴着,正是说他那事的好机会,于是说道:¨娘,我想到五肼武术学堂学武术。¨他娘说:¨文源,怎么突然想起学武术了,学武术很苦很累的,你这身子骨能受得了?再说,你的学业还没完成,这以后还得想法子继续上学才是。¨他争辩地说道:¨县里师范讲习所关门停办,高老师还能不能回来也不知道,今年去县里读书是没指望了,正好利用这个空闲去学武术,练一身功夫强身健体还能防身,再苦再累儿子也不怕。¨¨文源,你能这么想有这份决心就行,娘不拦着你,只是你爷爷那里要是不同意怎么办?娘听说学武术的学费很贵,这两年丝场的生意大不如从前,你爷爷能否拿出钱来也难说。¨他听完娘的话,认为娘说的不无道理,就是爷爷同意,如果拿不出钱来也甭搭!刚顾了回来家报信了,没事先去问问学费的事,明天再去问问学费如何再说吧。他这么想着便从娘那里告辞出来。
孙文源回到自己的屋刚躺下想歇会儿,就听到有人敲他的窗户,他忙下床去开门,原来不速之客是孙首礼。他高兴地一把拉住那只只有大拇指的手说:¨快进来,你小子怎么有功夫过来?¨孙首礼呲着牙笑着,从口袋里掏出封信来递给他说:¨今早我去赵阁庄赶集,正好碰见高齐民,他写了信让我带给你的。¨他接过信展开细细的看起来:¨文源吾兄:见字如面!去年与兄击掌相约报考县师范讲习所一事,皆成泡影,遗憾万分。求学无望,闲身无聊,突发奇想,曾记得去年兄提讲过五肼武术学堂一事,弟想何不就此去习武健身?生逢乱世,一个文武兼备之人,也许更有所作为!于此,烦劳兄方便之时去武术学堂细考详情……¨
看到这儿,孙文源拍了孙首礼的肩膀一下,说:¨你小子真是及时雨,……¨他也把今早去五肼的所见所想跟孙首礼说了说,孙首礼也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说:¨你和高齐民也是英雄所见略同呀!只是这样的好事我们穷孩子想都不敢想!¨他说:¨不要自卑自弃嘛!事在人为,明早我再去五肼看看再说。走,吃饭去!¨
第二天一早天刚放亮,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把深秋的寒意,凉飕飕的送进孙文源的被窝。他打了个寒颤,紧接着打了个喷嚏,他使劲裹了裹被窝,两眼皮还沉沉的不想挣开,很想再睡会儿。雨声在房顶的瓦面上跳动着,一会儿急,一会儿缓,中间里还夹杂些爷爷的咳嗽声和勤快人的脚步声。虽然两眼皮还感觉很沉,但去五肼集考察武术学堂的使命感,像两根支柱将他的两眼皮硬撑起来,他不能再睡了。即便是下雨天一般都有睡懒觉的习惯。
早饭后,他从孙兴贵那儿拿了六角苇笠和蓑衣,披戴就绪,便冒雨斗寒的爬上小埠山。秋雨中的山景,灰蒙蒙的一番衰落萧条的滋味,弥漫于哗哗的雨声里;不过,远处八岐山弟兄般的八个山峰隐约屹立在雨幕中,更显得深远而高大。莆草编成的蓑衣像斗篷一样披在身上遮风挡雨,无论风雨怎么肆虐都阻挡不了他前行的坚定步伐!在他穿过莲花山顺鹊儿岭下来,草人似的出现在尹秀娟的面前时,把个娇弱女子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待她回过神来,便赶紧帮他解开蓑衣擦去雨水,又麻利的泡了碗姜汤端给他热乎乎地喝了,便嗔怪的问他:¨这风寒雨淋的又急急的跑了来,有急事吗?¨他握着她那柔软的双手看着她,把他回家后跟娘讨论的原话以及好友高齐民来信的内容,原原本本的给她说了一遍。
尹秀娟完全懂得了孙文源内心的所想,也很喜欢他这种干事的闯劲和犟劲,就象高齐民说的:生逢乱世,一个文武兼备的人,也许更有所作为。面前的这个小男人将是她终生的依靠,也将是她人生的全部,所以,她和他已分不出彼此,他的事就是她的事,她决定帮他实现习武健体的愿望!
孙文源说:¨咱先去武术学堂问个明白,每人每年学费多少?看能否给优惠点等等,把这些事都问明白了,再回家和爷爷商量。¨尹秀娟噗嗤一笑娇滴滴地说道:¨相公莫为银子的事担忧啦,到时请相公尽管去安心学武就是了!¨说完,她从旁边的橱柜里拿出个半尺见方的黑漆木盒打开,再拿去包裹的红绸布,一对比拳头还大、温润剔透的翡翠鹁鸽呈现在面前。她小心的拿起一只说道:¨把这一只拿到二叔的当铺里,当一百块大洋足够了吧!?¨他赶忙摆手说:¨不可、不可,这可是你的心爱之物!¨她伸出玉指点在他的脑门上亲昵的说:¨这才是本小姐的心爱之物,舍了那个给这个,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