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大陆:欧洲历史的血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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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纳伊隆海角的“冥府”
故事情节与自然景致互相成就

我最亲爱的儿子,你还活着啊,

是什么让你来到,

这个死亡和幽暗的地方?

——奥德修斯母亲 《奥德赛》第11卷

“冥府”是一个在希腊地图上真实存在的地方。离开雅典后,我向着冥府行进,并在一个“玫瑰色手指”的黎明,到达玛尼半岛的阿雷奥波利(Areopoli)。街边小摊和广告牌在晨曦中隐约可见,公路下弯弯曲曲的科林斯运河波光粼粼,不知疲倦地奔向伯罗奔尼撒半岛。河岸两旁,挂着松脂的黑松和高大冷杉苍劲挺拔,像栅栏一样守卫着运河。杨树上挂着破旧的海滩度假村招牌,遮阳伞四处散落,诉说着这个昔日度假天堂的辉煌。我乘坐的当地迷你巴士行驶在石板路上,摇摇晃晃,有一种在坐山羊车的错觉。

在雅典的经历,让我亲身感受了《奥德赛》如何穿越时间长河,引起现代希腊人的共鸣;而希俄斯岛外国难民对希腊古代英雄的认同,则是史诗超越时空限制,像时事新闻一样反映当代社会问题的绝佳范例。而现在,我要开始一段冒险之旅,去走奥德修斯曾经走过的路,亲身体会他的心路历程。这次的目的地是伊萨卡岛,那里是我最爱的两个篇章的故事发生之地:一个是冥府,奥德修斯那段最黑暗、最伤情的旅程;另一个是皮洛斯,是忒勒玛科斯在寻父旅程中曾经到过的光辉城市。希望在这段旅程之后,我能够明白史诗与风景名胜之间是如何互相成就的。

奥德修斯的冥府之旅是整个历险旅程的关键篇章。在女巫喀耳刻的指引下,他来到冥府,找到死去的预言家忒瑞西阿斯的灵魂,求教如何才能回到家乡。他还见到许多已故亲朋好友的魂灵,包括自己的母亲、战友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以及醉酒后从喀耳刻屋顶坠落而亡的船员埃尔彭诺。这段经历,不仅有效推动了后面故事情节的发展,而且产生了强有力的戏剧效果。

格罗里梅纳斯港湾位于希腊最南端,是一个多石的倾斜平原,它大约有十英里长,在 塔纳伊隆海角的窄腰处逐渐变细,最终收拢成一道苍劲巉岩,峥嵘逶迤,直插茫茫大海。深而窄的港湾、天然的水下深坑、狭长的街道,这里是“陆地的尽头”,无怪乎一直盛传冥府之门就在这里。据记载,这里有一个洞,当地人称“冥府洞”,给奥德修斯带来诸多灾难的海神波塞冬,就在这个洞口接受祭祀。

我迈开脚步,离开格 罗里梅纳斯港湾。热浪袭人,脖子上传来阵阵刺痛,仿佛恶作剧的针灸师拿着烧红的针头到处乱扎。石塔在阳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悬崖峭壁上伸展出带刺的梨树和金灿灿的金雀花朵,风光大好。我一口气走了几英里,周围安静得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汗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遇上鞋带的阻碍才稍缓落势。小路沿着山坡蜿蜒而下,直奔塔纳伊隆海角与玛尼半岛相连的地峡。海风从非洲大陆的方向呼啸而来,大戟树沙沙作响,就连高声鸣唱的夏蝉,也逐渐没了声音。

绿松石般的海面微波粼粼,平静如镜。峭壁另一侧是一片沙滩,海水温柔地晃动着,仿佛一个巨大的泳池,在向我发出邀请,我忍不住跑过去。岸边有一块被海水雕琢得光滑圆润的岩石,正好可以做储物柜。我脱下衣物,纵身一跃,一头扎进海水里,脚底磨出的水泡在盐水的浸润下传来阵阵刺痛,但身体逐渐在海水的抚摸中放松下来,倍感舒爽。我恨不得一整晚都泡在这里。

塔 纳伊隆海角的居民热衷于供奉诸神。离海滩不远处,有一堵干燥的石墙。石墙里面是螺旋状车轮环绕着的圆形花环,主体结构用洁白的大理石建成,仿佛一件面对海面飞舞的披风。这里曾经有波塞冬的神庙,但现在石头地基上已建起一座拜占庭式教堂,神庙只剩下部分废墟,在悬崖峭壁上虚张声势。我穿过马蹄形拱门和用红色石板建成的狭窄门廊,走进一间祈祷室。屋内物品琳琅满目,俨然拍卖会现场。这些都是人们献给波塞冬的贡品,其中有一个珠宝盒、一瓶尼米亚葡萄酒和一个史莱克玩具,非常引人注目。我要不要也捐点贡品?我一向轻装出行,而且旅途才刚开始,包里每件东西都是必需品,我可舍不得这么早就捐献出去。但我离开教堂时,又有点心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禁忌。“神灵善妒,”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如此告诫忒勒玛科斯,“所以我们要时刻谨记,供奉神灵是人类的责任。”

对一个靠海吃海的国家来说,海神毫无疑问排在众神之首。在古代希腊人眼里,海神可以说是日常生产生活的主宰。因此,海神波塞冬对《奥德赛》情节走向的影响也是决定性的。玛尼半岛上的居民尤为敬畏波塞冬,这个狭长的半岛不仅日复一日地被大海侵蚀,而且经常发生地震——这都是波塞冬的杰作,他也是震地神。

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沙滩,一阵困意袭来,我逐渐进入梦乡,在灯塔下度过整晚时光。翌日,我沿着前一天的路线往回走,穿过海滩和拜占庭式教堂,来到另一个邻近的海湾。几艘破旧的渔船旁边,有一个十分清晰的椭圆形洞穴,仿佛有人全身埋在沙子里,只留下一张嘴无聊地打着哈欠。穿过拱形的无花果树和石头界牌,是一排布满烟熏痕迹的岩石,上面长着杂乱的野草,旁边是泥泞的土地。这就是传说中的冥府入口。《奥德赛》中,勇猛的赫拉克勒斯就是从这里进入冥府,拖出了地狱恶狗刻耳柏洛斯。这个洞穴也和波塞冬有关,附近的 亡灵祭奠处同时也被逃难人当作避难所——水下总是被用来指代地下世界。《奥德赛》则为这个洞穴增添了更多的戏剧色彩,奥德修斯去冥府,正是为了化解波塞冬的震地之怒。

荷马笔下的冥府究竟在何处,千年来,学者们给出了许多不同的答案。从希腊西北部的苏里峡谷,到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的一个火山口,再到西班牙的埃克斯杜拉(Extramadura),都曾被认为是冥王居所。根据《奥德赛》的描述,冥王哈迪斯住在“陆地边缘”,“那里不受太阳神的照耀,也没有任何闪烁着生命光辉的生物”。 冥府本就无法定位,我无意探究它的具体位置。我所追求的,是一段活生生的“冥府”之旅。但我失望地发现,这个赫拉克勒斯来过的洞穴实际上很浅,只有区区三米深。一位酒馆老板娘告诉我,还有另一个洞穴也与冥府有关,并给我看了一张照片。“但那个地方的路可不好走。”她轻拍着膝盖,警告我说。事实证明,她可真是预言家西比尔现世,一语成谶。

我根据老板娘的指引,来到一个陡峭的山崖处。崖壁上的岩石松松散散,仿佛一大块石化的羊乳酪,随时都要掉下来。我像一个正在挑战新攀岩架的孩子,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在摇摇晃晃的干石墙上,时不时因为失去平衡,或墙壁不堪我体重的负担,而跳下去从头再来。

绵延起伏的山脉看起来触手可及,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却发现山后还有山,不可谓不“惊喜”。我终于到达一处峰顶,顺着石头斜坡往下望,山丘上有一个裂缝,裂缝西边是一个海洞,洞口挂着尖尖的玄武岩。就是这里了!我把背包放在一块倾斜的石灰岩上,轻轻地踏上松散的泥土,慢慢往下走,手里紧紧抓着蓟草,以防踩滑。靠裂缝太近恐怕会有危险,我只敢小心翼翼地踏上一块岩石尖顶。险峻的悬崖下,锋利的岩石围着一个开口于海边的洞穴——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犹豫片刻之后,我把衣服脱下来,塞进峭壁中,然后慢慢游进洞里。

波浪在唇边翻涌着,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凉处,一阵凉意袭来。慢慢地,我朝洞穴深处游去。洞壁布满长矛一样锋利的钟乳石,在海水的拍打下,发出阵阵回响。光线中满是尘埃,仿佛有人正在向空中抛撒粉末。这就是我寻找已久的地方——这样的景致,满足了我关于冥府的一切想象,我顿时像找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兴奋不已。我继续游着,越来越深入洞中,一种不安的情绪渐渐涌上心头,仿佛有一股巨大的逆流,迫使我掉转方向。我终究还是不够勇敢,扑腾几下后,开始掉头往回游。

直面地狱恶魔,是英雄故事的主要情节,曾经在不同作品中反复出现。基督教史诗总是避讳直接提及地狱,因此中世纪史诗中,地狱往往用其他场景代替。贝奥武甫潜入深潭,到达的却不是地狱,而是巨人格伦道尔母亲的住处,但古希腊人没有这样的顾虑。“有什么冒险比活人去地狱更加疯狂呢……”阿喀琉斯的魂灵如此赞扬奥德修斯。冒险故事固然令人心潮澎湃,但最令人尖叫的,非冥府之旅莫属。

荷马笔下的冥府是独一无二的。《奥德赛》中的冥府,与其说是一个历险地,不如说是奥德修斯举办成人礼的宫殿。奥德修斯来到冥府,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只有鬼魂的无人区,鬼魂们喝了祭羊的血便可开口交流。母亲的魂灵向奥德修斯伸出双手,他想要抱住母亲,感受温暖的抚摸,却只摸到一缕空气,他失声痛哭起来。英雄的苦痛在这里达到高潮:他长久地远离家乡,挚爱的亲人一天天变老,甚至死去,他却没能及时回家,没能见他们最后一面。冥府是奥德修斯旅程中最极端的地方,也是他离挚爱的人最近的地方。富有戏剧性的是,这种伤感和无奈,非但没有绊住他前进的脚步,反而让他重燃斗志,回家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穿好衣服,我爬回峰顶,四处寻找背包。我当时放背包时,那块岩石孤零零地突出来,很好辨认;但从下面爬上来,视角又有所不同。视线所见之处,到处都是孤立突出的岩石,我放背包的那块隐藏在几十甚至几百块形态接近的石头中。我看得眼花缭乱,无从找起。

我到底把背包放哪里了?有个地方最显眼,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走近一看,这块岩石是另外的形状,也没有什么缝隙,旁边没有人行痕迹,没有羊群粪便,更没有牧人的脚印,只有蓟草和一块块锋利突出的石头。和我放背包的那块完全不一样!

我越发不安,干脆死马当活马医,试图从岩石之间的距离看出端倪。一个不小心,我脚后一滑,摔倒在地,沿着山坡往下滑了大约十英尺。我艰难地站起来,慢慢平复心情,然后改变了策略。我在脑海中给山坡画出十字坐标轴,沿着南北轴线,爬到下一层。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都在努力地寻找背包,边找边暗骂自己怎能如此愚蠢。不幸中的万幸,护照、日记本等重要物品,都放在随身携带的跨肩小提包里,没有丢失。但睡袋、帐篷、充电器、衣服和一些必备的药品可能找不回来了,这让我有点难以接受。太阳穴突突地往外跳,似火骄阳烤得我脚趴手软,找回背包的信心也越来越弱。我望向手中的瓶装水,从未觉得它是如此珍贵,哪怕给我千万珍宝,也绝不割爱。

独处容易让人胡思乱想。这可是地狱,你居然敢不交过路费!最终,我放弃了找回背包的打算,走向石灰岩丛的方向,准备往回走。地上满是荆棘般尖利的地榆,灿黄的金雀花丛中,大黄蜂忙碌地飞来飞去,不停地“嗡嗡”叫着,像直升机发动机一般。我想找一条回格罗里梅纳斯港湾的捷径,往北走是没错的,步行最多一小时的路程,对吧?

如果说,雅典的经历让我亲眼见证《奥德赛》是如何穿越时间长河,引起现代希腊人的共鸣;那么,这段“冥府”之旅则让我明白,故事传说是如何融入当地独特的自然景致的。读完《奥德赛》,你就会对希腊心生向往,脑海中浮现出古代希腊或现代希腊的景致。英雄用野梨树做成栅栏,把衣服放在卵石滩上晾晒,然后孤独地躺在枝繁叶茂的橄榄树下,一睡就是几天。躲过狂风巨浪的奥德修斯,奋力游到西利亚(Scheria)“陡峻的岩礁上”,成功登上岸。然而等待他的,是陆地上凶残的野兽和大自然又一轮的鞭打。

荆棘不断地割破肌肤,隐藏在褐色牛蒡下的石头稍不注意就会看漏,我扑腾一下绊倒在地,手指和胳膊都开始流血,尖锐的疼痛迅速传到大脑。终于,我来到山脚下,暗自庆幸走完了最糟糕的路段。然而,下一个山坡的危险程度也不逊色,而且比我估计得严重得多。我用肉眼判断距离的能力似乎失效了,直到我爬上第二座山峰,才发现后面还有第三座,只不过被第二座巧妙地挡住了,之前完全看不出来。我的脑袋开始刺痛,有那么几个瞬间,视力也在刺眼的阳光中变得模糊呆滞。每发现一块石头,我都忍不住感激上帝。但石头很少是平稳的,我的平衡力又很弱,无法安稳前进。我两次掉进金雀花丛中,又不得不挣扎着快速爬起来,以防遭到蛇的攻击。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完美诠释了荷马笔下的“aporia”(“不确定”或“困惑”,意思是无路可走)一词。这个词对我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多刺地榆扎着我的膝盖,干燥石墙摩擦着我的手掌……仿佛走到地老天荒,荒郊野岭之中我终于发现了一座桥。橄榄色桥架摇摇晃晃,铁条大门直插入地,此时我已经眼冒金星,桥边有一条威风凛凛的看门狗,对着我一阵狂吠。我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跌跌撞撞地爬向另一扇门,来到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上。途经一座无人居住的农舍时,一只公鸡正在松林里散步,它好奇地窥视着我。我望进它的眼睛,一股重回人间的感激之情涌上心头。

与其他史诗诗人一样,荷马常常将自然与超自然混为一谈。海鸥幻化成海洋女神,指引奥德修斯来到西利亚;鹞鹰啄下鸽子的羽毛,被认为是吉兆。自然是一种语言,诸神通过各种自然现象来表达意愿,惩罚不听话的人类,但他们同时也为人类提供赖以生存的资源。我沿着土路慢慢向前走,来到一条主路,站在路边竖起大拇指,祈求能有顺风车载我离开这个噩梦般的地方。

我没有等来便车,却等来一对好心的德国夫妇。他们给了我奥利奥饼干和矿泉水,我们结伴而行,终 于在晚上到达阿雷奥波利。我花35欧元房费(整个旅程最贵的一晚),入住了一间带电视的套房。躺在松软舒适的沙发上,我无聊地切换着电视频道。想到白天的经历,真的是一团糟,旅途才刚开始,就遇到这么多乌龙!我居然想着冒险,想着来一段冥府之旅——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居然实现了!老话说得好,不要胡乱许愿,否则,神灵听到后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奥德修斯的冥府之旅,被瑞士著名精神分析专家卡尔·荣格称为“nekyia”(冥府倦),用以指代无意识的精神压力。躺在阿雷奥波利酒店的床上,想到丢失的财物、最近正在服用的药物和手机卡(手机已经无法使用),我禁不住一阵懊恼。然后开始回想,这一路上不断变换的风景,究竟有多少刻在了脑海里。卷发的酒店礼宾员在听了我的遭遇后,对我表示同情。然后,她无所谓地耸耸肩,告诉我说,那个洞穴,不过是玛尼半岛常见的景色。

“你要知道,”她说,“这里有很多地方被认为与冥府有关,这是有原因的。整个玛尼地区地质非常不稳定,地下有很多洞穴和水坑。在旧时代,人们建造起坚固的石塔,以便在地震时藏身。事实证明,这些石塔的建筑质量非常好,很多都保存到了现代。但现在,我们已经建立了相关的规章制度,所有新建筑都必须进行抗震加固。”

她的这番话,合理地解释了人们为什么认为玛尼半岛存在冥府入口,但我的心情仍然久久不能平静。随后,无意识切换着电视频道的我,被电视上突然出现的画面吓了一跳。故事简直不能再熟悉了:英雄杀羊祭祀,然后来到洞穴里探险,被愤怒的神明惩罚……这就是《奥德赛》!这部经典史诗被改编为美国电影,又做了希腊语配音,出现在希腊荧屏上。屏幕上,奥德修斯(扮演者叫阿曼德·阿桑特,意大利裔美国人,他肌肉健硕,看起来很像洗发水广告的男模特)大步走来,遇见了盲人预言家忒瑞西阿斯(由幽灵专业户克里斯托弗·李扮演)。

尽管同很多B级恐怖电影一样,电影《奥德赛》的情节是流水线作业,但我仍然心有余悸。如果下次再来玛尼岛,一定会吸取这次的教训:在进行任何行动之前,我都会直奔牲畜市场,买上几只肥羊,献祭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