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大陆:欧洲历史的血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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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
处境尴尬的文明古都,依然相信语言的力量

但夜还未深,长夜漫漫。

我们这些宫殿里的人儿,可没有时间打盹。

所以,再讲些冒险故事吧——太精彩了!

——阿尔基诺奥斯 《奥德赛》第11卷

现在,请忘掉吃人的独眼巨人、魅惑的塞壬女妖以及奥德修斯被困在仙女卡吕普索岛上难得的平静时光,将视线转回现代。如今的爱琴海诸岛,首要任务是发展工业。在希俄斯岛停留一段时间后,我本欲前往雅典,但后来不得不推迟行程。绊住我前行脚步的,是泛希腊海员联盟抗议政府削减养老金的罢工。

我是和一些刚到希俄斯岛的土耳其人结伴而行的,一起在海边闲逛几天后,我改签了最近出岛的船票。时间不等人,几天后,雅典将举办一场纪念奥德修斯的盛会。我要去拜访一位音乐家,并踏上去伊萨卡岛的冒险之旅。

我坐上了驶离希俄斯岛的海船。甲板上,一名身材魁梧的秃顶男子站在雷达柱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水雾混杂着烟灰在昏黄的灯光里飞舞。站在我身旁的是一名穿着豹纹西装的女人,她一手夹着香烟,一手轻轻地拍着正试图从手提包里钻出来的宠物小狗。海水在夜色中翻涌,黎明时分,地平线终于隐隐浮现在琥珀色的光晕中——前方就是雅典。

走出雅典伊哈瑞亚 区的地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画满涂鸦的钢筋混凝土建筑。金色装饰在古董书店的玻璃窗上闪闪发光,格子玻璃窗下,一匹喷漆马站在金属板上。周围墙上到处都是涂鸦,血红色、翠雀花蓝色和亚光黑色的卷须,仿佛森林里的藤蔓,在政治愤怒的浇灌下茁壮生长。

伊哈瑞亚可以说是雅典政治最为活跃的地区。从1973年军队突袭雅典理工大学,到2008年一名警察在距离雅典理工大学几个街区的地方开枪打死15岁的少年亚历克西斯·格里戈罗普洛斯,进而引发骚乱,这个地区总能引发全国性的抗议活动。在这里,无论是流动救济厨房、回收装置、射击公园、棚户区,还是社会活动中心,核心区域随处可见形形色色的政治涂鸦。凑巧的是,考古博物馆也位于该区域,它是雅典最值得一去的博物馆之一,几天后这里举办一场《奥德赛》诵读活动。我趁活动还未开始,走进伊哈瑞亚,在街头巷尾感受当地风土人情。让我始料未及的是,21世纪,在这个抗议活动频发的区域,也能看到活灵活现的荷马式涂鸦。

“欢迎来到伊哈瑞亚!”房东卢莎热情地招呼着我,随后领着我走入她家摇摇欲坠的楼梯。卢莎是居住在雅典的美国人。

我在网上预订了卢莎家的储藏室。房间墙壁涂成海蓝色,一堆托盘组成一张简陋小床,床上铺有床垫。卢莎的丈夫叫詹姆斯,是一位盎格鲁-希腊艺术策展人,对复 音训导颇有研究。他的才华,令我赞叹不已。

“那些财大气粗的策展人,”他气愤地说,“他们带着说教的心态来到这里,把我们当作一种抽象的东西!纪录片,你听说过吗?他们花着国家的钱举办展览,却吝啬地不给我们投入,还打着节约的旗号!”

他不厌其烦,反复研究提案、展品清单和日程安排,仿佛一名坐在书桌前的斗士。在伊哈瑞亚,无论是戴着皮套还是塑料盾牌,人们随时都处于战斗状态。或用手指快速敲击电脑键盘,发表自己的抗议言论;或提着一罐喷漆,把自己的想法喷到任何想要的地方。这是一个抗议的时代,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但很少有地方能有这么繁荣的抗议文化。

离公寓几个街区的一堵水泥墙上,挂着一个装着鸡蛋的小篮子,墙上还有一个斜斜的蜘蛛侠涂鸦。一名满脸皱纹的流浪汉告诉我,这里有一座专门用来收留“世界上的穷人”的公寓。公寓墙上,“贝拉克·奥妈妈”(指美国前总统贝拉克·奥巴马)正在哺育一个婴儿版的自己;煮蛋计时器里有一个模糊的溺水之人;一条有爪的机械龙正在吞下一枚一欧元硬币。行走在伊哈瑞亚的街道上,仿佛游弋在一本由左翼辩论家编写的色彩鲜艳的连环画中。被砍掉脑袋的独眼巨人,雅典娜女神的圣鸟猫头鹰,袒胸露乳、高举弯弓的阿尔忒弥斯女神……经典形象与流行艺术、政治符号混杂在一起,令人目不暇接。

带天棚的人行道两侧,百叶窗上潦草地写着各类标语,旁边张贴着不同的海报。比如讨伐当地警察的长篇檄文,以及对左翼激进联盟党和“三驾马车”(救助希腊的“三驾马车”,包括欧盟、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欧洲中央银行)“背叛”行为的控诉。当地人手里拿着刷子,正在贴最新的海报:有雅典骄傲的传单;各不相同的经济主张;全球各地的骚乱照片,如巴勒斯坦弹弓手、挥舞棍棒的墨西哥部落人民、在沙袋后面开枪的库尔德分离主义者、蒙着大手帕的希腊骚乱者,等等。

在这个符号丛林中,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遍布各个角落的马匹涂鸦。这些高鬃、腹部悬挂梯子的马可不是普通马,而是人工木马,下面还有滚动的轮子。准确地说,这就是奥德修斯的“狡猾陷阱”,是特洛伊遗址上木马雕塑的升级版。但它为什么会频频出现在雅典街头?这意味着什么?

我来到伊哈瑞亚广场,与戴着摩托车头盔或 盔式帽、挥舞着塑料短棒的抗议者交谈;又来到书店,查阅乔姆斯基、巴库宁和斯拉沃伊·季耶克的左翼经典著作,但都没有找到答案。旅行就是这样,有时你苦苦求索却无果,蓦然回首,答案就在你身边,令人哭笑不得——特洛伊木马涂鸦的源头,就在我住的那间公寓里。

更具体地说,就在詹姆斯书桌上那些黑白A5纸张里。矮胖的尾巴、腹部悬挂着梯子,唯一的不同,是这匹马身上写满了“霸权”“抵抗美学”“他人凝视”等文字,还有其他词句。这匹马的形象在艺术委员会和善意的社会企业中广泛流传。这是詹姆斯团队发起的一个项目,卢莎在其中扮演着前锋的角色,她负责把这匹马画到伊哈瑞亚的各个角落。“我们在尝试改造对话的语言,”詹姆斯一边吸着骆驼牌香烟,一边对我说,“纪录片是全球艺术市场的表达工具,现在我们要向它发起挑战。我们想让讨论深入千家万户。”

拿起希腊入侵者曾经使用过的武器,詹姆斯坚信,他所发起的集体行动,将达到特洛伊木马那种扭转战局、一锤定音的效果。但这些木马涂鸦,本质上有些自相矛盾。詹姆斯的行动里,希腊人从特洛伊战争中的入侵者,转变为抵御外来文化、保护本国文化空间的守卫者。而且他们所用的武器,也不再是利剑和长矛。詹姆斯及其团队将文字武器塞进特洛伊木马,用实际行动践行《奥德赛》所揭示的真理:话语的力量,像钢铁一样坚硬。毕竟,奥德修斯与独眼巨人的对抗,是《奥德赛》最著名的场景之一。英雄之所以能从独眼巨人手中逃脱,靠的不是钢铁利刃,而是双关的语言艺术。

“无人——我的名字叫无人。”当独眼巨人波 吕斐摩斯问起奥德修斯的名字时,他如此回答。此时,几名同伴已成为巨人的食物,这个双关语,巧妙地隐藏了奥德修斯的真实姓名。当奥德修斯将烧得通红的橄榄树尖头刺入巨人的独眼时,后者痛苦的咆哮引来了附近的巨人。这时,双关语开始发挥作用:当巨人们询问波吕斐摩斯是否需要帮助,他回答“‘无人’伤害我”,巨人们听后,纷纷散去,奥德修斯得以成功逃脱。

“我们都是希腊人。我们的法律、文学、宗教、艺术,都植根于希腊。但对希腊来说……我们可能只是野蛮人和追随者。”

1822年,英国著名诗人珀西·比希·雪莱如此写道。将近两个世纪后,伊哈瑞亚区欧摩尼亚广场上,一条横幅与之形成呼应:“欢迎来到野蛮人的家园。”不过,广场上也不乏“爱希腊”这类表达对希腊热爱的标语。

雪莱是荷马的忠实读者,他将希腊史诗视为“所有后续文明得以存续的坚定支撑”。他生活的时期,正是荷马情结在欧洲最盛行的时期。民众对荷马深入骨髓的崇拜,还推动了19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事件之一希腊独立战争的发展。

1821—1829年间,一千多名来自欧洲各地的积极分子,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希腊。这些人身份各异,有拿破仑战争里站错队的流亡军官,有从美洲回来的前毛皮商人,有假装成骑兵军官的法国击剑老师,有女扮男装的西班牙女孩,还有上百名自称“新希腊人”(文化强大但政治不统一)的德国人,以及那位英国最著名的诗人。

这位诗人就是乔治·戈登·拜伦勋爵,他比任何人都热衷于宣扬希腊文学。沉浸于古希腊浪漫爱情故事的他,在游览了特洛伊城和奥德修斯的故乡伊萨卡后,创作出《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并因此名声大噪。参加希腊独立战争时,拜伦从《伊利亚特》中汲取灵感,亲手给自己设计了战袍。后来,拜伦在迈索隆吉因疟疾去世。这对他来说,可以算是一种幸运,因为他不用亲眼看到理想幻灭了。

但其他人却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场景。“我告诉自己,‘你要像阿喀琉斯那样去战斗,要像围攻特洛伊的英雄们那样勇猛无畏’,”一位叫博尔曼的普鲁士军官写道,“然而,古希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慢慢地,浪漫幻想褪去,潜藏的肮脏真相浮出水面。他们怀着一腔热情远道而来,却发现,希腊朋友居然不懂荷马;而且,希腊战争死亡率高达三分之一,野蛮的希腊军人骑着骏马冲进清真寺和基督教堂,肆意欺侮妇孺。这一切,让这些外国人简直要精神分裂了,他们一边崇拜希腊,一边又忍不住谩骂希腊人。

好在热爱希腊的人民没有放弃。纳瓦里诺战争中,组织混乱的奥斯曼和埃及联合舰队意外遭到轰炸,随后土耳其失去对希腊岛屿基地的控制。虽然距离战争结束还有段时间,但希腊独立战争已经取得实质性的胜利(1832年,土耳其签订《君士坦丁堡条约》,承认希腊独立)。希腊独立战争也因此成为欧洲大陆独立运动的典范。“那个拜伦为之献身的希腊仍然存在,”历史学家罗德里克·比顿(Roderick Beaton)写道,“而有些问题,自它在暴力中诞生的那天起就一直存在,至今未曾解决。这也同样决定着今后欧洲的走向。”

自那以后,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为希腊与西欧的互动染上一层扑朔迷离的色彩,包括希腊没能融入欧元区——如果欧洲文化真如雪莱所言“植根于希腊”,希腊怎么会被排斥在欧元区之外呢?何况,作为欧盟象征的欧元,词语本身就发源于希腊单 词epsilon(根据欧盟网站的介绍,epsilon是“欧洲文明的摇篮”的意思)。

今天的希腊危机因何产生,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是单纯的国内矛盾,还是资本主义体制下高福利及新自由主义政策的危机?是欧元区某个国家的弊端,还是整个货币联盟的失败?对于欧洲的诞生和发展,希腊的影响最为深远,它与欧洲的关系也最矛盾。一方面,希腊人常说“去欧洲”,一个“去”字,道出了两者关系的生疏,如同英国人与英吉利海峡彼岸的欧洲大陆。另一方面,欧洲的名字源于希腊,希腊为欧洲奠定了文化、哲学和政治根基,绘制了最早的欧洲版图,贡献了最早的科学发明;尽管如此,在欧洲版图中,希腊不过是南端的边缘小国。这种矛盾,与《荷马史诗》在泛欧洲地区的广为流传,形成鲜明对比。希腊是《荷马史诗》的创作地,如果欧洲与希腊的关系如此微妙,欧洲人民又怎能公开宣称,自己是史诗遗产的继承人呢?

是时候读读《荷马史诗》了。在伊哈瑞亚区,一排手持防暴盾牌的警察守卫着考古博物馆,我穿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走到爱奥尼亚式廊柱下。博物馆里,正在举办一个以奥德修斯历险故事为主题的展览。展品琳琅满目,有青铜器时代的双耳细颈罐,也有喀尔刻女巫调制毒药的细颈罐子。女巫调制毒药的罐子是1900年从一艘两千年前的沉船中挖掘出来的,大理石材质表面坑洼斑驳,在海洋细菌长久的腐蚀下,已变得像陈年维他麦一样一捏即碎。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人物雕像,雕像中的男人弓着腰,头戴尖顶皮洛斯帽,脸庞粗糙斑驳。这是奥德修斯的雕像,他当时身无分文,是一个自称“劳苦受难人”的流浪汉。或许,雕刻家在创作这座雕像时,脑海里浮现的不是那个足智多谋的武器设计大师,也不是奸诈狡狯的一岛之王,而是一个沦落在社会最底层的流浪汉。

从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到科恩兄弟的电影《逃狱三王》,从费内隆的小说《忒勒玛科历险记》(18世纪讲述英雄儿子历险的畅销书)到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珀涅罗珀记》,西方世界的文学大师从奥德修斯的人物形象和历险情节中汲取灵感,各施绝技,从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女权主义、荒诞主义、后殖民主义等不同角度,谱写出一部部传世之作。在他们的笔下,英明神武的奥德修斯走下神坛,走入人间,成为一个可能出现在任何时间和任何地点的英雄。《奥德赛》被模仿借鉴的次数,堪称故事传说之最。

但人们似乎很容易忘记,《奥德赛》是一部希腊史诗——它是由希腊人创作的,深刻地诠释了什么叫希腊。荷马高唱赞歌,歌颂爱琴海各王国为找回海伦并报复“俘虏”她的特洛伊人而联合起来,歌颂一个个聪明绝顶的英雄为“回到祖辈的土地”而英勇战斗,他奠定了希腊民族的基础。从这个意义上说,是荷马创造了希腊。到泛雅典娜时期,帝国定期举行荷马朗诵会、特殊运动会以及祭祀雅典娜和波塞冬的典礼,这些活动将现代希腊版图上的岛屿和半岛,牢牢凝聚在雅典统治之下。如果没有《荷马史诗》,可能仍然会出现一个叫“希腊”的国家,但它需要另一种黏合剂,才能将不同地区凝聚在一起。

奥德修斯出现在费阿刻斯人的宫廷中时,几乎就是雕像所呈现的样貌,衣衫褴褛,身无分文,与普通流浪汉无异。在善良美丽的公主瑙西卡的帮助下,这个自海上来的流浪汉走进宫廷,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的故事,费阿刻斯人听后激动不已。“这些故事一定是你杜撰并修饰过的,” 阿尔基诺奥斯国王说,“和那些吟游诗人一样,刻意取悦听众。”奥德修斯是一个战争犯、一个船员首领、一个武器设计大师,但人们往往忽略了,他更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

但是,如果骁勇善战的士兵同时也很擅长讲故事,我们应该如何区分哪些是他创作的故事,哪些是真实的战场经历?这个话题贯穿于伟大的史诗之中,沾染着鲜血的英雄,镶嵌在真假难辨的历史中,相关的事件漏洞百出,迷雾重重。比如,是什么诱使费尔·莱恩挥起宝剑,谋取希腊独立?到了19世纪,荷马的英雄故事仍在激励着男人们,他们为了希腊的独立前仆后继,纵使身死也在所不惜。这不禁让我们想起一件遥远的往事。苏格拉底早在公元前5世纪就警告说,对于理想城的年轻人而言,读《荷马史诗》,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费阿刻斯王宫中,奥德修斯并不是那晚唯一一个讲故事的人,当时在场的还有费阿刻斯吟游诗人德蒙德克斯。他有这样一种天赋,“每首令他内心感动的歌曲,都能用来取悦听众”,他还会自己弹竖琴伴奏。千年之后,我坐在博物馆画廊里,等待欣赏一位现代竖琴演奏者的表演。他叫尼科斯·赞索利斯(Nikos Xanthoulis),是希腊最著名的古典音乐家之一。他穿着牛仔裤和蓝色衬衣,从容地穿过大理石浮雕,仿佛与竖琴融为一体。他将竖琴放在左腿上,倾身弹出第一个如水般的音符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奥德赛》的经典画面:在向求婚者复仇之前,英雄奥德修斯紧了紧巨大的弓,犹如“一名擅长弦琴的音乐家,从两头把精心搓揉的羊肠弦拉紧,然后拉到竖琴的新栓上”。

那天在场的观众都沉浸其中。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紧握着抄本,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朗读荷马对奢华的费阿刻斯宫廷的描述:“狗像用黄金白银浇铸而成,女仆转动纺锤,布匹像白杨枝叶一样婀娜摇摆。”一位戴着角框眼镜的女士随后登场,背诵吃忘忧果的篇章。音符从竖琴中流出,像是潺潺的溪水,在空气中泛起层层涟漪。再然后,一名穿着紫色上衣、戴着围巾的女士开始朗诵。这时,音乐节奏骤然加快,配合诗句的韵律,表演达到戏剧般的高潮:

现在,多面的奥德修斯发言了:

“阿尔基诺奥斯王,岛民中最闪耀的那颗星,

听吟游诗人歌唱,是件多好的事啊!

听听,他的声音像神明一样!”

此情此景,整个剧场仿佛一个醉心研究《奥德赛》的社区读书俱乐部。六和弦的音乐伴随六音步诗行的音节舞动,铿锵的辅音点缀着灵活的节奏,这是一种响亮却又如幽灵般的声音,古老而直接。

一曲奏罢,赞索利斯放下竖琴。我注意到,四处张望的观众仍然神情激动。我拿起笔记本,走向几名朗诵者,迫切地想知道他们此时此刻的感受。

“在我们看来,这就是我们自己的故事。”身穿紫色衣服的维拉女士说,“奥德修斯要战胜独眼巨人以及其他重重困难,我们也是如此。我们不只是在读诗,我们更是在经历它!它是希腊今天面临的所有麻烦,我们正在遭受的一切痛苦!”

头发花白的亚历山德拉则相对理智:“这是一次灵魂之旅。朗诵《奥德赛》就像在施展符咒。”

“对我们来说,《奥德赛》是一个永无休止的故事,”带着孩子的伊安娜女士补充说,“它不仅仅是那个时代的故事,它适用于任何时代。它的结局是美好的,他最终回到了家乡。这样大团圆的结局,会让你感觉很好。它带给你希望。”

随后,我来到中庭咖啡厅,与赞 索利斯一起喝甜沙砾咖啡。我们愉快地交谈,话题包罗万象,一会儿聊到尼科斯·卡赞扎基斯的小说《希腊人佐尔巴》,一会儿聊起赞索利斯的祖母能背诵一部长篇克里特史诗——这从侧面反映出希腊具有背诵史诗的悠久传统。

“奥德修斯就是我们中的一员,”尼 科斯说,“这是我们能理解他的原因。他对每个人都富有同情心,他在努力生存。”正因如此,时至今日,奥德修斯仍广受希腊人的推崇,他的身上仿佛具有穿越不同空间的魔力。在尼科斯看来,这也正是《奥德赛》特别适合公开朗诵的原因。

“我们本可以用另一种方式,邀请那些受过良好古典教育的演员一起朗诵《奥德赛》。但是,难道史诗不是属于每个人的吗?”我和那位朗诵独眼巨人篇章的女士聊天,她是这样评论奥德修斯的人性品质的:“看看他的伟大行径!他打败了怪物,弄瞎了怪物的眼睛,逃回船上。他本可以就此扬帆远航,顺利离开……但是,他喊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

这就是关键,骄傲的奥德修斯在弄瞎独眼巨人的眼睛后,不屑于隐藏身份,他暴露了真实姓名。他要承受独眼巨人的父亲海神波塞冬的雷霆之怒,英雄后面的旅程将更加艰险。这或许可以被称为战略失误,但在尼科斯看来,正是在这一时刻,英雄展现出了真正的自我。

“他情不自禁,”他说,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的兴奋,“这难道不正是人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