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大陆:欧洲历史的血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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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洛斯
遥想青铜时代那场盛大的宴会

忒勒玛科斯,羞怯的日子已一去不返。

我们朝着大海出发,去追寻你父亲的踪迹。

——雅典娜 《奥德赛》第2卷

想到忒勒玛科斯,我就想到重聚。这个勇敢的年轻人第一次出门,便去了遥远的皮洛斯和斯巴达,只为探询父亲的消息。回到故乡伊萨卡后,他前去拜访忠诚的牧猪奴尤迈乌斯,对方正在接待一名邋遢不堪的流浪汉客人。忒勒玛科斯坐在仆人的农舍里,客气地与流浪汉交谈。女神雅典娜出现了,她用金杖轻触流浪汉,流浪汉瞬间变身,体型变得魁伟壮健,坚毅的下颌上长满乌黑的胡须。忒勒玛科斯以为他是神明下凡,经对方再三解释才敢相信,这个人是“你的父亲奥德修斯,你为他心中忧伤”。最后,史诗写道,“忒勒玛科斯痛哭起来,紧紧拥住高贵的父亲,任泪水流淌”。这段诗行深深地打动了我,每次读到这里,我都忍不住心生感动,黯然神伤。

16年前,大学刚毕业的我,辞别亲朋好友,来到耶路撒冷和约旦河西岸的一所学校当英语老师。直到父亲病重的消息传来,我才匆忙赶回家乡。到医院后,我把行李扔在走廊上,迫不及待地进入病房。控制台和屏幕上的指示灯闪烁着,电子数据有节奏地跳动,而父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他就要走了,只差关掉机器而已。我离家时,以为他的身体正在康复,没想到会错过见他最后一面。我常常为当初的错误决定懊悔不已。

《奥德赛》的所有人物中,忒勒玛科斯最能引起我的共鸣。他也曾经天真笨拙,充满自我怀疑,在不甚理解的成人世界里跌跌撞撞,努力忽略父亲的缺席和生活的艰辛……直到有一天,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已放弃寻找的父亲居然回来了。梦想终于成真!史诗不仅仅是宏 大叙事,讲述国家和民族的建立与灭亡,有时也以最常见的平凡小事,激发人们内心最深处的情感,带给我们最熟悉、最原始的心灵冲击。

我在卡拉马塔港口购买了一些旅行必需品:一张新的SIM卡、一个手机充电器、一条毛巾、一些衣服和一个便宜的背包。但有些东西不是那么容易买到的。我是……我很犹豫要不要写出来,但这也是这次史诗之旅的一部分,应该如实记录。在冥府入口弄丢的那些药很重要,没有它们,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过去。近几年来,我一直在服用一种血清素调节剂。唉,真是讽刺……千万别想着去寻找什么冥府,否则,上帝可能真的会把你带去那里。幸好我在半路折返了,不然,现在也不可能在这里跟你开玩笑了。

没机会等家人给我邮寄新的药物。收件地址写哪里呢?不,我又要出发了,没地方可邮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读了太多的古老传说,我总觉得,这是一场考验。如果我连自己脑袋里的化学失衡都控制不了,又何谈追寻那些古老英雄的脚步,体验他们惊心动魄的历险故事呢?

游览了惊心动魄的冥府入口后,我渴望来一段文明之旅,皮洛斯是不二之选。泰格特斯山下,我乘上另一辆巴士,前往麦西尼亚海湾。这里的土壤十分松软,山上开满夹竹桃花,不再是光秃秃的贫瘠模样。路上可以看到纳 瓦里诺湾,它是希腊最神奇的自然风景之一,仿佛一块切割精良的蓝宝石,静谧地隐逸在大海一角。很难想象,190年前,在这里发生了一场混乱的海战,而且这场海战是希腊独立战争的标志性战役。现在的纳瓦里诺湾已经没有太多海战遗存了,它更像是一座巨大的纪念碑,时刻提醒着人们和平来之不易。当你静静地凝视着海湾时,仿佛世界都安静下来。

皮洛斯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海滨庄园,咖啡馆和纪念建筑遍布各个角落。我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公路沿着恩格利安诺山蜿蜒而上,汽车如流矢般飞快地穿过柏树林和红醋栗种植园,最终在一块峭壁前把我放下来,这 是涅 斯托尔国王王宫的所在地。根据《奥德赛》的描述,外出寻父的忒勒玛科斯曾经来这里,探听父亲的消息,并受到了他这个年龄最为隆重的款待。

王宫已经关闭,第二天才会开放。附近的夹竹桃和橄榄林中有一座墓穴,是青铜时代的遗址,部分已埋入泥土。岩石走廊上面,是一个蜂巢形状的拱顶,泥砖屋梁呈倒锥形排列,十分结实,仿佛糖果罐的塞子。走进墓穴,我不由得兴奋起来:看来没必要到处找住处了,今晚就睡在这里好了,它正敞开大门欢迎我呢。

最近的村庄叫艾克洛拉,距离皇宫三英里远。我从墓穴出发,步行前往。一路上,公路曲曲折折,枝繁叶茂的橄榄树在阳光中投下斑驳的影子,狗叫声此起彼伏。公路两旁是葡萄园,枝头挂满了硕大的紫色玫瑰妃葡萄,像一颗颗硬糖,空气中散发着诱人的清甜气息。我来到村庄中央的一间木板房酒吧,瞬间感觉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有人围坐在桌前,玩着纸牌;有人拨弄着念珠,嘴里念念有词;有人在练习制作颗 粒状咖啡这项非主流的技艺,一练就是一下午。偶尔,食客也会停下慢动作般的啜饮,抬头欣赏洋葱农民运来的长长的蔬菜串。

酒吧里有24个男人和1个女人。唯一的女人站在吧台后面,当我询问冰箱旁边标示着“涅斯托尔酒”的酒箱时,她向我露出友好的笑容。她拿出一个塑料瓶,倒了一杯蜂蜜甜白葡萄酒。我十分怀疑,当忒勒玛科斯喝下涅斯托尔国王为他准备的“一杯甜美的酒酿,那酒酿已密封储存十一年之久,现在由女仆开坛,解开密封的丝绳,并将它倒出来”时,他是否会感到神清气爽。我一口饮尽杯中酒,嘴里回味着玫瑰妃葡萄的甘甜。

“这是我自己酿的。”她解释道,表示免费赠送。她递过一碟花生,开始跟我讲述在当地建立酿酒合作社的梦想。她的商业蓝图,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但她那充满悲伤的微笑、沉重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神态,令我久久难以忘怀。她对这些泡在酒吧里的男人的态度十分矛盾,躲避、纵容、照顾和责骂并存;男人们则一会儿活力绽放,一会儿低沉忧郁,典型的希腊人。

热情好客是《荷马史诗》世界的一个重要特征。宴会结束后,忒勒玛科斯准备返回空心船过夜,涅斯托尔国王大吃一惊:“好像我衣不蔽体,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家里没有一条毛毯,也没有褥垫,不能让自己和客人恬静舒适地安眠!” 涅斯托尔拿出满腔热情,隆重地款待忒勒玛科斯。他为忒勒玛科斯拿出黄金酒杯,斟上莹亮的美酒,让最年幼的女儿波吕卡斯特为他沐浴,并给他仔细涂抹橄榄油。

想到这里,我对忒勒玛科斯的情感共鸣似乎没那么强烈了。我乃一介平民,与挥金如土的王室相差十万八千里。囊中羞涩,我只能满足于一杯涅斯托尔酒、一碟花生和一个友好的微笑。不过,在塔纳伊隆角经历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后,重回人世繁华,我感到十分安心。夜渐深,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下榻”的墓穴,躺在墓室的拱顶下,头枕着新买的背包,在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中,逐渐进入梦乡。

皮洛斯的涅斯托尔王宫是迈锡尼王朝最伟大的宫殿建筑之一。2016年6月,在经历了长达三年、耗资数百万欧元的整修之后,宫殿重新向公众开放。狭小的木板人行通道上,有一个弧形的钢制屋顶,木板在脚下发出“吱吱”的声音,与顶上的金属线路和管道相映成趣。从人行通道往下看,可以看到精心设计的网格状储藏室、走廊、国王议事厅的壁炉板、H形的入口大厅和围绕陶土浴缸而建的浴室。这样的视角,你会感觉自己是正在空间站执行任务的宇航员,透过望远镜,窥视着地球上的古希腊。

涅斯托尔的热情好客,在《荷马史诗》中描绘得十分生动,让人感同身受。走在涅斯托尔宫殿里,我忍不住开始寻找史诗的影子:陶土浴缸、储藏室里的双耳酒器碎片、葡萄酒器皿、存放橄榄油坛子的陶制长凳,这些器物都已经得到考古研究证实。1939年出土的一批陶器揭示了宫廷娱乐的细节,这里曾经举办过一场盛宴,人们宰杀了11头牛献给海神波塞冬,考古遗址上发现了部分动物骨骼遗存。《奥德赛》中也有类似描写,忒勒玛科斯初次拜访涅斯托尔时,后者“坐在柔软的羊皮褥垫上,手里拿着斟满美酒的酒杯,向波塞冬献上乌黑的公牛。为祭奠这海神,把牛腿焚烧献给神明,人们只吃牛的内脏”。

如果你要穿越回青铜时代,那么去皮洛斯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最新研究发现,皮洛斯的财富可能被严重低估了。在涅斯托尔王宫游览时,我正好遇到一个来自辛辛那提的研究团队在拉防水布,分发工具。2015年,他们在王宫附近清理了一个竖穴墓,出土了青铜盆、金杯和雕刻石印等,年代可追溯到迈锡尼时代的内斯特国王以前。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块只有3.6厘米长的玛瑙海豹石,石头上刻画了一位肌肉发达的长发勇士,他正将剑刺进戴着头盔的敌人的脖子——这是最新考古发现,可能要几个月后才会公布。海豹石雕刻工艺之繁复,人物形象之生动,宛如一件从《荷马史诗》世界中穿越而来的臻品。

“这些东西的价值,我们要花上几年的时间来评估,”宫殿后面的夹竹桃林里,一位古生物学家告诉我,“且不说还有很多地方还没开始发掘。”

说话间,主管叫走了他,他推着手推车匆匆离开。他们要发掘一条新的壕沟,主管需要他帮忙绘制剖面图。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想,这不正是历史激动人心的缘由吗?考古研究不断带来新的发现,我们对奥德修斯主要历险场景的认知,如皮洛斯、伊萨卡和特洛伊等地,也在不断深化和具体。历史总是充满惊喜,过去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谁能说得清,过去的历史,在未来会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