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自序
分析法,词典中的解释是:通过对事物原因或结果的周密分析,从而证明论点的正确性、合理性的论证方法,也称为因果分析法。事物都有自己的原因和结果,从结果来找原因,或从原因推导结果,就可以找出事物产生、发展的来龙去脉和规律。显然,这是一种方法论,是科学或学术研究中一门必不可少的学问。
然而,采用这种科学的方法来分析摄影作品,却并不见得能够服众。首先,创作者本人这一关就很难过得去——“你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会知道别人在想什么?”的确,从作品里看作者的思想,看作者的创作思路,试图还原作者当初的想法,这原本就有点不靠谱,好比是“井蛙观天”和“盲人摸象”,有点自作聪明,有点自以为是。其次,听者未必当真,有道理,则点头称是,没道理,则一笑置之。最后,分析者未必能在背景资料尚未充足的前提条件下,建立起充分的自信,说起话来,自然也就少了些服人的底气。
想要分析摄影作品,必须清楚摄影之中的各种区分。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摄影的差别(包括摄影人与摄影作品的差别)实在太大了,以器材爱好者为例,喜爱大画幅相机的人,往往很难与玩小相机的人为伍,而同样是喜欢小相机的人,喜欢旁轴取景的与喜欢反光取景的还很不一样。如果以拍摄作品的类型来进行区分的话,那么拍摄艺术类摄影作品的人,怎么也无法与报道摄影记者在摄影语言的运用层面上保持平等有效的对话。不同类型的摄影作品自然应该以不同的思路来解读,而分析摄影作品的人往往有自己的偏好与欠缺。所以,客观分析只是一种姿态,而不可能是一种事实上的效果。
摄影的差别还体现在文化的不同上,东西方文化的交流,尽管近一百年来日趋频繁,但由于文化根源的不同,其差异甚至是隔膜,在未来很长的时间里,还将继续存在下去。以东方的视点看西方的摄影作品,或者说,以中国人的观点来分析世界范围内的作品,总难免会带有各种东方文化的烙印与局限。就拿人像与人物摄影中基本的“摆拍”与“抓拍”的概念来说,理论界论说了多少年了,说得国人都已经腻烦、麻木了,都以为已经彻底明白了,但只要一接触世界摄影史,你就会发现,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有完全弄明白。
在1871年R. L.马多克斯发明干版摄影法之前,本来就无所谓“摆拍”的概念,更不可能出现“抓拍”的想法,因为当时摄影所需要的操作步骤和曝光时间,就决定了摄影必须耐下性子一点一点地进行精细控制。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去替换“摆拍”的概念,那就是“stage-managed photography”,或简称为“staged photography”。尽管今天我们很自然地将它译为“摆拍”,但它决不是我们现代人所理解的简单地摆个pose那样的“摆拍”,而是包含了舞台设计和角色扮演成分的较为复杂与隆重的拍摄方式,而且西方人的这种角色扮演十分讲究原型,所表达的含义也大多与他们文化上的母题相关。如果我们对西方的文化渊源没有较为深入的了解,就很难明白“staged photography”的真实含义了。当然,由于文化的不同,类似这种对某个概念的误解或理解不到位,是十分常见的。
“抓拍”一词,至少有两个来源:一个是来自欧洲的“candid photography”,另一个则来自美国的“snapshot”。
“candid”一词为拉丁文,原意是“自然的、无偏见的”,其词根“cand”等同于英文中的“white(白色)”和“bright(光亮的)”,相当于古汉语里的“素”。现代用法一般将“candid”引申为“坦率的、公正的、不做作的和未经排练的”。“candid photography”也就是“不加干预的自然状态的抓拍摄影”,是为了避免拍摄现场由于摄影这一行为的突然介入而改变人、事与物原本的发展状态,可以说,这里面包含着非常深刻而成熟的哲学思考。英国的木刻家P.马丁(Paul Martin)、德国的犹太博士E.萨洛蒙(Erich Salomon)和法国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亨利·卡蒂埃-布勒松(Henri Cartier-Bresson)都是“candid photography”的高手。
“snapshot”原意是开枪扫射,转借为快速拍摄,或快速拍摄的照片。这是由于1891年乔治·伊斯曼(George Eastman)发明的能装胶卷的照相机被大量推向市场的缘故。而在美国人的心目中,1860年理查·乔登·加特林(Richard Jordan Gatling)设计的手动型多管机关枪的威力还令人记忆犹新,具有快速操控性能的轻便型照相机的拍摄方式,也就成了另一种类似于机枪的“扫射”。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由于摄影当初的有意推广与事实上日渐流行的“快照美学”,才逐渐催生出了美国的大众文化。但“snapshot”与“candid”具有本质上的不同,“snapshot”在更多情况下是一种直截了当的拍摄,而且摄影师与被摄者往往是一种临时合作关系,包括主动合作与被动合作。即使在被动合作时,被摄者也往往知道自己在被人拍摄,所以他们渐渐养成了被镜头瞄准时的反应习惯,一些人知道有意识地去与镜头做交流,另一些人则尽量去摆脱这个“入侵”的镜头。但不管怎样,这都是摄影主动介入以后的现场即兴的真实反应。“snapshot”中被摄者积极配合的那部分,即被摄对象主动在镜头前展示自己身体姿势或面部表情的做法,倒特别接近中国人所认为的“摆拍”意义。
误译与误解的概念,以及对“纪实摄影”“报道摄影”和“概念摄影”等概念的区分和解读,这里就不再一一展开了。
诚然,误译与误读的现象总是在所难免的,人们对于摄影概念的理解尚且如此,各种偏误在摄影作品分析中的体现也就更不用说了。的确,在分析摄影作品的过程中,又有谁能保证百分之百准确呢?为了尽可能地少犯错误,我们以十二分的小心加上十二分的努力,如果我们的分析能还原作品一个近似值的话,那已经是很不错的了。好在如今不断拓展和进一步深化的中西方文化交流与合作,可以让国人渐渐地看清世界,并真正学会以世界的眼光来看待世界。至于摄影概念方面的误译与误读,也就不会再成为什么难题了。
2010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