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剧　国风

时　间　春秋时期，约公元前669年—659年

地　点　卫国，许国，齐国

人　物　姬　熙　（闺门旦）卫国公主，因嫁许穆公，史称许穆夫人

无　亏　（小生）齐国公子，姬熙少女时恋人

许　王　（老生）许国国君，姬熙之夫，即许穆公

许公子　（童生）姬熙与许王之子

卫　王　（花脸）卫国亡君，姬熙长兄，即卫懿公

姬　毁　（小生）卫国公子，姬熙少兄，后继位，即卫文公

优　玬　（文丑）姬熙陪嫁优伶

淇　瑶　（花旦）姬熙陪嫁侍女

白鹤，彩鹤，许国迎嫁仪仗，许国宫人、士人，卫国遗民，齐、卫、许、宋、郑、狄六国旗手与将士，其余相关人等

第一折　去　国

［淇水，驿道，古木，光影，宁静而邈远，诗意而神秘。

［姬熙执竹箫，无亏抱瑶琴，二人仪态古雅，分别走上。

［姬熙倚木吹箫，箫声幽咽；无亏席地抚琴，琴音低回。

［幕内唱“琴曲”：

“淇水悠悠，

无语深流。

琴箫和鸣，

不尽离愁。

车马辚辚，

故国难留。

女儿远嫁，

谁解心忧。”

［淇瑶、优玬上。

优　玬　淇水幽幽，无语深流。

淇　瑶　女儿远嫁，谁解心忧。

优　玬　奴，优玬，卫国姬熙公主陪嫁优伶。

淇　瑶　奴，淇瑶，卫国姬熙公主陪嫁侍女。

优　玬　公主出嫁之前，曾修书一封，命我送给齐国公子无亏，邀他相会。

淇　瑶　公主出嫁途中，逗留淇水，与前来赴约的无亏公子依依话别。

优　玬　道是话别，却是一言未发。

淇　瑶　一言未发，已然感人至深。

［曲终。姬熙、无亏默默走近，深情对视。

姬　熙　公子殿下，别来无恙。

无　亏　姬熙公主，一路顺风。

姬　熙　多谢殿下，前来送别。

无　亏　多谢公主，函告行期。

姬　熙　殿下一曲琴音，拳拳心意。

无　亏　公主一曲箫声，眷眷离情。

姬　熙　殿下都听见了？

无　亏　听见了。公主也听见了？

姬　熙　听见了。（唱“北越调·斗鹌鹑”）

愁惨惨徒步徘徊，

意绵绵山前水外。

琴与箫俱都含悲，

伤心人嗟吁感慨。

无　亏　（唱）　嗟吁感慨，

相吊形骸。

此一别，永分开，

此一别，永分开。

无亏／姬熙　（唱）　从今后情愫深埋，

再见面除非泉台。

姬　熙　想我姬熙，乃卫国公主，国君之妹。

无　亏　想我无亏，乃齐国公子，世袭储君。

姬　熙　卫国齐国，古来通好。

无　亏　齐国卫国，毗邻相交。

姬　熙　依稀年少，也曾跟随国君，往来交游。

无　亏　依稀年少，也曾相约淇水，临河垂钓。

［淇水河畔，重现姬熙、无亏年少时垂钓情景。

［幕内唱“古曲”（《诗经·国风·竹竿》摘句）：

“籊籊竹竿，

以钓于淇。

淇水在右，

泉源在左。

巧笑之瑳，

佩玉之傩……”

［往昔情景，转瞬即逝。

无　亏　（唱“紫花儿序”）

前情难忘，

倍感心伤，

眼见你背井离乡。

姬　熙　（唱）　忍呜咽不敢声放，

扑簌簌泪洒衣裳，

寸断肝肠，

劳燕分飞各奔忙。

无　亏　（唱）　泪洒衣裳，

各自奔忙，

无亏／姬熙　（唱）　负我红妆／情郎。

［一声鹤鸣，旋即一只白鹤舞上；又一声鹤鸣，旋即又一只白鹤舞上；声声鹤鸣，鹤群舞上。鹤鸣鹤舞，俨然鹤的王国。

优　玬　鹤鸣于野，鹤鸣于市，鹤鸣于朝。

淇　瑶　卫王爱鹤成癖，卫国已成鹤国。

优　玬　卫王爱鹤，甚于爱民。凡他钟爱之鹤，皆赐以官爵，或封大夫，或拜将军，还建庭院，配轩辕，俸禄之好，连朝中大臣都不能及。

淇　瑶　卫王爱鹤，甚于爱他的亲人。姬熙公主及笄之后，齐、鲁、许、郑诸国使臣，都曾前来求婚，可卫王竟将公主嫁给了弱小的许国。

优　玬　还不是许国聘礼中有两只名贵的彩鹤。

淇　瑶　两只彩鹤，便拆散一对佳偶。

优　玬　公主心有所属，百般不从。

淇　瑶　奈何君命如山，徒劳抗争。

优　玬　看哪，彩鹤！

淇　瑶　看哪，卫王！

［卫王幕内：“百姓让道，鹤大夫、鹤将军陪伴孤王上朝！”

［卫王亲驾鹤轩过场上，两只高大的彩鹤立于鹤轩。彩鹤戴官帽、穿官服，神气活现，左右顾盼。一众随从簇拥着鹤轩跟跑。鹤轩招摇而下。

姬　熙　鹤兮鹤兮，我心悲戚。

无　亏　鹤兮鹤兮，使我分离。

优　玬　禀公主，许国迎嫁使臣，催促上路。

无　亏　山高水长，无亏别过。

姬　熙　殿下留步，姬熙尚有一事相求。

无　亏　公主且道来。

姬　熙　殿下且应允。

无　亏　公主未曾道来，教我如何应允？

姬　熙　公子未曾应允，我便怎样道来？

无　亏　我且应允公主。

姬　熙　公子受我一拜！（跪拜）

无　亏　公主因何行此大礼？公主快请起！

姬　熙　公子容我言罢，再起不迟。

无　亏　公主快讲！

姬　熙　（娓娓道来）殿下，方今之世，诸侯争霸，弱肉强食。敝国国君，我那王兄，爱鹤成癖，不思奋进。想我卫国，本是弱小之邦，西戎北狄，虎视眈眈，一旦外敌进犯，必有亡国之险。我今无奈嫁往许国，卫许虽结姻亲，然其并非强国。唯有公子之齐国，既为近邻，更是大邦。万一卫国有难，务请公子顾念你我年少之好，顾念两国世代之交，说服齐王，勿计前嫌，施之援手。莫教出嫁女儿，永绝归乡之路。拜托，拜托，拜托！（深深匍匐）

无　亏　公主邀我相见，用意原来在此！可是，公主既已嫁到许国，许国便是你的国家，何苦还要忧患故国？

姬　熙　我是卫国女儿，无论嫁到哪里，卫国永远是我家邦。

无　亏　公主胸怀大爱，无亏由衷敬佩。公主请起，无亏应允。

姬　熙　多谢殿下！（再一拜）

无　亏　（扶她起来）公主请起！

姬　熙　公子，姬熙欲与殿下交换一物。

无　亏　交换何物？

姬　熙　公子瑶琴。

无　亏　公主竹箫。

姬　熙　（唱“圣药王”接“秃厮儿”）

君子标，

绝世瑶，

无　亏　（唱）　一怀惦挂紫竹箫。

姬　熙　（唱）　弦索调，

才调高，

无　亏　（唱）　一孔一窍伴朝朝，

声声唤我昔时交。

姬　熙　（唱）　长短音言说旧好，

无　亏　（唱）　短长情人世一遭，

姬熙／无亏　（唱）　山高水远路迢迢。

姬　熙　（唱）　梦也渺，

无　亏　（唱）　人也遥，

姬熙／无亏　（唱）　梦渺人遥也挂心梢！

［无亏赠琴，姬熙赠箫，古风如仪。

无　亏　公主珍重！

姬　熙　公子珍重！

［无亏执箫下，传来远去的马蹄声。

淇　瑶　要说器宇轩昂，端的器宇轩昂。要说玉树临风，端的玉树临风。

优　玬　看遍诸国王侯，唯有齐公子无亏，才配得上卫公主姬熙。

淇　瑶　不知公主嫁的那位许王——（见优玬示意，轻声地）是位怎样的夫君？

［一乘华辇上，姬熙怀抱瑶琴登车。

［幕内唱“琴曲”：

“淇水悠悠，

无语深流。

琴箫和鸣，

不尽离愁。

车马辚辚，

故国难留。

女儿远嫁，

谁解心忧。”

第二折　鹤　殇

［十年后。

［许国宫苑。春意融融，流水淙淙，亭台楼阁，鸟语花香。花苑亭台上，许王与优玬对弈。

许　王　哈哈，孤王赢了。

优　玬　恭喜许王陛下。

许　王　优玬，听说夫人又作了新诗。

优　玬　是，陛下专为娘娘修筑了这座花苑，还从远山引来泉水。娘娘入住之后，仿佛回到卫国都城朝歌。娘娘日夜听着淙淙流水，才思泉涌，于是便赋了一首新诗，名曰《泉水》。

许　王　泉水，泉水，卫国多泉，许国少水。孤王不惜百里之遥，开山凿石，引来活泉，就是想让夫人与泉水为伴，忘记故国。

优　玬　陛下听，娘娘正在琴台上吟唱新诗。

［楼阁琴台，珠帘深垂，姬熙抚琴吟唱“古曲”《诗经·国风·泉水》。

姬　熙　（唱）　“毖彼泉水，

亦流于淇。

有怀于卫，

靡日不思。”

优　玬　娘娘感念陛下引泉入宫，由此及彼，想起故国。

许　王　怎么还是故国之思？

姬　熙　（唱）　“娈彼诸姬，

聊与之谋。

出宿于泲，

饮饯于祢。”

优　玬　娘娘忆起当年在朝歌，与一群小姐妹相约淇水，玩耍嬉戏。

许　王　夫人诗作，倒也情趣盎然。

姬　熙　（唱）　“载脂载舝，

还车言迈。

遄臻于卫，

不瑕有害。”

优　玬　娘娘还忆起与小姐妹坐在马车上奔跑，说说笑笑，无拘无束。

许　王　哈哈哈，夫人年少之时，竟也这般淘气。

姬　熙　（唱）　“我思肥泉，

兹之永叹。

思须与漕，

我心悠悠。”

优　玬　娘娘忽然想到此泉终非彼泉，不禁又是深长一叹。

许　王　你看你看，孤王用尽心思，投其所好，可她思来想去，终究化不开一怀乡愁。

优　玬　陛下用心良苦，娘娘焉能不知？

许　王　她不知，她不知，她不知！（唱“北中吕·迎仙客”）

倏忽已十载，

何曾散阴霾，

块垒结结化不开。

喜她静娴态，

喜她诗赋才，

喜她亲民女裙钗，

喜她生子传后代。（接唱“幺篇”）

为她造苑林，

为她筑琴台，

为她山野泉水引进来。

愿她解心锁，

愿她免愁哀，

愿她异乡作故乡，

愿她从此乐开怀。

优　玬　许王陛下端的是一位好夫君。

许　王　优玬，你虽是位优伶，却也通情达理。你说这嫁出国门的女儿，她为何还要如此惦记故国？

优　玬　其实陛下是懂得娘娘的。

许　王　我懂，懂她的故国之情。故国之忧。当初我曾投卫王之好，凭着两只彩鹤迎娶了她。这桩旧案，放在孤王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不知她是否还记恨在怀。

优　玬　娘娘不会记恨陛下，娘娘只会为卫国担忧。听说娘娘嫁来许国之后，卫王爱鹤宠鹤，积习不改，弄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娘娘忧患外敌乘虚而入，前来侵犯。一旦卫国亡了，娘娘就再也回不去家乡了。

许　王　如此荒唐国君，实乃国民不幸。如此荒唐兄长，也是夫人宿命。荒唐如此，如此荒唐，卫国焉能不亡。

优　玬　听陛下之意，莫非卫国已亡？

许　王　这……许国夫人面前，休要谈论卫国。

优　玬　是，许王。

许　王　优玬，公子寄读在太傅家中，夫人近日可曾派你去探望？

优　玬　娘娘吩咐，公子一月接回一次，平日不许打扰。

许　王　不知公子近日读书是否用功？

优　玬　太傅说，公子不但读书用功，明理好问，还学会了垂钓耕耘。

许　王　好，读书明理，垂钓耕耘，这可都是夫人的用心栽培。

优　玬　娘娘最怕公子染上纨绔之气。

许　王　不过公子方才九岁，夫人一月才准回来一回，也太煎熬孤王了。

优　玬　娘娘比陛下更煎熬。

许　王　优玬，今日朝中无事，你且陪伴孤王悄悄去到太傅家，探望公子。

优　玬　万一被娘娘知道……

许　王　孤王不说，你不说，夫人怎会知道？

优　玬　是，陛下。

［优玬陪同许王下。

［珠帘卷起，淇瑶挽扶姬熙，慵慵步下琴台。

姬　熙　春和景明，听泉去也！（唱“北越调·看花回”）

挽罗裙漫步花间，

愁怀排遣春无限。

鸟声喧水面鱼欢，

好风景耐得人看。（接唱“绵搭絮”）

这亭苑百花争艳，

这亭苑水沟流泉。

这亭苑林荫遮遍，

这亭苑桥石阑干。

这亭苑寻寻觅觅神思远，

这亭苑仿佛回到旧家园。

这亭苑道它能把烦闷遣，

这亭苑不由得我更愁烦。

淇瑶。

淇　瑶　公主。

姬　熙　怎么还叫公主。

淇　瑶　可不是么，公主嫁到卫国，一晃十年，可我总还是改不过口来。娘娘，许国娘娘，请问有何吩咐？

姬　熙　怎么不见许王陛下？

淇　瑶　陛下乃一国之君，想是理政去了。

姬　熙　怎么也不见优玬？你去唤他来，卫国许久无消息了。

淇　瑶　娘娘且在泉水边走走，我去唤优玬来。（下）

姬　熙　（自言自语）想我姬熙，自嫁许国，倏忽十载，生有一男，立为公子。那许王待我，倒也恩爱，可算是人生圆满。只是，心中一怀愁绪，总是难以排遣，因而时常人前背后，愁眉不展。细想起来，许王何辜，不免每每心生愧歉。今日天气晴朗，满园花香，我不免舒展身心，享受春光。

［姬熙泉边漫步，时而疾走，时而驻足，兴尽之后，怏怏落座，怏怏出神，怏怏打盹。

［天光骤暗，雷声轰响，姬熙一惊而起，惶恐四顾。

姬　熙　呀，适才春和景明，转瞬雷鸣电闪。淇瑶在哪里，优玬在哪里，许王在哪里，怎么都不见了踪影？

［一只白鹤惊恐鸣上，姬熙吃了一惊；又一只白鹤惊恐鸣上，姬熙又吃了一惊；一只又一只白鹤惊恐鸣上，姬熙环顾四周，惊恐万状。

姬　熙　鹤，鹤，鹤，卫国白鹤为何飞来许国，它们为何如此惊恐，这般落魄？

［卫王幕内：“百姓借道，卫国亡君逃难来了！”

［卫王服丧蒙面驾鹤轩上，鹤轩上那两只彩鹤已然不见当年神气。

姬　熙　你是何人，为何驱使鹤群，闯入许国？

卫　王　姬熙公主，不，许国夫人，分别几载，你竟认不出我了？

姬　熙　头戴面纱，难以分辨。

卫　王　撩开面纱，怕你吓着。

姬　熙　不怕。

卫　王　不怕？

姬　熙　不怕。

卫　王　（撩开面纱，一脸漆黑）怕了吧？

姬　熙　啊，你是人，还是鬼？

卫　王　生前是人，死后是鬼，我乃卫国亡君，你的兄长。

姬　熙　卫国亡君，我的兄长？

卫　王　姬熙妹妹呀！（唱“上小楼”）

别后思想，

又见娇样。

叙我哀伤，

说我虚妄，

道我愁肠。

江山破，

君主亡，

幽魂飘荡，

访姻亲我把悲声放。

姬　熙　如此说来，王兄已死，卫国已亡？

卫　王　王兄已死，卫国已亡！（唱“快活三”）

不提防失朝歌，

不提防覆了国。

玉碎宫倾血成河，

祖先罪罚我。

姬　熙　啊呀！（唱“折桂令”）

一霎时地倾天翻，

泪如泉涌，

心似箭穿。

漫漫十载梦魇，

心悬悬一线，

意惮惮孤寒。

谁知我女儿牵念，

经天天月月年年。

祈盼相见，

害怕相见，

一缕惊魂来照面，

鬼蜮人间。

王兄既然已死，为何来到许国？

卫　王　我来托梦给你。

姬　熙　你来托梦给我？

卫　王　要你借兵复国。

姬　熙　要我借兵复国？

卫　王　王兄虽是无道主、亡国君，可总不能曝尸荒野，总要有一处葬身之地呀！（唱“渔家乐”）

孤虽为君王储，

却不是治世主。

最喜个养鹤驯鹿，

最喜个养鹤驯鹿，

畏途人君，

人君畏途。

到如今鹤死国殇，

魂无归处——

啊呀姬熙妹妹，王兄身后之名自不足惜，望你顾念故国之情，求诸侯发兵援卫，你且听呵——

卫国山河正恸哭！

［一声弓箭响，一只白鹤倒毙。

卫　王　啊，我的鹤！

［又一声弓箭响，又一只白鹤倒毙。

卫　王　啊，我的鹤！

［一声接一声弓箭响，一只接一只白鹤倒毙。

卫　王　啊，啊，啊！鹤，鹤，鹤！

［乱箭之声，两只彩鹤倒毙。

卫　王　啊，我的鹤大夫，我的鹤将军！

［最后一声弓箭响，卫王也倒毙在鹤的尸体旁。

姬　熙　啊，王兄，王兄，王兄！

［惊雷，闪电，姬熙久久惊恐，久久无助。少顷，卫王缓缓站起，招呼死鹤，死鹤也缓缓站起，它们乘着卫王的鹤轩，应着卫王的口哨，像一列训练有素的行进仪仗，飘飘然、遽遽然远去。

［天光复明，景物如初。姬熙噩梦醒来，大汗淋漓。

［许王与优玬、淇瑶上。

姬　熙　啊，王兄，王兄，王兄……

许　王　夫人这是怎么了？

淇　瑶　娘娘浑身上下，大汗淋漓。

姬　熙　（一把攥住他）啊，许王，陛下，我这是在哪里呀？

许　王　夫人在孤王宫苑。

姬　熙　许国宫苑，我那兄长，卫国国君，他曾来过？

许　王　卫王不曾来过。

姬　熙　不曾来过，那就好，那就好。

许　王　夫人到底怎么了？

姬　熙　陛下，我做了一个梦，可怕的梦。

许　王　夫人梦见了什么？

姬　熙　梦见卫国国君，我那兄长，他乘轩使鹤，来到许都，还蒙着面，漆着脸。他告诉我卫国亡了，他死了。

许　王　夫人真的梦到了这些？

姬　熙　梦到了，梦到了，幸好是梦。

许　王　不，夫人的梦全是真的。

姬　熙　梦便是梦，怎会是真的？

许　王　是真的，卫王死了，卫国亡了，此事已过去数月，孤王未曾对你说破。（唱“四边静”）

那狄人数万兵将，

排山倒海似虎狼。

鹤死君亡，

山河变坟场。

生怕你夫人感伤，

怕夫人感伤，

因此上未把真情讲。

姬　熙　陛下说什么，卫国已亡数月？

许　王　是。

姬　熙　陛下怕我感伤，一直隐瞒真相？

许　王　是。

姬　熙　若非王兄托梦，我尚蒙在鼓中？

许　王　哪有什么卫王托梦，分明夫人忧心忡忡。与其看着夫人无日无夜为故国担忧，索性今日将实情告知夫人，譬如承受那一刀之痛。

姬　熙　天哪天哪，卫国已亡数月，陛下竟一直对我隐瞒？

许　王　我这不是心疼夫人，怕夫人伤怀么。

姬　熙　那可是我的国，我的乡，我的家呀！

许　王　夫人节哀顺变！

姬　熙　（痛不欲生）不，不，不！（唱“扑灯蛾”）

几回回梦里归故乡，

几回回惊醒泪双行。

几回回归宁又折返，

几回回恐你独凄凉。

谁无有衣胞之地，

谁无有父母之邦。

谁无有思乡之愁，

谁无有儿女情长。（接唱“前腔”）

盼故国强盛我欣慰，

患故国危殆我忧伤。

闻故国沦丧我心碎，

归故国吊唁悼国殇。

许　王　夫人说什么，夫人要归宁奔丧？

姬　熙　我是卫国之女，如今故国沦丧，岂能无动于衷。但不知陛下打算如何救助卫国？

许　王　此事孤王早有权衡。那北狄一族，乃是蛮族，与我许国既无近交，亦无宿仇，孤王不能贸然兴兵，引火烧身。

姬　熙　可我乃是你的夫人，卫国乃是我的故国。

许　王　说得是，你是许王的夫人，卫国只是你的故国。

姬　熙　请求陛下亲率大军，援救卫国？

许　王　不。

姬　熙　陛下不愿亲征，可否派遣良将，出兵抗狄？

许　王　不。

姬　熙　陛下既不愿亲征，又不愿遣将，可否借我一支兵马，驰援卫国。

许　王　不。

姬　熙　陛下已然三不。

许　王　孤王还有三不。

姬　熙　陛下请讲。

许　王　夫人如若执意归国，孤王一不派你一兵一将，二不派你一车一舟，三不派你一随一从，只能一人独往。

姬　熙　一人独往……（看着他，觉得陌生）我原以为陛下知冷知热，原来许王铁石心肠。

淇　瑶　淇瑶原是公主陪嫁，理当陪伴公主身旁。

优　玬　优玬本无所谓国，无所谓家，今日为娘娘大义感召，情愿生死跟从。

许　王　好吧，你们二人，如何来，如何去。

姬　熙　淇瑶、优玬，我们走！

许　王　（毕竟不舍）夫人真的要走？

姬　熙　走！

许　王　纵然徒步，也要归去？

姬　熙　是！

许　王　好吧，配给一人一马，护送他们出宫。

姬　熙　淇瑶，把瑶琴带上。

淇　瑶　是，公主。

［姬熙伤怀，许王伤怀，二人无言道别。

［幕内唱“琴曲”：

“淇水悠悠，

无语深流。

琴箫和鸣，

不尽离愁。

车马辚辚，

故国难留。

女儿远嫁，

谁解心忧。”

第三折　载　驰

［许国宫门下。

［一众宫人交头接耳。

宫人甲　看，国君夫人与两位随从，正向宫门走来。

宫人乙　国君夫人归国奔丧，可她的故国已经亡了。

宫人丙　国君夫人走得匆忙，竟没顾得上与公子道别。

宫人丁　国君夫人此去多有风险，万一闪失，公子可就没有了亲生母亲。

众宫人　公子年方九岁，国君夫人怎么忍心。

宫人甲　轻声！

［姬熙与优玬、淇瑶一人一马，引缰而上。

姬　熙　优玬，淇瑶。

优玬／淇瑶　娘娘。

姬　熙　我等主仆三人，就要出宫门了？

优玬／淇瑶　是，娘娘，就要出宫门了。

［姬熙放慢脚步。

优玬／淇瑶　娘娘为何放慢脚步？

［姬熙停下脚步。

优玬／淇瑶　娘娘为何止步不前？

［姬熙回头张望。

优玬／淇瑶　娘娘回头张望什么？

姬　熙　你们听！

优玬／淇瑶　我们什么都没听见。

姬　熙　再听！

优玬／淇瑶　还是没听见。

姬　熙　我的儿子，许国储君，公子他在呼唤母亲，呀，公子追来了！

优玬／淇瑶　没有呀，娘娘幻听幻觉。

姬　熙　你们看，真的追来了，啊呀，公子摔倒了，我儿摔倒了！

优　玬　娘娘，优玬今日刚刚陪着陛下看望了公子，公子他正好好地在太傅家中读书呢！

淇　瑶　娘娘得知卫国亡了，心如火燎，竟忘了与公子道别。要不娘娘去太傅家中看看公子，再走不迟？

姬　熙　（稍一沉吟，断然转身）优玬、淇瑶，我们走！（唱“北南吕·一枝花”）

狠心莫回头，

一任往前走。

可怜母子情，

难舍也难丢。

这搭儿为母亲五内颤抖，

那搭儿为女儿百般难受，

是走是留两犯愁。

两犯愁是走是留，

料吾儿能解母忧。

［姬熙与优玬、淇瑶加快步伐，走出宫门。众宫人引颈相送。

优玬／淇瑶　娘娘，我们已经出了宫门。

姬　熙　出了宫门，上马出城。

［姬熙与优玬、淇瑶策马驰下。

［许国城门下。

［一众士人慷慨陈词。

士人甲　道德行天下，

士人乙　文章世人夸。

士人丙　名流兼名士，

士人丁　口笔两生花。

士人甲　诸位士大夫，想那国君夫人十年在许，口碑甚佳。今日归卫，行事莽撞。某等为国家计，为国君计，亦为国君夫人计，务必将其拦在城门之内。不知诸位有此胆魄否？

士人乙　某等为了国家，何惜犯上。

士人丙　某等为了国君，何惧祸福。

士人丁　某等为了黎民，何避生死。

众士人　某等自有士子豪情，文人胆量！

士人甲　国君夫人来了！

［姬熙与优玬、淇瑶策马上。

姬　熙　优玬，淇瑶。

优玬／淇瑶　娘娘。

姬　熙　我等主仆三人，就要出城门了？

优玬／淇瑶　是，娘娘，就要出城门了。

［姬熙勒马不前。

优玬／淇瑶　娘娘为何勒马不前？

姬　熙　城门之下，吵吵嚷嚷，一群士人，拦在中央。

优　玬　待我看来。

［优玬策马上前，众士人拦住去路。

优　玬　尔等何人，竟敢阻挡国君夫人。

士人甲　某等皆为国中名士，社稷名流，聚集在此，就是要阻挡国君夫人出城。

优　玬　国君夫人归国悼亡，与尔等何涉？

士人乙　士大夫者，上为君王分忧，下为黎民请命，怎说无涉？

［姬熙闻声下马。

姬　熙　见过众位士大夫！

众士人　拜见国君夫人！

姬　熙　不知众位士大夫有何教谕？

士人甲　请问国君夫人，何谓妻道？

姬　熙　任劳任怨，侍奉左右。

士人乙　请问国君夫人，何谓母道？

姬　熙　尽心尽责，慈爱有度。

士人丙　请问国君夫人，何谓妇道？

姬　熙　循规蹈矩，进退有据。

众士人　然也！（唱“四块玉”）

眼见你妇道违，

眼见你出宫闱。

眼见你负了君王，

眼见你抛撇幼子故国归。

故国归，惹是非，

抛头面，损国威。

姬　熙　可笑，可恼！（唱“幺篇”）

士子言声调高，

狂人态矜且傲。

人之行行之有道，

男女谨守岂可抛？

念故国乃天道，

思家园是正道，

岂容尔等乱哓哓？

众位士大夫，姬熙归宁心切，请将道路让开。

众士人　道理未曾辩明，某等绝不放行。

优　玬　尔等是要胁迫国君夫人么？

士人甲　你道胁迫便胁迫。来呀，某等索性席地而坐，截断去路，绝不放国君夫人出城。

众士人　绝不放国君夫人出城！

［众士人纷纷坐地。

优玬／淇瑶　娘娘，怎么办？

姬　熙　（故意高声）优玬、淇瑶，与我上马加鞭，飞驰出城！

士人甲　啊，国君夫人这是要马踏斯文呀，快起来，快起来！

［众士人慌不迭起身避让。姬熙与优玬、淇瑶哈哈大笑着策马出城。

优玬／淇瑶　娘娘，我们已经出了城门。

姬　熙　出了城门，飞奔国门！

［姬熙与优玬、淇瑶策马下。众士人望洋兴叹。

［许国国门下。

［许王父子伫立国门，许军布下警戒。

许公子　父王，母亲与优玬、淇瑶，何时抵达国门？

许　王　应有五日路程。

许公子　今日便是第五日，母亲他们会否已经出关？

许　王　父王乘快船，走水路，就是要赶在他们之前到达边境。

许公子　父王，孩儿有一事动问。

许　王　何事？

许公子　父王带孩儿来到边境，拦截母亲，就是要劝阻母亲归宁么？

许　王　是，父王劝她不住。父王派了士大夫拦在城门下，对她晓之以理，也是徒劳无功。父王唯有指望吾儿动之以情，劝阻你母亲回心转意。

许公子　父王一而再、再而三阻拦母亲，究竟是为母亲的安危担忧，还是惧怕那北狄之兵？

许　王　父王只是不想因他国之祸，招许国之灾。

许公子　卫国不是他国，是母亲的国。母亲的国也是孩儿的国。

许　王　吾儿的国是许国，卫国只是吾儿母亲故国。

许公子　纵然如此，母亲深爱自己的故国，又有何过错？父王与母亲，还有太傅，不是一直教导孩儿，人人皆要怀抱爱国之心么？

许　王　吾儿年幼，有些道理要慢慢领悟。吾儿只需照父王吩咐劝回母亲便是。

许公子　好吧，孩儿谨遵父王之命。

［姬熙与优玬、淇瑶风尘仆仆策马上。

姬　熙　优玬，淇瑶。

优玬／淇瑶　娘娘。

姬　熙　我等主仆三人，日夜兼程，就要出国门了？

优玬／淇瑶　是，娘娘一路颠簸，风餐露宿，就要出国门了。

［姬熙翻身下马。

优玬／淇瑶　娘娘为何下马？

姬　熙　你们看，国门之下，站立何人？

优　玬　陛下？

淇　瑶　公子？

许公子　母亲！

姬　熙　我儿！

［母子相见，百感交集。

许公子　（唱“梁州第七”）

见母亲容颜瘦损，

风沙里乱了云鬓，

泪眼相看心何忍。

奉上热茶，

掸去灰尘，

牵住衣袂，

再不离分。

姬　熙　（唱）　拭泪痕母子情深，

拭泪痕愧疚在心。

别儿去未及辞行，

别儿去急走宫门，

别儿去挂肠牵魂。

出了宫门，

到了国门，

越山越水越过岭，

路途风雨侵。

蓦地相逢把儿问，

儿啊，可解得慈母之心。

吾儿莫要哭，吾儿可知母亲为何回归故国？

许公子　母亲得知故国亡了，痛心疾首。母亲要归宁吊唁。

姬　熙　吾儿告诉我，母亲恋故国，恋故乡，恋故人，有错么？

许公子　无错。

姬　熙　母亲无错，吾儿为何跟随父王来到国门，拦截母亲？

许公子　不，孩儿不是，孩儿没有，母亲误会孩儿了。不是孩儿要来拦截母亲，而是父王要孩儿前来国门与母亲见面。父王说，母亲貌强心柔，动之以情，必能回转。孩儿虽懂得母亲的故国之爱，可孩儿也想陪伴父王，来到国门，与母亲见上一面。对不起，父王。对不起，母亲。孩儿之心，双亲尽知。（走到一边，独自抹泪）

许　王　（不无尴尬地）夫人，走到这步田地，孤王也不想再阻拦你。出了许国国门，便是郑国，绕过郑国，便是卫国。孤王已致函郑王，为夫人过境大开方便。孤王再留一支人马驻扎于此，迎候夫人归来。孤王所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姬　熙　多谢陛下，让我母子国门相见。多谢陛下，总是这般煞费苦心。姬熙此番归宁，既为悼亡，更为复国，此志不遂，誓不归许。敬望陛下体谅。

许　王　听说狄兵十分凶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原本泱泱数十万人口的卫国，如今死的死、亡的亡，所剩只有四千余众了。（唱“牧羊关”）

好似屠宰场，

十户九死伤，

阴森森废墟坟场。

死的已死，

亡的已亡，

归降的已归降，

如今是国无主民无王。

人心惶惶大势去，

重光唯梦乡。

爱鹤的卫王是夫人兄长，他死了。夫人还有一位同胞兄弟，名叫姬毁。

姬　熙　姬毁，我的兄弟，他在哪里？

许　王　他在逃难的人群中。

［一群衣衫褴褛的卫国难民上，姬毁混杂其中。

姬　熙　谁是姬毁，谁是我的兄弟？

姬　毁　（从人群中走出，双膝跪地）姐姐，我是姬毁。

姬　熙　姬毁，兄弟，你为何混迹于难民当中？

姬　毁　王兄死了，卫国亡了。我想逃往许国，投奔姐姐。

姬　熙　逃往许国，投奔姐姐？

姬　毁　王兄宠鹤误国，狄人乘虚而入，如今君亡国殇。那狄人冷血凶残，霸我河山，灭我种族，好端端美好家园，落得满目疮痍、遍野哀鸿。为求生路，唯有逃亡。

姬　熙　可你乃王室之子、卫国贵胄，理应国难当头，挺身而出，号召民众，奋起抗狄，光复山河。

姬　毁　我只想有一口饭吃，有一件衣穿，留一条活命。

姬　熙　你只想有一口饭吃，有一件衣穿，留一条活命。你还是卫国人么！（狠狠打他一记耳光）

姬　毁　姐姐打得好。亡国之奴，生不如死！

姬　熙　不，卫国亡了，山河还在，同胞还在，只要人心不死，何愁没有复国之时。

许公子　父王，你听，母亲说得多好啊！听母亲说话，就跟读书一样。（对姬毁鞠一躬）舅舅，我应该唤你一声舅舅。舅舅有所不知，我母亲她为了卫国，平日里忧心忡忡，担惊受怕。闻知故国沦丧，未及向亲生儿子告别，便踏上归国之途。路途上，母亲披星戴月，风餐露宿，长路颠簸，形容枯槁。想不到抛亲别雏舍生忘死勇赴国难的母亲，竟遇到了你这个贪生怕死背井离乡弃国家与同胞于不顾的舅舅，你教我的母亲她情何以堪痛何以巨心何以惨哪……（呜咽）

许　王　吾儿说得好。吾儿令父王刮目相看！

许公子　（对姬毁再鞠一躬）舅舅，舅舅，擎起你手中之剑，登高一呼，打一场复国之战吧。如果有一天，舅舅的家国没了，母亲的故国没了，譬如也断了我的一条根呀！

难民甲　某乃卫国旧臣，愿随姬毁公子，抗狄救国。

难民乙　某乃卫国军士，愿随姬毁公子，抗狄救国。

难民丙　某虽一介匹夫，却是世代卫人，愿随姬毁公子，抗狄救国。

难民丁　某虽女流之辈，也怀亡国之恨，愿随姬毁公子，抗狄救国。

姬　毁　（擎起利剑）列祖列宗在上，卫人姬毁，立志复国，天地为证！

众难民　复国！复国！复国！

姬　熙　（唱“骂玉郎”）

群情振奋燃烈火，

一声声誓复国，

怎禁得我泪婆娑。

抖精神，

再颠簸，

求援大邦救神社。

优玬、淇瑶，上马！

优玬／淇瑶　是，娘娘！

许公子　母亲是要与姬毁舅舅一同归国抗狄么？

姬　熙　母亲转赴齐国，前去借兵。

许公子　母亲要去更远的地方，母亲要受更多的苦难，母亲要冒更大的风险？

姬　熙　对不起，吾儿，母亲不能陪伴你。到母亲怀里来，让母亲再抱抱你。

许公子　不，孩儿不要，孩儿不能，孩儿不忍。孩儿一旦投入母亲怀抱，就再也不想分开了。孩儿愿长跪在地，送别我受苦受难的母亲！（长跪）

姬　熙　（既欣慰，又心痛）母亲生儿若此，夫复何求！

［姬熙上马，却从马上跌落下来。

许　王　（急忙抱住她）夫人，你怎么了？

优　玬　娘娘日夜兼程，一路奔波，娘娘太累了！

淇　瑶　娘娘一边行路，一边哭泣，娘娘太苦了！

许　王　夫人哪夫人，孤王真想将你捆绑起来，押回许都，可是孤王不能，不能……（抱紧她）

姬　熙　（温柔地为他拭泪）有陛下的这一句话，姬熙嫁你无憾。

［姬熙在许王扶持下骑上马背，优玬、淇瑶亦上马。

许公子　送别母亲！

许　王　送别夫人！

姬　毁　送别姐姐！

众难民　送别姬熙公主！

众许人　送别国君夫人！

［一众静默，一众离情。姬熙与优玬、淇瑶驱马下。

［幕内唱“琴曲”：

“淇水悠悠，

无语深流。

琴箫和鸣，

不尽离愁。

车马辚辚，

故国难留。

女儿远嫁，

谁解心忧。”

第四折　求　援

［琴音低回，箫声幽咽，琴箫交鸣，无限忧伤。

［姬熙幕内唱“古曲”《诗经·国风·载驰》：

“载驰载驱，

归唁卫侯。

驱马悠悠，

言至于漕。

大夫跋涉，

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

不能旋反……”

［优玬、淇瑶上。

优　玬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

淇　瑶　驰马急急走，归国探卫侯。前方路悠悠，颠簸到城头。

优　玬　“大夫跋涉，我心则忧。既不我嘉，不能旋反。”

淇　瑶　卫国士大夫，怎解我心忧。言语虽不敬，绝不返回头。

优　玬　《载驰》，娘娘作的新诗。

淇　瑶　娘娘的新诗，是为无亏公子而作吧？

优　玬　是也不是。娘娘来到齐国求援，想不到齐王不见她，齐公子也不见她，娘娘便在齐王宫前席地而坐，抚琴赋诗。娘娘是想用琴音诗文打动齐廷。

淇　瑶　可是娘娘绝食断水，弹唱了六日六夜，七根弦琴弹断了六根，今日已是第七日了，还是不见齐王，不见齐公子。我担心娘娘的第七根弦和她自己的这根弦都要断呀。

优　玬　不过齐公子人虽不见，箫声却未断。娘娘抚琴七日，公子吹箫也是七日。

淇　瑶　只要齐公子箫声不断，娘娘琴音就不会断，娘娘她也不会倒下。优玬，你说是不是？

优　玬　是。

［姬熙幕内接唱“古曲”《诗经·国风·载驰》：

“视而不臧，

我思不远。

既不我嘉，

不能旋济。

视而不臧，

我思不。

陟彼阿丘，

言采其蝱。

女子善怀，

亦各有行。

许人尤之，

众稚且狂。

我行其野，

芃芃其麦……”

［琴弦断，琴音止，箫声随之也止。

优　玬　不好，娘娘最后一根琴弦也断了。

淇　瑶　娘娘的琴声断了，无亏公子的箫声也停了，娘娘会不会撑不住了？

优　玬　快去看看！

［优玬、淇瑶下。

［齐王宫前。

［宫阶之上，空空如也，姬熙精疲力竭地仆倒在地。优玬、淇瑶上。

优　玬　娘娘！

淇　瑶　娘娘！

优　玬　娘娘弹了七日琴，吟了七日诗，流了七日泪。

淇　瑶　娘娘七日七夜没吃没睡。娘娘，我们走吧。娘娘不能死在齐国呀。

姬　熙　（依然敏感地）你们听……

［箫声再起，渐行渐近。姬熙闻之，精神振奋，她已不是弹琴而是拍琴，不是吟诵而是歌哭，其情也烈，其声也惨。

姬　熙　（接唱“古曲”《诗经·国风·载驰》）：

“控于大邦，

谁因谁极？

大夫君子，

无我有尤。”

优　玬　（高声）娘娘来到齐国求援，你们为何都不见她，为何？

淇　瑶　（也高声）齐国的大夫君子们，你们听见了么，听见了么？

姬　熙　（接唱）　“百尔所思，

不如我所之。”

优　玬　娘娘百般思谋，百般无计，只得前来求援。恳请齐国君臣，不要辜负她！

淇　瑶　不要辜负她！

［箫声戛然而止，唯余无边寂静。

［无亏执箫走上，姬熙抱琴站起，二人默默相对，默默注视。

无　亏　久违了。

姬　熙　久违了。

无　亏　许国夫人的琴，弹了七昼七夜。

姬　熙　齐国公子的箫，吹了七夜七昼。

无　亏　许国夫人的琴音，真是泣泪泣血。

姬　熙　齐国公子的箫声，为何若隐若现？

无　亏　齐国国君，我的父王，要我代他前来谢你。

姬　熙　齐国国君，你的父王，要你代他前来谢我？

无　亏　父王言道，感谢许国夫人的七日歌哭，为我大齐联合卫许宋郑诸国兵马，合围制胜，赢得战机。

姬　熙　齐王此话何意？

无　亏　许国夫人求援齐国，举世皆知。许国夫人昼夜哭齐廷，齐国君臣昼夜无回应。狄国探知消息，以为齐国断不会发兵。孰料就在你我二人的琴箫和鸣中，齐卫许宋郑五国兵马已悄然集结。许国夫人，你这七日歌哭呵！（唱“北般涉·耍孩儿”）

七昼七夜悲声放，

撼地惊天断魂腔。

泣泪泣血诉情曲，

纵神鬼也动肝肠。

延绵七日获戎机，

暗幕之中巧酝酿。

深深一拜表钦敬，

无愧是国之瑰宝，

端的是举世无双。

姬　熙　慢来慢来，照此一说，公子七日箫声，乃因齐王之命，而非发自本心？

无　亏　借父王之命，发肺腑之声。

姬　熙　肺腑之声！

无　亏　共振交鸣！（唱“北正宫·端正好·小梁洲”）

恨过离别恨团圆，

姬　熙　（唱）　恨咫尺却似天边。

无　亏　（唱）　恨哉咫尺似天边，

多少话儿在唇齿，

姬　熙　（唱）　多少话儿在心间。

无　亏　（唱）　难描难画相思怨，

姬　熙　（唱）　与君面夫复何言？

无　亏　姬熙。

姬　熙　无亏。

无　亏　夫人。

姬　熙　公子。

无亏／姬熙　（唱）　总把相思托弦管，

声声情怨，

埋入两心田。

无　亏　许国夫人，你放眼看！

［“齐”“卫”“许”“宋”“郑”五国战旗，象征五国兵马，围绕一面“狄”字旗，挥舞盘旋，展开激战。

［“齐”字旗下，无亏率兵一马当先……

［“卫”字旗下，姬毁率兵拼死抵抗……

［“许”字旗下，许王率兵奋勇进发……

［“宋”字、“郑”字旗下，宋郑两国将领率兵冲锋厮杀……

［“狄”字旗在五国战旗围剿下狼狈败逃……

［姬熙随着战局进展，由紧张到兴奋到放松，最后渐渐瘫坐在地。

优　玬　狄兵败逃，卫国光复，恭喜娘娘！

淇　瑶　贺喜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姬　熙　（弥留之态）卫国光复……（唱“滚绣球”）

望家园息狼烟，

望故国艳阳天，

此身儿仿佛飞燕，

一缕魂升上云端。

再回头叹命短，

再回头恋尘缘，

将去时唯情难断，

情难断泪雨潸潸。

罢！

一遭人世无悔怨，

受尽恩宠享爱怜，

大爱绵绵……

［姬熙含笑而逝。

优玬／淇瑶　娘娘，娘娘，娘娘！

［字幕：卫国姬姓公主，约生于公元前690年，距今约2 700年，史有其人，实有其事，因其嫁于许国国君许穆公，史称许穆夫人。许穆夫人乃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女诗人，也是世界文学史上第一位爱国女诗人，其诗作《竹竿》《泉水》《载驰》录于《诗经·国风》。许穆夫人竭尽心力，挽救卫国，使卫国灭亡两年后重新光复，此后国祚延绵四百五十余年。

余　韵

［淇水，驿道，古木，光影，宁静而邈远，诗意而神秘。

［琴与箫的和鸣中，许王父子扶姬熙灵车上，灵车极尽华美高贵。

［卫国新君姬毁率众隆重送别灵车。

［无亏公子上，他把琴与箫都郑重托付给了年少的许国公子。

［灵车帷帐分开，姬熙腾云驾雾般步下灵车，她的精魂在轻盈游荡。

［姬熙主观视觉：少年时河畔垂钓的无亏公子与她……出嫁时互赠琴箫的无亏公子与她……

［肃穆的气氛里，间或传来几声鹤鸣，间或有几只白鹤经过，故去的卫王又驾驶鹤轩飘然经过……

［姬熙向无亏、姬毁和众人一一道别，然后走回灵车，合上帷帐。

许　王　（对许公子）起驾吧。

许公子　（高声）起驾！

众　人　送别！

［古风，古韵，古雅。

［幕内唱“琴曲”：

“淇水悠悠，

无语深流。

琴箫和鸣，

不尽离愁。

车马辚辚，

故国难留。

女儿远嫁，

谁解心忧。”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