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的日子:从攻占西西里到解放意大利1943—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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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是世间最美丽的景象

舷窗外的一声巨响惊醒了巴顿。他从床上爬起,穿好军装,以为是炸弹击中了“蒙罗维亚”号。他竖起耳朵倾听,甲板上传来起重装置被松开时所发出的叮当声。他随即意识到是吊柱断裂导致一艘登陆艇脱出滑轮,撞上了船体。一名士兵落入海中,但很快被救了上来。骚动平息后,他才发现另外两种声响也不知何时消失了:风已平息,旗舰的引擎也熄了火。一种异样而又不祥的寂静笼罩着“蒙罗维亚”号。

巴顿拽拽他的呢料马裤,理了理上衣。他拜访船上的牧师,做了最后的祈祷后,又打了会瞌睡。奇怪的梦搅扰了他的睡眠:先是一只黑色的小猫,随后又是许多猫,朝他吐口水。“我们可能会感到焦虑,”他在日记中写道,“但我相信,意大利人已被吓得半死……上帝再次帮了我。我希望他继续为我提供帮助。”

他看见休伊特站在舰桥上。午夜过后不久,弦月便沉了下去,但繁星投下道道光芒,在灰蒙蒙的地平线上映衬出舰队黑色的轮廓。斯蒂尔少校一直是正确的,这次也不例外:风力已减弱到10节以下,能见度良好,涌浪中等。“蒙罗维亚”号上的雷达已探测到2.2万码外的西西里海岸。几艘驱逐舰破浪向前,直到发现了蓝色的灯光,这些闪烁的亮光来自一群分散的英国潜艇。那些潜艇都有着诸如“镇定”“隐形”“无敌”这种英勇的、不列颠式的名称。它们已在海岸处潜伏了两天,作为指向标引导进攻舰队进入计划登陆的海滩。皇家海军“炽天使”号潜艇艇长后来回忆道:“就我夜用望远镜所能看见的范围而言,数百艘军舰井然有序,停在各自指定的锚位。”“蒙罗维亚”号和她的姊妹舰在距离海岸6英里处、50寻深的海水中驻锚,时间和位置把握得都很准确。休伊特也一直是正确的,这次同样不例外。

此刻,他和巴顿用望远镜扫视海岸。当晚早些时候,盟军的轰炸已让西西里岛海边麦田里的麦秆起火燃烧。巴顿看见“一团火焰”正吞噬着一条两英里长的通往内陆的通道。一名士兵注意到,“所有的海滩似乎都在燃烧”。小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是一位深受女影迷喜爱的男明星,曾拍摄过60多部电影,现在作为一名海军预备役中尉在“蒙罗维亚”号上服役,他在日记中写道:“显然,海岸上的敌人尚未发现这些大型舰只。”

在“爱斯基摩人行动”中,相当于67个突击营(每个营约有800人)的兵力将沿着105英里长的海岸线,在26个滩头登陆。英国人为蒙哥马利第八集团军选中的海滩位于东面,从西西里岛东南端的帕塞罗角,向上穿过诺托湾,几乎到达锡拉库扎。休伊特的舰队已在马耳他附近分成3股,将在杰拉湾沿着40英里长的月牙形地带,把巴顿第七集团军麾下的3个突击师送上海滩。最西面,第3师的目标是利卡塔。最东面(这里距离英国军队最近),第45师将夺取斯科利蒂。“蒙罗维亚”号居中,第1师准备拿下杰拉。各个师的目标是“黄线”,这道概念上的界线深入内陆10~30英里,将把敌军的火炮逼退,使被夺取的海岸机场脱离其射程。巴顿估计,他的部队到达黄线需要5天时间。除此之外,他没有下达其他命令。

自1625年在加的斯登陆以来,英国在过去几个世纪里进行了约40场海外军事行动,从荣耀到灾难,境遇不等。在这种远征中,美国人多少算是新手,但正如一部英国官方史中保证的那样,“扬基”和“汤米”一致同意,“从海上发起进攻被认为是孤注一掷的行动”。死亡或荣耀再度风行起来。(二战中,称呼美国人为扬基,称呼英国人为汤米,对德国人的称谓是弗里茨,而对苏联人的称呼则是伊万。——译者注)

现在,“扬基”和“汤米”做好了准备,而同样做好准备的还有加拿大人。

“你们会发现,地中海依然波涛汹涌,”一名中尉透过“安肯”号运输舰上的全舰广播系统发出通知,“但与不久前相比,平静得就像是上帝把他的手放在了上面。”甲板下的灯光发出蓝色或红色的亮光,以增强夜间的可视性。穿着白色外套的印度尼西亚侍者敲响小铃,通知英国士兵吃一顿时间过早的早餐。在“斯特拉斯内弗”号的E甲板下,多塞特郡人喝着茶,想象着自己闻到了欧洲的气息。美国士兵用黑色胶带裹着他们的“狗牌”,以防止它碰撞时发出声音。有些人在祈祷,还有些人匆匆写着他们早就打算写的家信。“我无法问心无愧地请求上帝带我平安地度过这场战争,”兰德尔·哈里斯在给住在艾奥瓦州波卡洪塔斯的家人的信中写道,“但我可以请求他赐予我力量和勇气完成我的任务。”

他们已到达“西西里岛的送命海滩”,第45师的一名士兵告诉他的父亲。装载该部队的一位海军军官描述道:“这些野蛮的印第安人仍在玩扑克,磨匕首,并打赌谁将干掉第一个意大利人。”“比斯坎”号露天甲板上的一名军官后来写道:“站在我身边的一个家伙喘着粗气,我连驻锚的声音都听不见。随后我才意识到,根本就没有人站在我身边。”

特德·罗斯福在“巴奈特”号上花了点时间,只为完成写给埃莉诺的一封长达11页的信件:“船上一片漆黑,士兵们即将前往他们的集结处……登陆艇很快将被放下。然后,我们就将出发。”

“登陆部队登船!”东面和西面,命令回荡在指挥链中。“明白,登陆部队登船!”英国第50师的士兵们排成单列纵队,一个连接着一个连,从昏暗的舱室来到“温彻斯特城堡”号的集结甲板上。“斯特拉斯内弗”号上,水手们将一杯杯朗姆酒递给那些多塞特郡人,并把舱底的污油抽出再注入一侧平静的海水中。“你们听到了吗?第一队!到你们的登船点去,行动!”一个被放大的声音在“德比郡”号上响起,“第二队!待命。”加拿大第1师的法利·莫厄特听见了蒸汽绞盘放下登陆艇时所发出的“咔嗒”声,甲板上的每个人都“紧紧抓着前面人的腰带……蒙上蓝布的手电筒发出暗淡的光芒,提供短暂而阴森的照明”。(战后,法利·莫厄特成为加拿大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他的著作在全世界范围内销量过千万。——译者注)

美国人所在的区域没有污油被排入潮水中,难处是暴露在西风下。舵手们操纵着船只形成一个避风处,先将位于背风一侧的登陆艇放下,再调转方向,用同样的方法放下另一侧的登陆艇。可即便如此,波浪仍然在吞噬船只。“小型登陆艇的摇摆与我们在任何船只上感受到的完全不同,”搭乘“巴奈特”号的记者杰克·贝尔登写道,“它颠簸、晃动、摇摆,把我们从一侧晃至另一侧,屁股遭了大罪。”登陆艇舵手们也都昏头昏脑,情况并不比士兵们好些,他们相互喊叫着:“你是第二波次吗?”大多数登陆艇上没有座位和横梁,士兵们不得不坐在被海水冲打的金属甲板上不停地呕吐。登陆艇引擎发出的隆隆声让一名帆缆军士想起“一位低音歌手在教堂中用手帕捂着嘴发出的咳嗽声”。

“晕船与恐惧是一个有趣的组合,”一位军医评论道,“它们争夺着主导权。”一些小艇装载在船舷的栏杆处,并通过滑轮组放下。但绝大多数情况下,士兵们必须爬下编织网才能登上已被海浪和呕吐物弄得湿滑不堪的冲锋舟。军官们站在一旁,掰开那些死死攥着绳索的手指。“天哪,天哪,”一名士兵滑入一艘上下摆动的冲锋舟后呻吟着说道,“我真希望自己是在芝加哥。”许多人会同意第1师一名侦察兵的说法:“我们并不想当水手。”

为了激励士兵们,“约瑟夫·T.迪克曼”号上的全舰广播系统开始对那些盘旋着的冲锋舟播放起格伦·米勒的《美国巡逻兵》。“如果伤亡很大,绝不是你领导能力的问题,”游骑兵指挥官威廉·O.达比中校告诉一名正准备跨过侧栏的年轻上尉,“愿上帝与你同在。”

休伊特特遣队的最左侧,4名水手和第7步兵师的34名士兵刚刚进入379号坦克登陆舰的2号冲锋舟,前方的吊柱突然折断,将冲锋舟上的人抛入海中,撞上了登陆艇的船体。半数人获救,另一半人丧生。可是,右侧的风和浪涛更为猛烈,在搭载第45步兵师的船上,系缆扣断裂,系船索脱离,吊杆被卷走。几乎每艘母船都至少损失了一艘登陆艇。

1944年4月,在第45步兵师担任团长的威廉·O.达比上校。安齐奥登陆的一周后,他通过电台聆听到自己组建和率领的游骑兵部队在奇斯泰尔纳全军覆没。

在“托马斯·杰斐逊”号上,就在水手们将一条装有火箭弹的登陆艇吊过船舷时,船上的重型滚轴导致它脱离了绳索。“我们真的开始摆动起来,”登陆艇上的少尉叙述道,“登陆艇撞击着主梁、吊杆、滑轮组、吊索及下降过程中遇到的一切……我相信我们就要死了,甚至还没参加战斗便送了命。火箭弹在甲板上滚得到处都是。”在另一艘颠簸的船上,一部推土机和一条驳船挣脱了稳定索,冲过船上的栏杆。当这些装备摆动并坠落时,士兵们紧紧地贴着舱壁,“它们所到之处,都是金属撞击声和火花”。

然而,这些小船仍然编组成功。船员们随时准备用槌子将木楔敲入弹孔。扫雷艇在航道上忙碌着,但没人知道浅滩是否已被肃清。艇长告诉大家,如果前方的登陆艇被炸毁,他们应该“操纵登陆艇穿过那片水域,而不是避开,因为爆炸的船只会令那片水域变得安全些”。艇长们还拿到一份列有19个通讯代号的名单,既有“可口可乐”(停止)、“大老鼠”(需要救援),也有“图腾柱”(遭遇抵抗)和“甜蜜战车”(敌坦克)。至于在枪林弹雨下该如何记住这些词汇,没人给出任何建议,尽管所有报务员都已奉命“在发报或说话时要缓慢、清晰、明确”。

凌晨2点前,第一攻击波次以燃烧的麦秆为信标,沿着罗盘航向朝岸上冲去。携带着蓝灯的炮艇停在前方的岸边,迎候着第一波次进攻:“一直往前,小心地雷,祝你们好运。”此刻,海军的舰炮开火了,剧烈的轰鸣和一圈圈硝烟被卷入风中。在星光的映衬下,炮弹爆炸时闪烁着鲜红色的火光,带着优美的弧线掠过缓慢前行的船只,在遥远的海岸上激起白色和金色的雾状粉尘。士兵们本能地趴倒在登陆艇上,从船舷上缘偷眼观看。

被艾森豪威尔指派为“爱斯基摩人行动”观察员的约翰·P.卢卡斯少将,与休伊特和巴顿一同在“蒙罗维亚”号的舰桥上观看着眼前壮观的场面。随后,他在日记中透露了一个肮脏的小秘密:“虽然战争意味着恐怖、肮脏和破坏,有时却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