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秦明: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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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瞎扯!”林涛把一卷《龙番早报》狠狠地摔在办公桌上,吼道,“这些记者越来越不像话了!听风就是雨!”

“怎么了这是?”我顺手拿起早报,翻了起来。

“在瞎议论宝嫂的事情。”林涛愤愤地喝了口茶。

《新婚前夕新娘惨死,目前已诊断为脑死亡》

——龙番记者××9月10日报道

很吸引人眼球的标题。我皱了皱眉,读了下去。

“看来是你冤枉人了。”我苦笑了一下,把报纸扔还给林涛,说,“这则新闻不是在说宝嫂的事情,是邻省发生了一起新娘被害的案件。”

“什么?”林涛拿过报纸,瞪大了眼睛,“三天前,9月7日,新婚前夕,有这么巧?”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说,“就是巧合。同一天夜里,在几百公里外的乐源县,也发生了同样性质的案件。宝嫂的事情,一直封锁着消息,应该传不出去的。”

“记者那是无孔不入啊!”林涛说,“我还以为记者听风就是雨,凭着自己的臆测瞎写一通呢。”

“你们别说了,大宝现在整天以泪洗面的,太让人心疼了。”陈诗羽插话道。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毕竟还有希望,他不能就此消沉啊。”我摇了摇头,说,“唉!多阳光的一个人,要遭此横祸。”

两天前,9月8日。

那让人触目惊心的早晨,那让人心有余悸的早晨,那让人肝肠寸断的早晨。

因为大宝婚礼的变故,我儿子的满月酒都取消了,全队上下沉浸在悲愤当中。

当时,陈诗羽的动作最快,一把拉开了房间的衣柜门,只见穿着一身雪白婚纱的宝嫂“砰”的一声从柜子里跌落在地毯上。

“你怎么了?怎么了?”大宝疯了似的扑上去抱起宝嫂。

宝嫂面色煞白,双目紧闭。

大宝的双手因为捧着宝嫂的头部而沾染了鲜血。

“怎么了?怎么了?”大宝颤抖地摇晃着宝嫂的身体。

“还有生命体征,快,打120!”我摸了摸宝嫂的颈动脉,叫道。

在嘈杂的叫喊声中,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抱着宝嫂冲下楼梯的时候,我隐约听见林涛在背后冷静地说了句:“你们两个留下,保护现场。”

清晨,医院的急救大厅里,聚集着大宝和宝嫂的亲戚朋友,一片哭喊声在大厅里回响。宝嫂已经被紧急推入了急救室。带有血迹的婚纱在急救车上已被脱下,此时丢在急救室的门口,显得分外扎眼。几名派出所民警正在对众人进行调查访问。

“你让医生取证了吗?”小羽毛急得双眼发红,问我。

“说了,急诊科的主任经常和我们合作,本身就很有经验。”我故作镇定。

“刚才我在车上看了,出血不是很多啊,会很严重吗?”林涛问。

“出血多不多,只能反映她的头皮裂口大不大、破裂的血管多不多。”我说,“颅脑损伤的危险不在于头皮,而是颅内。你们要有心理准备。我刚才在车上,看宝嫂的双侧瞳孔已经不一样大了,说明颅内的损伤情况比头皮上的破口要严重得多。”

“瞳孔?”陈诗羽急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看就要滴下眼泪来,“医生看瞳孔不是诊断有没有死亡吗?你不是说宝嫂还有生命体征吗?”

“别急。”我说,“看瞳孔是看对光反射。没人说医生看瞳孔仅仅是诊断是否死亡,颅脑损伤也要看的。”

陈诗羽抬眼看了看远处正靠在急救室门口发呆的大宝,说:“我们要不要去安慰安慰大宝?”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我说,“等到CT结果出来,咱们再根据情况来安慰他。”

话音未落,远处走廊里一道白影向我们跑来。

“是急诊科的赵主任。”我说完,向他迎了过去,“赵主任,家属情绪还比较激动,我们到边上说。”

赵主任点点头,和我一起走进了旁边的电梯间。

“怎么样?”我急着问,“有没有生命危险?”

“颅内出血虽然不多,但脑挫伤是明确存在的。而且,因为脑损伤时间太长,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情况不容乐观。”赵主任指着CT片说,“入院的时候,GCS评分(1)只有4分,各种生理、病理反射均提示伤者的大脑皮层功能损害严重。”

“下一步怎么办?”我问。

“伤者已经走急诊通道进手术室了。”赵主任说,“脑外科的谭主任亲自操刀。”

“生命能挽救吗?”我问,“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我觉得以谭主任的能力和水平,保命应该问题不大,不过……”赵主任压低声音说,“那种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看来,我们只有静待、祈福了。”我叹了口气说,“损伤情况呢?按我说的拍照了吗?”

“刚才在急救室,我们剃去了伤者的头发。”赵主任说,“头皮上有四处小的挫裂伤(2)。”

“确实是挫裂伤吗?”我说。

“和你们法医打交道这么多年了,这还能不知道?”赵主任说,“创腔内有组织间桥(3),肯定是个钝器伤。而且创腔内非常干净,也没有截断的毛发,可以确定工具挺干净的,而且没有明显凸起的锐利棱边。”

“嗯,没有能够把毛发截断的棱边。”我皱起眉头,说,“创口也不大?”

赵主任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说:“刚才让护士拍了照片。”

我拿过手机看了看,说:“创口不大啊,就几厘米,甚至还有锥孔状的创口,而且也不是明显有弧面的。这究竟是什么工具?”

“金属工具。”赵主任一边说,一边扬起手中的CT片,迎着电梯间外面的灯光说道,“你看,创口位置下面,颅骨粉碎性骨折,硬脑膜破裂,脑组织已经和外界相通了,是个比较严重的开放性颅脑损伤。”

“这么小的接触面,却有这么大的力度,”我盯着CT片说,“说明挺重的。而且周围的棱边都比较圆滑,应该是一种制式的金属工具。”

“不像常见的羊角锤、斧子、奶头锤。”赵主任说,“总之,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造成的。”

“你们居然还在这里说什么致伤工具!”小羽毛不知何时站在了我们身后,满面泪痕,一脸愤怒,“宝嫂还不知道怎么样,你们还有闲心思说这个?”

我尴尬地对赵主任说:“回头把照片传我电子邮箱。”

说完,我拍了拍小羽毛的肩膀,说:“大量的案例说明,案件受害人如果当场存活,很多痕迹、物证就会因为抢救活动而丢失。这也是重伤案件的破案率远不如杀人案件的破案率高的原因。宝嫂遇上这事儿我也很悲愤,希望可以抓住凶手,所以要求医生在不影响治疗的情况下,获取更多的物证。你想想,如果不是在手术前拍了照,等手术完、愈合好,再想根据疤痕来推断致伤工具就是不可能的了。”

可能是“愈合”二字,让小羽毛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她连做了几个深呼吸,盯着我说:“那你的意思是,宝嫂没事儿?”

“嗯,会没事的,放心。”我给了小羽毛一个安慰的眼神。

“对了,老秦。”赵主任插话道,“按你交代的,我找了妇科的主任来检查了,伤者处女膜完整,确定没有遭受性侵害的迹象。”

“你!”小羽毛突然目露凶光,用食指指着我。

“你什么你?”我说,“一样的道理,我总得知道凶手为什么要伤害宝嫂吧。”

从未感觉时间流逝得如此缓慢。

一天一夜的焦急等待之后,谭主任终于走出手术室,他的神色看起来又疲惫又沮丧。我们围上前去,听他宣布手术结果:宝嫂已被诊断为颅骨开放性骨折伴脑挫裂伤,术后有很大几率会发生PVS。

“什么意思?什么叫PVS?”看到大宝慢慢地瘫软在地上,小羽毛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晃着我的肩膀问。

“持续性植物状态。”我喃喃自语,“就是植物人。”

“植物人?”小羽毛叫道,“你不是说宝嫂没事儿吗?你不是说她没事儿了吗?”

“我已经尽力了。”谭主任合起病历,说,“脑挫伤的程度很严重,我们都竭尽所能了。”

“有苏醒的可能吗?”我把小羽毛搀扶着坐下,对谭主任说,“以您的经验。”

“有的。”谭主任说,“现在手术刚刚结束,只能说颅脑损伤很严重,目前没有恢复意识的迹象,是否会发展成持续性植物状态尚不确定。即便以后是PVS,也有恢复的可能,不过,你知道的,这概率不大。”

一天前,9月9日。

在得到“宝嫂没有恢复意识,有可能成为植物人”的坏消息后,勘查组的组员们默默安慰了大宝,纷纷回到办公室拿出勘查箱,赶赴宝嫂新房所在地——龙林省龙番城市国际大酒店708号房间,也就是“9·7”伤害案的发生地点。

龙番市公安局成立了专案组,已从酒店及其周边调取了所有监控录像。毕竟对于在酒店这一监控设备密集的地方发生的案件,首选还是这种“短、平、快”的破案模式。

为了救人,现场大门几乎已无所谓的“痕迹”可言,林涛用指纹刷刷出来无数枚新鲜指纹,这使得这个可能的出入口毫无证据效力。

酒店的房间是铺着地毯的。对刑事技术民警来说,地毯是一种最不好的载体,很难把犯罪的痕迹保留下来。纵使林涛趴在地上半个多小时,也未能发现一枚有价值的鞋印。眼看着,这一轮的现场勘查就要无功而返了。

“有一个细节你们还记得吧?”我盯着挂在门框边沿的一串金属锁链。

小羽毛走过来,端起相机拍了一张照片,说:“是的,我们进门的时候,这个东西是挂上的。本来门链应该挂在门上,锁闭的时候才扣在门框的锁扣里。我这一踹,门链和门上的连接点被我踹坏了,所以门链干脆就挂在了门框这边。”

“现在有两个问题要考虑。”我说,“第一,是谁挂上了这条门链?门链上是否可以处理出指纹?”

“是凶手挂上了门链。”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门口站着一个人,全副“武装”,从口罩上沿露出一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我们知道,大宝来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小羽毛叫道,“你让宝嫂一个人在医院?”

大宝摇摇头,说:“我的父母和梦涵的父母都来了,他们会轮班值守。四位老人交给我的任务就是把凶手绳之以法!”

“受害人是你的妻子。”我说,“我觉得你应该申请回避。毕竟,你的情绪会影响办案。”

“我刚才已经和师父汇报了。”大宝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发出的声音似乎有些变调,“师父说,我可以辅助你们办案,因为我掌握的信息更多。”

“让他加入吧!”林涛从地毯上爬了起来,拍了拍大宝的肩膀,“为什么是凶手挂上了门链?”

大宝没有吱声,双眼仿佛噙满了泪水:“你们都不了解梦涵,她没有挂门链的习惯。”

林涛盯着大宝,坚定地点点头,说:“行,既然这样,不管是不是凶手干的,我现在会把门链整体提取,带回去进一步处理,希望能找出可以印证凶手的指纹!”

“你刚才说,有两个问题可以考虑,还有一个问题是什么?”大宝转头问我。

我说:“既然门链被挂上了,那么凶手的出口肯定不会是大门。”

“你的意思是,凶手的入口会是大门?”林涛说,“敲门入室?宝嫂的熟人?”

我摇摇头,说:“这个我也不确定,需要视频组来判断,反正酒店房门都在视频的监控范围内。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他的出口在哪里,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

林涛会意,拿起多波段光源开始检查酒店的窗户。

这个狭小的房间,只有大门和窗户是与外界相通的。

“虽然房间所在楼层很高,七楼,但是窗户的旁边就是一根下水管,而且每一层的窗户都是飘窗,窗户的上沿都可以搭脚。”我戴着手套,伏在窗沿,朝外看着,说,“这样的房屋设计很不合理。犯罪分子只要胆儿肥,有一定的攀爬能力,就可以轻易地通过这个自然的‘云梯’上下。”

“我出去看看。”林涛此时已经把保险绳的一端系在了自己的腰间,把另一端递给我。

我也麻利地把保险绳另一端系在腰间,双手抓紧了绳子。

林涛随即翻窗出屋,沿着飘窗的上沿往下攀爬,还时不时用双腿顶住墙壁,腾出双手拿起相机对下水管和飘窗上沿进行拍照。

直到保险绳全部放完,林涛大约已经下到第三层,才开始往上攀爬。虽然很费劲,但也只用了半个多小时就重新回到了房间。

“如果是经常攀爬的人,我估计十分钟就能上来。”林涛喘着粗气。

“有痕迹吗?”我问。

“很多。”林涛说,“发现了不少血迹。这应该是凶手行凶后,手上沾血,离开的时候留下的。”

“那存在有意义的痕迹物证吗?”我问。

林涛噘了噘嘴,摇头说:“不好说,毕竟外面的墙体很粗糙,我拍了照,回去慢慢看。”

“现在已经中午了。”我抬腕看了看表,说,“林涛下午就留在实验室,尽量处理出和犯罪有关的痕迹物证。大宝回去照顾宝嫂。韩亮开车带我和小羽毛去上海。”

“去上海?”大宝问。

“嗯。”我点点头,说,“师父的一个同窗现在是国内顶尖的神经外科专家,师父帮我们联系好了。我下午带着宝嫂的病案去上海给他看,寻求最好的治疗方案。毕竟现在宝嫂的身体情况,不适合转院。”

大宝感激地点点头。

我说:“晚上8点是开专案会的时间,我们务必赶在这个时间回来。”